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看着堂下的九歌，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遥远。
在那遥远到泛黄的时光里，一样的天地，一样的神殿，一样的群敌环绕危机四伏，却是......不一样的人。
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她身上看到记忆里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时还是少年的他一身英气，风采卓然。
而如今，几百年过去了，故人长瞌，他也垂暮老矣，再不复当年英华。
心底不禁生出一丝黯然。
光阴已逝，记忆却被留存下来，百年前的那一幕似乎从未淡出脑海。
战争，血火，断剑，残尸......还有那个差点毁了灵山的女人。
......
一道低沉的声音忽然打破他的沉思。
唐逸道：“师兄别介意，这孩子就这样，被玉师兄惯坏了，还是让他赶紧走，省得在这碍眼。”
玄清闭了闭眼，缓缓道：“百年一宴，难得此次在我灵山，我当然要尽到地主之谊。贤侄是玉师兄的高徒，这宴会本就是为年轻人举办，怎么能少的了他。”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玉师兄刚收了新徒，这番场面总要见识见识的。”
唐逸微微皱了皱眉，他知道今天的事蹊跷，闹不好就是冲着九华山来的，现在又平白无故多了个师侄，让他俩留在这肯定得闹出事来。只不过玄清的反应有些奇怪，让他不免有些疑虑，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九歌。
玄清道：“唐师弟不必多虑，十方玉之事九歌姑娘确实出现的太巧，有点超乎常理，我定会命人彻查还她一个公道。现在还是开宴吧，我派准备了这么久，大家也不要辜负了老夫一番心意。”
唐逸低眉想了想，还是决定让他们留下。这女孩来历不明，他也想要弄明白，万一有什么意外，他也不会任由这小子打着他师父的名号胡来。
“澜儿，你跟......九歌留下，宴会结束再走，莫丢了九华山的礼数。”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冷哼，那紫衣少年嗤笑道：“你不会是知道我是谁怕了吧，还以为玉师伯收了个多了不起的徒弟，原来是个连剑都不敢拔的家伙。”
苍澜的脚步蓦地顿住，挺拔的背影忽然有些僵硬。
“当年你师父赢了我爹和师叔们，那叫一个威风，如今他的徒弟却是这般无用。”紫衣少年讽刺道。
苍澜紧抿着唇，拳头藏在袖中，隐隐看到雪青广袖流水般波动。即使这样他依然没有回头，殿门近在眼前，只需一步，就一步，出了这门他便立刻带九歌下山，玄清已经起疑，如果留下来......
九歌侧头望着他，眼底渐渐漫出一丝担忧。
众人的目光忽然一下子都聚集在那紫衣少年身上，似乎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八百年前也是在这座长元神殿，八仙宴上群英汇聚，人才辈出，各派精英少杰同台斗武，各施所长，精彩非凡！
当时名气最大要数青冥山的“风雨三杰”，师兄弟三人一套山青风雨剑法精妙绝伦，冠绝群雄。可惜在众人争相庆贺的时候，姗姗来迟的玉子卿一柄秋水剑在无数惊羡的目光中照亮了整座神殿。
一剑断三杰，玉子卿一人一剑斩断了青冥山三把神剑，从此名声大响。宴闭卓易、梁珂、朱山三人含恨而归，闭关不出誓要一雪前耻。三人心性高傲，炼武成痴，不顾经脉隐患强行修炼，终是酿成了悲剧。
卓易修炼时真气突发鼓胀，爆体而亡，朱山经脉逆转，断如枯草，再也无法运剑修炼，终身残废。
风雨三杰一死一残，只剩下梁珂一人。
赫赫有名的风雨三杰落得这般凄惨，直叫人忍不住叹息。当年的事大家都是亲眼所见，虽怨不得玉子卿，但悲剧终究是从他开始的。梁珂曾三度到九华山下求战，玉子卿皆闭门不出。世人道玉子卿心中有愧不忍再战，所以这场雪耻之战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少年是卓易的独子，手上那柄剑传言是当年风雨三杰把那三把断剑融为一起，作为象征时刻提醒自己这份耻辱，定要用它来打败玉子卿。
光阴易逝，恩怨难消。
唐逸看着他，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敢比就快走，别耽误了别人。”紫衣少年不耐烦地盯着他。
梁珂忽地轻叱一声，道：“少棠，不得无礼。”
卓少棠顿了顿，不屑地道：“是，师父，我不跟他比就是了，玉师伯不肯跟您战，他不肯跟我战，真是好一对师徒。”
“师兄此话真是无理！”
