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将近半月,我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守田。
他是那么落魄。
我找到他时,他身染重病,性命堪忧。他身上依然还是出门时穿的那件灰布衣裳,我没记错的话是标价五十文但被他费尽口舌讲到四十九文钱买的,因为他得攒钱回家看娘和娶媳妇。这件衣裳很单薄,那天我把我的外套给了他,只是此时已不知到了哪儿去,想是被那些人贩子剥了下来,还能值几钱银子。
我不知这些日子里守田经历了什么。
我背着他,在街上疾奔。
我能感受到,尽管他被雨冻得瑟瑟发抖,但身子却很烫,想是发了高烧。而即便是这种时候,他还紧紧握着手里的饼,如何也不肯放开。
也许,他很饿吧。
人贩子连外套都给他剥了,哪里还可能留钱给他。
我能想象得到,守田拖着病重的身子,左脚还带着伤,虚弱无比,身上又一文钱没有,在这丝毫不见人情冷暖的杭州城里,恐怕乞讨都没有他的份。
或许,他只能在这样的绝境中,等死。
但他没有。
因为他连街边狗都不捡的饼都能吃得下去。
……我看到刚才他的神情,还是那么的犟,犟得让人讨嫌。
我忽然有些心痛。
“守田,没事了,没事了。”
我听到守田口里的呢喃,但听不清,只能一句一句地安慰他。
但他依旧呢喃着。
我一边奔跑一边尽可能转头看向他,细细地听。
原来,他在问我,老横有没有平安回去,银子有没有交回狗子的手上。
我说:“放心吧。我带你去瞧病。”
守田继续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我想吃老鸹头,还有四喜丸子,哦,最好再来一碗胡椒汤,不要放面条,净汤就好,少放点盐,少放盐……”
“好,吃,都吃。”
我说。
只不过说着说着,已不觉停下了脚步。
因为,守田已经没声了。
我静默了一瞬。
天地无声。
又似乎很久很久,恍然如若千年万年。
风继续吹着雨,敲打在路边的石板上。那件我脱下来披在守田身上的另一件外套早已湿透,雨水顺着淌下来,流过我的肩头,亦弄湿了我的全身。
“守田?”我问。
没人回答我。
忽有一股寒意,掠过我的整个身子,感觉,凉透了。
……
那天,我真的以为守田死了。
死在我的背上。
当然,如果他死了,那便不会有后来了。后来,守田说,这是我第二次背着他走过生与死的边缘,第一次是在洪泽湖。他说,他不想再有第三次。
事实是,我亦不想再有了。
因为,那一瞬间心中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
我记得,那天在风雨中,夜色如同恐怖的暗潮侵袭而来,我背着守田,跑遍了大半个杭州城。起先,一些医馆还开着,但他们看守田的模样邋遢落魄比外地来的流民还不如,而且病得又重,怕是染上了瘟疫,便一个个都不愿意医治;然后,入了夜,又值下大雨,人都早早关了门。我背着守田,一家一家的敲门,一家一家的问,还一家一家的挨个求人,终于有个老郎中愿意给守田看病。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背着一个人,还能跑完那么长的路。
那夜,我并不觉得累。
但等到守田服完一味药睡下了之后,我才感觉,累到虚脱。
很累很累。
……
翌日。
一夜暴雨,天亮时雨过天晴。
“小伙子,小伙子。”
有人轻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才悠悠醒来,继而动了动枕在下巴整整一夜的手臂,俱是僵麻。我先是看了看卧于榻上的守田,他睡得很甜,很香。
我松口气。
回头,看到了老郎中。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啊?”老郎中颇为关切地问了我一句,眸中颇有些忧怜的神色。他说:“我跟你说旁边有张铺的呀,你怎么不过去睡呢?”
“哦,没事。”
我说,向老郎中递去由衷的感激。
老郎中看上去七八十岁了,不过好像身边没有儿女,孤身一人。这医馆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医馆,应该是老郎中家,前边的厅堂里有个药柜和诊台,然后后边几间屋,别的也没什么了,连个药童都没有。他说,他也是老了无事可做,幸于懂点医术,便给邻里乡亲们瞧瞧小灾小病啥的,所以也不图挣什么钱。
这样的人,也让我感到很亲切。
“老伯,什么时辰了?”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
“不早了,我早饭都吃过了,但看你睡得熟,才没有叫你。”老郎中说,随即看了看守田,“你这小兄弟我刚才也把过脉了,暂时没什么事情。”
“哦。谢谢了。”
“但是呀,我这里条件简陋,主要还是药材少,怕是医不好这小兄弟哦。”老郎中微微皱着眉,片刻之后又说,“人说这几天湖州府出好几起瘟疫了,弄得人心惶惶的,你这小兄弟又是外地来的,就怕别的医馆都不敢医哦。”
我抿唇。
如果不是这样,我昨晚也不会跑大半个杭州城了。
我想了想,问:“他这不是瘟疫吧?”
