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月历翻到了最后一页，小雪、大雪依次而过，这一年又进入了尾声。
自申大项目开展以来，方晚晴一直按部就班地执行着计划书，虽然此次的任务要求较之前更为严谨细致，但在院系领导的友好支持及大学生群体的自觉配合下，使得工作进展颇为顺畅。不过有过一次项目经验的方晚晴心里清楚：与人打交道最心累的是错综复杂的个体案例，而不是团体参与的普适性活动。所以她常在暗中祈祷，希望计算机系的同学们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至少在项目周期里保持乖巧作风，别捅出一些花样篓子让自己操心收拾。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
冬雨绵绵、天色阴沉，方晚晴正坐在两位年轻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听取着最近发生的学生网贷事故。
“大四的吕建安、大二的叶东亮……”她一边翻着闯祸学生的信息资料一边疑惑道，“这俩人的借贷数目怎么这么大？里面绝大部分应该是利息吧，好像超过法律规定范围内的高利贷是无效的。”
曹斌摇了摇头：“不，这已经是去掉无效手续费及高利后的合理金额了。”
方晚晴大吃一惊：“怎么现在的借贷平台敢放心借给没有经济来源的大学生那么多钱，不怕收不回来吗？”
曹斌解释道：“这些平台的真正目标本来就不是学生本人，而是瞄准了学生背后的整个家庭，一般来说父母亲们总舍不得放弃自己孩子的前途，最后得帮着兜底还债。”他说着轻叹了口气，“哎，学校开学时就做过网贷相关的普及讲座了，但还是有同学没有引起重视，选择铤而走险。”
“安学贷、校园贷、黑卡贷……”方晚晴逐一念过这些陌生的平台名称，心里咋舌这俩学生胆子也太肥了，借起钱来真是一点不考虑后果，“易购网？”她停顿了下，想起了这两天看到的一则新闻，“我听说易购网好像出了个重大的审核漏洞，有人利用这个漏洞套走了很多钱，你们听说了吗？”
曹斌连忙附和道：“对对，方姐，我正好也想和你说这事，易购网这回的bug大了，我们学校也有同学中招了。”
“真的吗？”方晚晴追问道，“那有计算机系的同学吗？”
曹斌庆幸道：“暂时还没人给我上报，希望接下去也不要有吧。”
方晚晴也不由松了口气：“我印象里像易购这么大的网站在安全技术问题上应该很过关才对啊，没想到也会出现大纰漏……那保险起见我待会儿也自查下账户吧。”
牛心雨补充道：“方姐，这你倒不用太担心，因为易购网只在针对在校大学生贷款的频道里出了bug，其它频道都是正常的。”
“哦……”方晚晴思索着道，“不过这属于网站自身出的纰漏应该也是由网站自行解决吧，肯定不会让无辜受害者来还钱的……对了，这俩学生是自己借的吗？还是被冒名顶替的？”
曹斌答道：“我问过他们，说是自己借的。”
方晚晴盯着资料上的账目明细，嘀咕道：“这易购网上的金额倒是最少的，其它平台都好几万了。”
曹斌说明道：“易购网开放给大学生的借贷频道设有固定的金额上限，也借不多。”
牛心雨问道：“方姐，网贷事故影响很坏，陈主任也非常重视，他让我咨询下你上善机构能否在项目书中增加下相关主题的教育活动，好加深本系学生对于网贷危害性的印象，避免有其他人再犯错。”
方晚晴爽快道：“当然可以，等我回机构后与同事们一起研究下，看看怎么设计主题才能够更好的达到宣传效果。”
牛心雨感谢道：“有劳方姐了。”
方晚晴微笑道：“项目书里本来就有不定性的活动，是可以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的。不过眼前最大的问题是……”她微皱起了眉头，“这俩学生怎么还钱，我想他们私下借贷你们肯定不知道，应该是还不出了又被平台追债人闹到学校才曝光的吧？”
“这倒不是，是平台先发我消息了。”曹斌拿出手机向她展示起短信页面，“方姐你看，这种借贷app在注册时就会索取拨打手机通讯录的权利，一旦还不出钱了他们就会挨个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家里人和学校是首选，因为平台会以影响学业甚至毕业为代价增加向家长催债的筹码。”
方晚晴下意识问道：“那这俩学生会因为网贷这事毕不了业吗？”
曹斌马上摆手道：“不会不会，陈主任知道这件事后对这俩同学都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但他也说了学校是不可能因为这个就扣押毕业证的，老师们都很愿意包容学生并给予学生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且学校会尽力保障同学们的安全，那些社会上的追债人想进校园里作乱是不被允许的。”
