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一年,十一月。
朝廷发出布告,鼓励民间捐资支持朝廷北征,响应者无数,据说共筹得白银数百万两,杨溥也私下与我们说的确解决了朝廷的燃眉之急。当然,相应的条件是,朝廷给捐赠者立碑表功,传言还为其提供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便利。
杨溥终究还是没按狗子说的来。
他更高明。
那些商人们为了面儿,是真的可以一掷千金的。
这让我想起东周时期的周赧王,因为借了银子,最后弄成千古笑谈。我想,朝廷也是要面儿的吧,没有哪个皇帝或太子,会愿意向民间伸手借钱。
不过,狗子也算帮了杨溥一个忙。
……是于,他让杨溥绕过了一个弯:朝廷要钱,不一定通过征税。
于是,杨溥就帮狗子把那件事办了。
几天后,狗子不知去了哪个衙门,拿到了随航下海的两个名额,没有我,一来我不怎么想去,二来小玉早就兴致勃勃了。他们说,朝廷拟于月中在太仓的港口集结出发,所以狗子用了几天打理完京城的一切后事,然后就和小玉去了京城的码头。仿佛就在一瞬间,来得是那么急,那么的突然。
仔细想想,这或许是狗子早有预谋的。遥想,他在年少时憧憬了十几年的江湖,突然就在一个普通的早晨说是契机,然后带着我们来到了这个江湖;而现在,他或许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思考,也是突然一下,说走就走。
这并不仓促。
但对我来说,让我很绰手不及。
我去码头送他们。
“你既然不想去,也没有多的名额,那也没办法了。”狗子像是对我交代后事一样,“生意我知道你也不会管,我全都交给那个老掌柜了,由他全权打理,你要是缺银子花就到柜台上去取,不过可悠着点儿啊,别等我回来全都被你败光了。还有,剑我留给你,反正我带去也没用;两把刀那边你也压着点儿,别让他乱来,坏了我们的生意;对了,我爹要是来信的话,你别说我去干嘛了……”
“我知道了。”我打断他,“你说好几遍了都。”
狗子叹了口气。
看上去,好像对我很不放心一样,竟不知何时变得和家中的长辈一样了。
这时小玉笑了笑,对狗子说:“我看呐,咱们都不在,他也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哎,你有没有什么打算,难道就这么给咱们守着生意?”
我看了看小玉,没有回答。
因为我也没想好。
我:“小玉,你给家里写信了么?他们同意你跑这么远?”
小玉信誓旦旦地说:“写了啊。”
我:“啥时候的事?”
小玉:“昨天。刚寄出去,等我爹收到,嘿嘿,他想拦也拦不了了。”
我扶额。
敢情小玉也是背着家里去的,要是他爹找我麻烦,可真麻烦了。
“行,船要开了,就这么着吧。”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让他俩赶紧上船,我对狗子说:“小玉女孩子家,照顾好她;还有,照顾好你自己。”
狗子一挥手。
好像他也挺厌烦我这样的口气,一转身,和小玉一起登船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
似乎,就在这一瞬间,我变得更加的迷茫。
……
就这样,继守田去了远方后,狗子也走了。
当然,我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依然或者待在临丹阙的房间里看书,或者到风景好的地方去胡乱作画,狗子与小玉依然顾自做他们的事情。但不同的是,没有了偶尔与狗子的扯淡,我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惘然。
浑浑噩噩。
我到这个江湖里来,本没有什么目标,没有想过要像守田一样寻找自我,也没有想要像狗子一样扬名立万。确切来说,我原本就是陪狗子来的。
可狗子走了,我又该陪谁呢?
我不知道。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狗子找的那个老掌柜是个老实人,给人打了半辈子的工,能力很不错,至少为狗子守下这点家业绰绰有余,而且,人品尚佳,并不担心他会有出格的行为。因为每次我去找他拿银子的时候,他都没有皱一下眉头,很爽快。
但是,我却愈加别扭了。
这就仿佛,我从狗子的食客,变成了外人眼中的狗子的食客。
转眼,到了年关。
据我打听的消息,朝廷的舰队已经出海不知到了哪里,辽东的战场上也没有大事发生。只有我在京城里,即将迎来第二个新年,与第一个截然不同的新年。
“韩公子,你起来了?”
