第三章 破局之谋
作者:卉木      更新:2020-04-25 00:27      字数:4556

平元元年,夏。

七月十九日,德显太子治水遇难。

七月三十日,威宣帝惊怒崩逝。

八月十日,熙王继位,世称盛宗皇帝,改年号为平元。封熙王妃元氏为皇后,熙王长子唐思珩生母、侧妃李氏为贵妃,二子、三子、四子生母均为妃。

八月十九日,德显太子妃病逝。

十月十九日,盛宗封德显太子为德亲王,以亲王规格下葬。德显太子的遗体始终下落不明,以衣冠葬入皇陵。

平元元年,冬。德显太子嫡长子、八岁的唐择颢封仁郡王,迁出京城交由武王抚养。

这一年,函城的冬天格外冷,进入腊月已经续下了七八场雪,街上开始出现冻死的灾民,京都内四个粥场都排起了长龙,然而杯水车薪,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小年这天,真元宮的仙师接受闵国皇族的请求,进京做法事止雪消厄。流离失所的灾民们纷纷跪在路边,对着绵延数百米的仪仗叩首祷告。

“老天爷,行行好,房子塌了,我们一家老小无家可归啊!”

“真人庇佑,得见晴天!”

“伏愿列位神仙保佑全家熬过这个冬天,信徒愿日奉三柱香,虔诚供奉。”

“老天开开眼啊!”

在一片乱哄哄的街道中,两辆掩的严严实实的黑棚马车静静的停在街角,直到华丽的仪仗经过了,才慢慢回到路上继续向城外驶去。雪已经没了半个轮子深,马车行驶的颇为艰难。车辙压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父亲,择颢哥哥要去哪里呀?”秦沅芷穿着红色贡缎夹袄,披着白色狐皮披风,与父亲秦子钰一同站在函城西门的城墙之上,看着黑色的马车驶出城门。

“库诺。”秦子钰紧了紧女儿的披风,大大的风帽把她的小脸完全遮掩住了,只剩下一对乌溜溜的眼睛。

“库诺是哪里?”她从来没听说过呢。

“在西边国境,很远的地方。”

“比祖籍更远吗?”

“远。”

“比外祖家更远吗?”

“远。”

“那,择颢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秦子钰默默的看着那简朴的马车,曾经的未来储君啊!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没有祝福、没有送行亦没有体面。

“那,择颢哥哥还回来么?”许久等不到回答的小女孩又问。

回来?呵……如果能够顺利长大,那便永不回来吧!秦子钰掐了一个诀,口中轻呵“去”!一道刚正之气转眼便附于马车之上。京都到边境,一路何其艰难,但愿这道正气能庇佑他度过一些艰难吧!

“回去吧!”秦子钰拉着女儿的手,慢慢走下城墙。

马车里,俊美异常的小男孩一身丧服,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珠都木木的。

“殿下,已经出城了。”同样一身丧服的随从轻轻说。

小男孩猛地掀起窗帘,回头,睁大眼睛用力的看着银装素裹的函城,仿佛要将这景色刻进心里一般。

雪,越来越大,黑色马车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银白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这年冬天,人心比大雪更冷。先太子与先帝毫无征兆的接连去世,闵国陷入内忧外患之中。

于内,盛宗皇帝趁着先帝重病无力理政的机会,不顾谋士与朝臣们的反对,以“护卫太子不力”为借口,大肆清洗太子旧部,一口气罢免了七位五品以上官员,另有十位与太子交往紧密的官员回家待查,引起朝堂巨震,原有的势力平衡被打破。在这个节骨眼上,先帝溘然长逝,盛宗仓促登基,终于引得宗室大乱。几位有继承权的宗室亲王伺机而动,联手要治盛宗“矫诏”之罪,朝中大臣分裂成多个派别互相攻讦夺权,局势一片混乱。多个都护府蠢蠢欲动,隐隐有用兵之象。京都函城三次戒严,人心惶惶。

于外,在先帝治丧祭灵的当天,狄戎纠结了三万人马突袭了边境小城苍鞠城,闵国驻军措手不及,苍鞠城陷落。武王得知消息后迅速派军回防,彼时朝中大乱,太子旧臣、兵部尚书裴载尝冤死狱中,两位侍郎被免职,西南战事无人理睬,军饷没有着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种情况下武王只能勉力支撑,苍鞠城一战打的无比惨烈,尸体堆的比城墙还要高。