大殿之上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如醍醐灌顶，浇醒了沉湎旧事的众人。
苍澜愕然地看着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九歌眨眨眼睛，贼兮兮地笑了笑。她明白他是想保护她，可她也不能自私地为了一己安危而让那素未谋面的“师父”蒙羞。看得出来他很敬重这位长辈，难得他那放浪不羁的性格能有这份心意。更何况听这意思玉子卿才是赢的那个人，手下败将瞎咋呼啥呀！
“你说什么！”卓少棠终于反应过来，怒目道。
九歌踏上前一步，大方地迎接众人探究的目光，笑道：“我师兄不过是反应慢了些，话就被你们说尽了，还扯到我师父身上，不是无理是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卓少棠冷冷道。
“当然不对，我师兄不是不敢而是不屑，世上庸碌之辈多如牛毛，如果随随便便就应了人家比武，那还不得烦死，总要挑几个有真本事的。”
“你是说我没真本事？”
“那倒不是，师兄是梁师叔足下高徒，九歌怎敢轻视，只不过我师兄就不一样了。”
卓少棠挑眉道：“那你想怎样？”
九歌笑了笑，道：“今日是八仙宴，若不比试恐怕会扫了大家的雅兴，也会损了家师的名声。既然要比试那就得亮出真本事，既然有真本事那就得有彩头。”
“什么彩头？”
九歌看了苍澜一眼，笑道：“我平生最痛恨被冤枉，我师父师兄疼我，定然也和我一心。你们既然说我盗走了十方玉，那么我就真要把它变成我的，所以这彩头我们就要那十方玉。”
“胡闹！”
唐逸忍不住怒斥一声，“你可知那是青冥山的重宝，怎能轻易许给你，还不快向梁师叔请罪。”
“师叔，十方玉虽珍贵，可我师妹的名誉九华山的名誉也珍贵，更何况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不能这么偏心，小心人财两失哦。”苍澜缓缓走上前，那眼里分明写着您不帮我，我就拿海牙墨画虫子。
唐逸蓦地住口，气的胡子抖了抖。
九歌和苍澜相视一笑，各自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份质朴的温暖。
苍澜心下感动，她明知身后要面临的是什么，却仍然选择回头。她不忍损他名声，他又怎能让她失望。既然此事因十方玉而起，无论背后主使是谁，十方玉都要夺过来。
“怎么，输不起吗？”苍澜嗤笑道。
卓少棠憋红了脸，十方玉是门派重宝，他做不得主，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雪耻的机会。他回头望着梁珂，眼中殷殷带着请求。
梁珂凝视着苍澜，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些沉重，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那个人，那个让他们变得如此不堪的人。
苍澜直视着他，不躲不避，坦荡而清澈。
梁珂忽然有些恍惚，不同的气质，不同的性格，却有着一双同样清澈的眼睛。
“真像啊......”
梁珂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声。
“师父。”卓少棠期盼地道了一声。
梁珂沉默良久，缓缓道：“去吧。”
苍澜说得对，物是死的，和师兄师弟的心愿比起来，十方玉又算得了什么。
“多谢师父！”卓少棠大喜，转过身来道：“我师父已经答应了，那你们呢？”
苍澜道：“如果我输了任凭处置。”
“好！”卓少棠指着九歌道：“如果你输了我就要她去北荒山上苦修，终身不得下山。”
苍澜皱眉道：“我说的是我任你处置，与她何干？”
卓少棠冷哼一声，“他是你师妹，玉师伯的高徒，怎么，输不起吗？”
同样的话被质问，苍澜眯着眼，怒意渐起。
“好！我同意！”
清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瞬间打破了二人的对峙。
“当年我师父能赢你爹，如今我师兄照样能赢了你。”
九歌看着苍澜，轻轻一笑，清澈的眼底弥漫着自信和期许。
苍澜怔了怔，忽的笑了，那般飞扬洒脱，爽朗不羁，胸中郁气顿消，顷刻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这才是他，潇洒如青鸟的他。
连她都敢赌上性命放手一搏，他又怕什么。
他自嘲一声，在这件事上他竟不如一女子。
良久，整座大殿都是他的笑声，在那回音声里，他凝视着对面紫衣少年，缓缓道——
“拔你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