我一下楼,老掌柜就与我打着招呼,让我很不好意思。
因为已经日上三竿。
“嗯。”我应了声,打算出门。从狗子走后,我也不好意思在后厨蹭饭吃了,都是出去解决的。因为如今的账目要由老掌柜来做,我怕他难为情。
不过老掌柜留住了我,他说:“有件事与你商量一下。”
“你说。”
“哦是这样的,这不要年关了嘛,我与赵东家也说过的,今年我要回一次老家,怕是京城里的生意得暂停几天。而咱们几间店铺的钥匙都在我这儿,酒楼也是,所以……你看,这里的钥匙我是要先交给你,还是……”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是住在酒楼里的,他若不在,出入自然需要钥匙。可是他一旦将钥匙交给了我,假若发生什么事,他便也不好向狗子交代。
我想了想。
“你带上吧,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安排。”
“哎好。”老掌柜松了口气,看上去似乎也不太愿意把钥匙交给我,毕竟他得对狗子负责。他继续说:“我过两天就走,车已经安排好了。韩公子,你看,过年这一段时日,你需要多少银子,我也好……也好先给你?”
我皱了皱眉。
老掌柜看着我。我能感受得到,尽管他什么也不会说,但私心里定然会将我看低。虽说这些产业我也有份,可年纪轻轻就这般坐着吃,是会让人看不起。
……即便他没有看不起,我也会这样觉得。
“不用了,上次拿的还有,你放心去吧。”
我随便说了一句,脸上有些不好看,径直出了门。
……
我应该在哪里过这个年,居然成了我即将面临的问题。
我既答应了老掌柜不留钥匙给我,便说明我要出去找地方住,而且即便他过完年回来,我也不太想回到临丹阙了,我不得不有些打算。本也想着找个地方暂时住下,可出了门才发现,头先从柜台拿的银子在屋里,没带出来。
就在这时,我在街上遇到了老横。
老横见了我,有些诧异,他说:“韩兄弟你还在呢?”
我愣了愣。
原来他以为我和狗子一起下西洋了。狗子走了以后,我就没有主动去找过两把刀,所以老横不知我还在京城也不足为奇。他迅速明白过来后,说:“哦,早知道你在的话,我早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和赵兄弟佟小姐一起去了呢?”
“怎么?”我问。
“刀哥今晚请了一些老主顾吃酒,哪能少得了你们。”
“老主顾?”我看着老横。
老横也不隐瞒,凑过来说:“有些是道上的,但更多的还是像你们一样的正经商家。这不过年了嘛,大家共事了一年,一起聚一聚,热闹热闹。”
我没说。
我想起去年两把刀的确还在洪武街挨家挨户送礼来着。
虽然礼很轻,但这或许是他们的一种传统。
老横说完就问:“怎么样?你也来一起?赵兄弟走了看你也挺无聊的,如果没事,也可以多多来和我们一起嘛,我们没别的本事,就是会找乐子。”
我:“我去没关系?”
老横:“那能有什么关系?最该请的,不就是你们兄弟几个吗?”
我想了想,同意了。
似乎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想喝酒。
……
这天夜里,我的确喝了不少酒。
两把刀包下了一座酒楼,请了不少人,有他道上的弟兄,也有平日里受他“照顾”的各家掌柜老爷,还有与他有生意来往的各个大户。临近年底,大伙都有了丰收,于是大肆玩乐,吵吵闹闹不知过了多久才相继散去。
看起来,两把刀还是重视我们的。
酒席散了以后,他又把我请到我们常去的秦楼,说是自家兄弟另外聚一聚。我也没拒绝,因为我喝得有点迷糊,糊里糊涂就被他拉着去了。
“不瞒韩兄弟说,我会看相。”
两把刀蹭在酒桌边缘,险些倒了下去,堪堪一个激灵才稳住。
“看相?”
我抬着眼睛看他,发现在我的眼里,他也仿佛整个在打转。
“嗯,我从早就看出,你们……你们兄弟几个,都是有大出息的。”两把刀说着,也不知是酒后的胡话还是什么,“我,我两把刀,其实就一小混混,我跟人说我在苏州是干大事的,扯淡,我不过从苏州跑路过来,为了壮声势才不得不那么说,我得混呐,不然怎么让人怕我?但你们兄弟不一样。我是真心和你们兄弟结交啊,因为我知道,只有靠着你们,我……我两把刀才能混出头。”
我听得有点好笑。
我们和两把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我往椅子上一靠:“那你说,我,我们,怎么有大出息了?多大?”
两把刀酒劲一上来,把桌上的杯盏碗碟往旁边一扫,两手蹭了上去。他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是很清醒的,他说的并不是酒后的胡话。
“大了去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