唐择颢初到库诺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惨状,到处都是伤兵。战事紧张,武王吃住都在帅帐,唐择颢就像被人遗忘了一般没人理睬。

“殿下,武王也太不尊重您了,都七天了,问也没问一声。”随行侍卫没想到唐择颢在此地的境遇比在京城还不如。

唐择颢轻轻笑笑:“我已经不是太子之子了,恐怕今后的生活也就如此了,你我都要适应。况且还在打仗,不能给王叔添乱。”

“还是殿下懂事,我去给您准备吃的。”

唐择颢对这位王叔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京都的时候听几位王叔说武王生性残暴,与狄戎交战时伤了身子,绝了子嗣,所以才将他送给武王抚养。

唐择颢垂眸,在路上经历了几次刺杀之后,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他要好好的活。他们都盼望他死,他就偏偏不死,不光不死,还要恢复荣光,早晚有一天他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他轻轻的说,笑了。

“甄平,不必煮饭了!”唐择颢高声喊着,大踏步的向外走去:“我去找武王叔请战!”

“殿下殿下,您才九岁,能做什么呀!”

“杀不了敌就打探消息,当不成探子就帮着安置伤兵,不必担心,总有我能做的!”唐择颢仿佛一夜间长大了,抛掉身份桎梏的他看起来明快而有力。

元平二年三月,西南边境终于传来了好消息,武亲王胜。库诺的人们都在传颂一个唐姓小英雄的故事,他带着八个十岁的孩子混在流民中潜入苍鞠城,烧了狄戎大军的粮草,助武亲王大败狄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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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元年冬天无尽的大雪,这个春天显得格外珍贵。才一立春,窝了一冬天的人们便坐不住了,纷纷出门祈求新年顺遂,一时间各间道观、寺院爆满,秦府收到的拜帖也格外多了起来。

“都是些求老爷夫人登门做法赐福的。”秦忠对秦子钰说。

“无妨,都给夫人送去吧!她喜欢去哪家,就去哪家。”秦子钰翻着手中的书笑道,“如今新帝登基,我奉旨反省,要避嫌才是。”

盛宗登基的半年来,秦子钰仿佛走了霉运,被连续弹劾了好几次。从“强娶民女、供养外室”、“侵占民田”到“结交外臣”等,罪名一次比一次更大,分明要置他于死地。秦子钰想不明白,自己一个从四品的闲职官员得罪了谁。

碍于真元宮的面子,盛宗皇帝没有对秦子钰下狠手,只是让他及其他几位与先太子有关的官员回去反省,停了他们的朝会资格。

恐怕是想要等他坐稳江山,一并处置了吧!秦子钰想。

秦忠答应一声,捧着一堆拜帖边走边琢磨,这老爷和夫人的关系当真奇怪,要说亲近,一年到头也不怎么踏足夫人的院子;若说疏远,很多重要的事情又全权交与夫人处理,对大小姐也是疼到心坎里。秦忠摇了摇头,女人么,再如何看重也比不得夫君的宠爱吧!这么不冷不热的也不知夫人怎么想,自从老爷被弹劾在家奉旨反省,家中人心惶惶,老太太扔下他们跑去了青州的二爷家里,姨娘们明里暗里来打探了好几轮,有人收拾包袱准备回娘家避祸,连外室都差人过来打着问吉凶的名号要钱,只有夫人始终不见过问一句。

秦忠按规矩把帖子交给曲华薇的小童,小童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碎金塞给他,说是夫人赏下的春礼。秦忠眉头一跳,夫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大方,想了想,还是把最近的风言风语与小童说了,让小童禀告一声。

曲华薇闻言笑的开怀:“这个老秦忠,平常恭谨有余,坦承不足,生怕得罪人,今天倒是告起后宅女人的状了。”

小童奶声奶气道:“我给了他碎金子呢!”

