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说，少年郎，就该无所畏惧。

我没有他那么豪迈，只说，你要是不死心，以后肯定没完没了。

而守田从来都很少主动做决定，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看我和狗子的决定。他说，曾经桃林下立誓，就该至死不渝，他只管跟着我们就好了。

于是，这一夜，我们再次乘风破浪。

我们驾着赵镖头留给我们的小舟，在月下浩瀚而深邃的湖水中，向那处战火纷飞的地方驶去。守田有伤，还是坐享其成；而我和狗子一人一桨，和我们之前出来的情形相似。不同的是，我们感觉没有那么累了。

守田：“看见没？快点，亮起光的那里！”

狗子：“看到啦！你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你来快点试试？”

我只笑笑，没说话。

在我们的前方，那座湖心岛再次现于眼中。此刻一片通明，犹如孤海中亮起的明灯，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或者说，倒退的方向。

耳畔，依然时不时有大炮轰鸣的声音。

每一次响起，湖水就掀起一阵浪，拨动我们脚下的船。

很快，我们接近了终点。

这一次朝廷围剿，调用了三艘战舰，每艘战舰上配备若干神武大炮，都停在洪泽湖水寨的正前方，炮口齐齐对准岛上。除此之外，不少小型的船只几乎团团围住了整座小岛，隐约听到，岛内喊杀声混杂一片，空气中到处充斥着火药与血腥的气息。这俨然已经不是江湖了，而是战场，满是杀戮的战场。

我们仨，一起远远地看着这样的景象。

呆了。

在我的记忆中，某些回忆，又被勾了起来，让我开始感到恐惧。

而实际上，我们这一叶小舟，根本无法再靠近半分。

守田：“我的亲娘嘞。这……这是打仗吧？”

我：“差不多了。”

狗子摸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咱根本就过不去。”

狗子刚说完这一句话，那临近的一艘战舰就发射了一排火炮，只看到一列火光化成弧线飞至岛上，跟着宛如天崩地裂，岛上火光四起，脚下的湖水也掀起一层巨浪。片刻之间，我们的船摇晃不止，随时都有可能翻倒。

我问狗子：“你确定，咱还要过去吗？”

狗子：“不……不去了。”

狗子猫着身子，一手紧紧拽住船沿，示意我赶紧掉头。他全然忘记了刚才的豪言壮语，只对我说：“快回去！不然万一炮弹打到咱头上就完了！”

我笑他：“这回不会后悔了吧？”

他骂我：“这个时候你还开什么玩笑？小命还要不要了？”

原来，狗子还是珍惜他的小命的。

我们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让船掉了个头，然后情况和之前逃出来的时候就完全一样了，我和狗子疯狂地划着桨，再累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我们完全将来时的豪情抛在脑后，不顾一切地往回跑。

少年郎，的确应该无所畏惧。

但，也应该有所畏惧才行。

……

这场洪泽湖大战，不久后在江湖中流传，成为近年来江湖上的头等大事。据说，六扇门动用军士上千捕快过百，将盘踞于洪泽湖的十二连环坞水匪共计二百一十余人全部击毙或擒获，还救出了被困的人质七十余人。

此事，被人津津乐道。

而我们仨，有幸成为了旁观者。

或者说，不幸。

回来以后，狗子躺在草地上，继续看着天空。

我依然躺在他的旁边，不知不觉，却静下了心来。我偏头看着他，说：“守田说的没错，我们在江湖里就是虾米，甚至虾米都不如，我们谁也救不了……我记得，那时我们认为的江湖，就是无忧无虑仗剑天涯，好不快哉。”

狗子：“是啊。”

我：“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那样的。”

狗子没有看我。他说：“是的。咱们刚刚踏入江湖，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彻底将咱们从梦里拉出来。想想，也是好事，知道了江湖究竟是啥样的。”

我：“那你什么打算。”

狗子笑了一下：“还有的选吗？”

我也笑，然后看另一边的守田：“守田你呢？”

守田先是捂住耳朵，等刚刚那一声炮鸣息去后，才闭着眼睛，说：“虽然和我想的不一样，但我早就准备好了。路，是我们自己选的。”

狗子说：“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咱们会一会这江湖。”

我和守田对视一眼，都笑了。

……

黎明时分，赵镖头驾着之前九尺的船回来了。

他说，整个洪泽湖水匪已经被朝廷彻底剿灭，人质全部获救，那三百万两军饷也找了回来。唯一不足的是，龙门镖局这一次的镖损失了一些，但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另外，燕少侠已经随着朝廷的船，到达安全的地方。