“哎，果然时代在变但老师们爱护学生的感情是不变的。”方晚晴颇有感触的一笑，随后又低下头对着手上的资料沉思起来，“……但我总觉得这欠款数额有些夸张了，就算平台瞄准的是学生背后的父母，可这对于绝大部分工薪家庭来说也是笔巨款了，难道这类平台就没什么风险防控措施吗？就像易购网会对大学生设置借款上限，这些平台如果事先做下调查的话，就会知道叶同学是特困家庭，借给他这么多钱后有收回来的可能性吗？还是说，这类平台会暗中操控些不法行为，比如胁迫学生去做些什么伤害自己却让他们获利的事，如果真有这种情况，是否可以通过法律途径来维权呢？”
“恩，方姐这个思路……”牛心雨恍悟道，“我们确实可以查下平台的资质问题，如果本来就是非法的就该被司法机构取缔掉。”
方晚晴又问道：“这俩学生借了那么多钱全花光了吗？”
“呃……不算花光，是都输光了。”曹斌无奈道，“我有问过俩人的借钱经历，他们说一开始平台给的额度也不高，但他们借钱后并没有用作消费，而是都拿去搞投资了。这个投资在前期时收益非常好，所以每次都按时还上了，这才使得平台逐步提高了对他们的信用额度……但不想这一次的投资却失败了，所有资金血本无归。”
“投资？”方晚晴一脸意外，“这俩孩子能投资什么？不会被骗了吧。”
曹斌如实道：“是对一种加密数字货币市场的投资……现在外边关于这类型的投资确实层不出穷，到底是不是诈骗我也不能定论。”
“加密数字货币？”方晚晴听得一头雾水，想她自己快奔三了却还只是个存保本理财的金融小白，自然从不关心投资市场，岂不料如今的大学生早就不满足普通的物质欲望了，还拥有了超前的投资意识。
牛心雨跟了句：“算是基于区块链技术的衍生品，但听陈主任说这种投资风险很大，让大家以后尽量不要碰。”
“哦……”方晚晴依然没听明白，但也无意深究，“退一步说，就算是诈骗投资，估计这钱也难追回来了，该他们还的还得还。”
曹斌点了点头：“是的，吕建安虽然欠的更多，但他的父亲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所以一次性将债全还清了，而叶东亮家里没有可变卖的资产，根本无力偿还。”
牛心雨接口道：“哎，叶同学现在的心理压力可大了。”
方晚晴长吐了口气，快速整理好思路，总结道：“那我这里有几点初步打算，一是根据陈主任的建议配合学校共同做好网贷主题的教育活动，二是寻找能够缓解学生经济困难的支持资源，三是……想必这两名同学受到的精神打击不小，我会和你们一起关注他们的心理状况。”
牛心雨道：“感谢方姐，如果你在实施过程中有什么需要协助的地方还请多吩咐我们。”
“好，咱们保持信息互通。”方晚晴自觉了解的差不多了，便准备起身告辞，“那我先回机构向理事汇报下情况，有新进展了再和你们联系。”
牛、曹俩人同声道：“好的，方姐，保持联系。”
***
方晚晴回到机构后，在例常开展的小组讨论会上将这次遇到的网贷事故一五一十地与同事们做了分享，而之后的群策群力环节则与她预想中的差不多。首先主题活动方案是最容易达成的，这里面就连新人关倩也能凭借活跃思维贡献出不少有趣的点子，但在如何做好叶东亮同学的个案服务上，大家都没了主意。
因为摆在眼门前最现实的金钱来源是个无解难题，而机构能帮助他申请到的救济金额实在有限，根本补不上他自己捅出的大窟窿。
讨论会还在继续，方晚晴也不得不继续发言：“这两名学生的现状太不一样了。吕建安靠家里卖房已经把欠债都还清了，而且他今年大四，目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实习，等到毕业转正后就有了正式收入，根据申大学生就业办历年统计的各专业薪酬排名看来，计算机系的整体水平都是不错的，所以吕同学可以很快走上生活正轨，从零开始、重新奋斗……但叶东亮同学就没这么幸运了。”
喻真接过话头：“是的，他家境本来就贫困，母亲是精神病人，生活负担全压在父亲身上，双亲都帮不上忙，而他又才大二，不能像吕建安那样马上通过工作自立，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他既靠不了家庭也靠不了自己，可欠下的债是必须得还的，拖一天还多一天的利息……这个心理压力对于一个学生来说真的太大了。”
“众筹行吗？”苦思冥想的沈跃突然灵光一闪，说道，“给他弄个众筹平台怎么样？这么大笔钱只有靠更多人的力量才能集齐了。”
“不行。”喻真直接否决，“众筹平台上都是有人生了重大病没钱医治后才发起的爱心捐款，叶同学这种投资失败的案例应该博不到同情，大众可不会为他的贪婪心买单。”