“童儿,须知千金难买真心,便是收钱讲话也无不可。这些话他本不必说,说了便是善,要感念。”曲华薇对身旁的秦沅芷说,“沅儿,你也记住。”

“是!”两个小娃娃回答的认真。

秦子钰的近况曲华薇不是不知道,只是多方打听都没有什么结果,恶意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平心而论,秦子钰不算太子近臣,这么一个只管宗庙礼乐,不涉及具体朝政的官员也能引来如此疯狂的弹劾,本身就很不正常。然而,德显太子四个字是盛宗的死穴,办了一众官员不仅没能成功收拢太子的旧势力,反而被几位亲王拿来做筏子,着实令他恼羞成怒。与太子二字相关的人,都成了他泄愤的目标。想来这个有心人就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在推波助澜,置秦家于死地吧!

“伊宣,你那边有消息吗?”伊宣“人缘”不错,与京城的其他家魂都有些交往。

伊宣摇摇头:“右相常家也没问出什么来,对了,从御史大夫家那边听说最近有个尼姑经常在朝臣家做法事。”

尼姑啊……曲华薇摇了摇头,秦子钰闭门不出,京都的官员们请其他人来做法事也正常。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伊宣颇为忧虑,这样的争斗他也帮不上忙啊。

“等!”

“等?”

“对,我们现在无计可施,只能等老天爷的机会。”

曲华薇略略凝神,翻着手里的帖子:张家太爷做寿祈福、祝家长子周岁祈福、长平县春耕祈福、周夫人请曲华薇过府叙旧、甄家除厄……嗯?甄家?德显太子妃的母家啊!

曲华薇曲起食指有节奏的敲着桌子,须臾,眼前一亮:“伊宣,机会来了!”

话毕起身向外走去:“沅儿,最近在家里无聊了吧?走,父亲母亲带你玩去!”

太常寺少卿秦子钰与秦夫人同时做法可是新鲜事儿,这两位虽然是真元宮的师兄妹,但盛传夫妻感情不和,除了必要的场合,鲜少同时出现于人前,且秦子钰擅长祀神,而秦夫人则擅长阴阳谋断。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传遍了整个函城。

“好啊!”正在为兄弟相争焦头烂额的盛宗听到这一消息抚手大笑,“秦爱卿真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这下没人盯着朕了。”

“好啊!”忙着平衡朝臣的右相常朗面露喜色,“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了!无量天尊!”

“好啊!”密谋夺位的周王笑着搓搓下巴,“瞌睡送来枕头,且看鹿死谁手吧!”

“好啊!”先太子旧臣笑亦含泪,“此时此景秦大人能站出来,不往太子相交一场。”

“好啊!”京都民众一听有热闹看,压抑了整个冬天的心都活跃起来。

一时间整个函城喜气洋洋,餐馆茶肆爆满,各种消息漫天飞,竟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

“好啊!”这下连京都的买卖人都笑了,“秦大人秦夫人再多做几次法事,咱们的买卖便一年不愁了!”

“啐!你这老家伙真是不知足,天下哪有这般好事?”黑脸的小贩一脸喜色,“要我说,每年来这么一次就行了!”

“哈哈哈!”茶肆里的几个人皆开怀大笑,“还说别人,你也是个贪呀!”

黑脸小贩搔搔头:“今天还没过午,糍粑就都卖完了,往日哪有这般情景!”双手合十又念一句“无量天尊”。

“话说秦大人和秦夫人怎么一起做法啊?一场法式两个法师,没有这个先例吧!”

“就是就是,去年真元宮来做法上人也是一个呢!”

“我听说是要为先太子妃的甄家除厄,既然要为太子妃家除厄,也要带上太子吧?”

“哦,有道理!”

“秦大人今年真倒霉啊,听说被陛下罚了反省,连姨娘们都跑了。”

“哈哈哈,就凭人家那姿色,跑几个姨娘算什么,等着嫁他的排到城门口。你以为是你曹老四呢,天天怕媳妇跑了。”

“就是就是,你们听说没有,芳柳阁的诗情姑娘为了秦大人闹着要自己赎身呢!”

“……”

茶肆的一角,头戴帷帽的曲华薇闻言莞尔。今天她带着秦沅芷出门买些香烛材料,一来教给秦沅芷筹备法事的基本功,二来也是为了打探些情报。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消息搅动了京城的多股势力,水越来越浑,反而无人关注先太子旧臣的消息了。曲华薇留下几文钱,含笑离去,看来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