我们都松了口气。

虽然不是自己亲力亲为，但至少不会太过遗憾。

狗子显然还有更关心的事情。众人要在这里停一夜，明日才启程，狗子遂拉来赵镖头，与我们在岛上某处架起一团篝火，打算聊一聊增进感情。

赵镖头很爽快，没有推脱。

于是狗子就问：“赵镖头，我想问问，那个独眼蛟死了吗？”

赵镖头：“没有看到他。我来时与慕容青见了一面，他说你那一剑要了独眼蛟半条命，朝廷水师来的时候，他眼看无望，应该是弃寨而逃了。”

狗子很紧张：“这么说他没死？”

赵镖头：“应该是没死。”

看到狗子唉声叹气，赵镖头又说：“不过你大可放心了，六扇门不会放过他，起码几年内，他不敢在江湖中露头。倒是你们，如何会与那慕容青有瓜葛？就算你们在河南犯了事儿，按理说他也不可能正眼瞧你们才对。”

我抿了抿唇，还是据实回答：“也不是什么瓜葛。就是我们在洛阳的时候，曾无意中撞见他办案，他把一个络腮胡大汉的手给砍了。”

赵镖头：“络腮胡大汉？”

狗子：“嗯。那大汉还有一把大铁锤……”狗子说一半就没有说下去了。因为我们捡了那把大铁锤，还卖给人换了剑，也不是什么仗义的事情。

不过赵镖头没有留意，他沉思了片刻后，忽然顿悟。

赵镖头：“我说呢，独眼蛟怎么会跑洪泽湖来。”

狗子：“什么意思？”

赵镖头：“那个大汉绰号黑鲨鱼，就是淮河的水贼。前段时间，朝廷运往辽东的军饷在淮河被劫，震惊全国。我曾收到些风，说下手的就是这个黑鲨鱼。后来听说他被六扇门抓了，军饷也没找到。现在看来，搞不好幕后真正的黑手是十二连环坞，或者是黑吃黑被吃了。不然，他独眼蛟跑这么远干嘛来？”

我们都不说话。

没想到，那天在洛阳封宅里遇到的，也是一件江湖大事。

狗子更加紧张，忙问：“那黑鲨鱼死了没有？”

赵镖头：“没死。听说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等候三司会审。”

看样子，赵镖头并不知道黑鲨鱼被慕容青砍掉了一只手，更不知道我们黑了那把大铁锤的事情。我们自然也不好说，只能在心里隐隐担忧：得罪一个独眼蛟都快要命了，要是那黑鲨鱼也逃出来，那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我们仨悄悄对视，更不觉握紧了手中的剑。

但愿，那黑鲨鱼永远也出不来吧……

赵镖头在狗子的追问下又说了些江湖琐事，也算帮助我们加深了对江湖的了解。据赵镖头说，九尺是个极其精明的人，在六扇门破寨之前就已经趁乱逃出去了，所以接下来将由他亲自护镖去京城，也顺带送我们一路。

直至夜深，他才止住话题。

赵镖头说：“我看你们年纪轻轻，将来的路，不好走啊。”

这句话，九尺也对我说过。

狗子叹气：“能有什么办法？从前，我是憧憬快意江湖，梦想当个大侠。现在，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我也早就清醒了，我们是出来跑路的。”

赵镖头：“后悔不？”

狗子：“有点儿。但假如不出来的话，可能更后悔。”

赵镖头：“哈哈。其实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被迫踏上的江湖，没什么的。你们比大多数人坚韧，也比大多数人聪明，更重要的是，很有种！”

狗子：“嘿嘿，多谢夸奖。”

狗子有些得意。他一把揽上守田的肩膀，被守田嫌弃一眼后，又转而兴奋地看向我。我知道，狗子的梦想并没有破灭，甚至还扬起了新帆。我从认识狗子以来他就是这样，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一次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改变。

不过，我没有狗子那么乐观。

我问：“赵镖头，你觉得，我们能有混出头的一天吗？”

赵镖头看着我。他说：“这，得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

我不知道答案。

只记得父亲说过，人生，总是浮浮沉沉。

……

第二天，我们的船驶向京城。

如果说，在这之前，我们是被动地认识江湖，在一次次毫无预料的劫难中，完成了从无知到略知的蜕变。那么，从这里开始，我们就将用刚刚学会的一点认知，去主动地闯荡江湖，尝试修筑我们华而不实的梦想了。

结果会怎么样？

未知。

我问狗子：“你说，你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吗？”

狗子反问我：“在我们出来之前，你有想到过会是今天这幅模样吗？”

我说：“没想到。”

事实是，想，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