老郎中:“不是。他这个应该是吃了什么坏东西,或者住的环境卫生差才染上的,你也知道这场灾,弄得到处乌烟瘴气,那些流民中很多也有这病,只是有的轻些,有的严重些。但是是可以医得好的,而且这个病不会传染的。”
我长长舒了口气。
守田被山贼掳去,住的吃的能好才怪了。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问老郎中:“那,老伯你能医得好吗?”
老郎中:“这个我也不敢说的呀,你这小兄弟送过来太晚了,身子又太虚,是几天没吃饭了吧?能不能医好,只能看他命大不大了……要不我给看看,然后给你开个药方子,你照着到外面的药铺里买药材来,先吃吃看?”
我没说话。
老郎中看着我,又看了守田一眼:“我实话说吧,我虽然不是什么名医,但这个病还是清楚的。就算别家肯医,也还是要看病人撑不撑得过的。”
我一咬牙:“行。那就这样吧,需要什么药,我去买。”
“哎。”
说着,老郎中便又去给守田把脉,只不过似乎才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对我说:“哦差点忘了,有个小伙子在门口,你去看看是不是找你的。”
“嗯?”
我微微一疑,也不多言,先出门去看。
……
来找我的,是肖小五。
他说见我彻夜未归,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大早就出来找我。他打听了好久,听说有人见到半夜里我背着人到处找医馆,这才一家一家问了过来。
我一时无言,有些感动。
肖小五:“怎么?你那兄弟,找到了?”
我叹口气,随即,笑了笑。
肖小五微微一怔,继而缓缓笑逐颜开:“真找到啦?”
他这么一问,我倒又有些笑不起来,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示意他进门来。
肖小五虽年纪小了些,平日里也有些偷奸耍滑,看着与我不像同路人,但不知怎的,几日相处下来,却觉得他很不错,至少本性里,是淳朴善良的。他得知守田没死,竟比我还要高兴,一高兴,嘴上也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说的嘛,你千辛万苦从出来找他,这种情谊,老天爷看着呢,又怎么会让你兄弟这么轻易死了?这叫什么?皇天不负苦心人,是这么说的吧?”
“嘘,小点声。”
“哦。”
肖小五被老郎中横一眼,反应过来,闭上嘴与我站在一起。
我看了他一眼,并不责怪。
老郎中一会儿诊脉一会儿诊目,给不知昏迷还是睡熟中的守田检查了全身,然后又闭着眼不知算些什么,过了好久,似乎才结束了这次诊疗。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回过身来。
我尽量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老郎中示意我们出病房来,并且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这才与我说:“他身子太虚,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但我看了看,有把握医得好。”
我神色一喜。
但老郎中表现得并没有太过乐观,继续说:“他这个身子,也不是吃一两味药就能恢复的,要慢慢养。我给你开个药方,方子里我这儿没有的药你就得到外面去买了,而且怕是要连续吃十天半个月。还有,在这期间,最好还得给他补好身子,名贵的东西能算就算了,每天炖点鸡汤,我看也差不多了。”
我没说话。
因为我已预料到了什么。
老郎中是过来人,看我模样,也不免发愁。他说:“这样子的话,怕是要花不少银子呀。小伙子,你在杭州可有什么亲人,找人帮帮忙什么的?”
“这您不用担心。”我定了定神说。
“那就好。”
见我没有为难,老郎中也放了心,开始写起方子来。
不久,他便将写满药材名目的药方交给了我。我看了一遍,默默收入怀中,说:“我这就去买。对了,我买两根人参和鸡汤一起炖,没问题的吧?”
“嗯,人参可以,滋补的。”老郎中说。
他看着我,好像打量了我几眼,最后露出几分欣慰。
肖小五也看着我。
只不过,他的眼神与老郎中不同。因为,这几日里,虽然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我缺银子花,但他显然能看得出来,我并不是阔绰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