沈跃低叹一声：“也是啊，换我也不会捐的。”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关倩噘起了嘴巴，“难道这个个案就做不下去了吗？”
她知道自己道行浅肯定是想不出来的，聪明的方姐也是没法子了才抛出的问题，沈跃刚提的建议又不可行，而最有经验的范老师始终沉默不语，她估计这回是牵涉到了实打实的金钱问题，所以连他也应付不来了，因为没钱总不能变钱出来吧……哎？等等！钱？对啊！她猛然想到：怎么忘了咱们理事的背后还有一个超级大财主的存在呢？这笔钱对于普通人来说是笔巨款，但对于黎大少爷来说可不是九牛一毛吗？
“我有办法了！”她突然兴奋地喊道。
这一嗓子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了过来，喻真微笑道：“小关，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关倩使力眨着眼睛，朝对方捂嘴笑道：“我们自己没办法了可以借助前同事的力量嘛，虽然他已经离职了，但应该很愿意帮助我们的吧！”
主要是帮助你！她暗想道：这位黎少爷肯定舍不得让自己的宝贝女朋友为了一点工作上的小钱烦恼为难，必然会慷慨解囊、英雄救美，嘿嘿嘿，不得不说爱情力量大，有钱好办事呀……
所谓“前同事”的称呼指代谁其实一目了然，喻真见大家带着意味深长的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后不禁脸颊一红，同时义正言辞地表态道：“不行！这件事与别人无关，我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关倩小声嘟囔道：“但……我们不是想不出法子了嘛！”
方晚晴拿起手中的水笔往关倩脑门上敲打了一下：“别总想些有的没的，想些靠谱的。”
关倩捂住额头，心里有点委屈，觉得自己的提议就是现下唯一的解决办法了，但她也瞧出了理事的坚定立场，弱弱地说了句：“知道了，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完成项目工作。”
“我有个问题……”小插曲过后，旁听许久的范开城终于发表了看法，“大家觉得叶东亮同学的个案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好？”
沈跃回答道：“肯定是想办法帮他把眼下最着急的欠债还清啊，这样他也可以安心读书，没有精神负担，心理上才会健康。”
范开城不做评价，又问向方晚晴道：“小方，你是个案的直接负责人，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方晚晴想了想后答道：“这是对叶同学来说最好的服务结果。”
“没人有其它意见吗？”范开城笑道，“我们讨论到现在都想不出个筹钱办法，是不是证明我们什么都没做，个案就失败了？或者我再问个问题，我们到底是个专门筹款筹物资的慈善机构，还是一个为弱势群体服务的社会工作机构呢？”
喻真张了张口，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又说不真切，范开城注意到后继续引导道：“请大家回忆下社会工作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
这题关倩也能回答，她抢先道：“我记得是‘助人自助’，没错吧？”
范开城点头道：“小关说得很准确，那我们现在带着这四个字再来分析下这个案例，叶东亮同学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已经是个年满18岁的成年人，成年人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底，既然欠了钱就得去还债，他靠不了家里就得靠自己。”
沈跃仍是不解：“话虽这么说，但叶同学现在确实没法自助啊，他一个孤立无援的学生怎么还钱呢？”
范开城不答，转向方晚晴问道：“小方，你和叶东亮同学交流过吗？”
方晚晴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我今天接到这个案例后就赶回来和大家讨论了。”
范开城又问道：“那你现在对叶同学所有的信息来源都是通过两位计算机系辅导员的口述是吗？”
方晚晴点了点头：“是的。”
范开城温和地道：“小方想尽快解决叶同学困境的心思我很理解，但你没有和他交流过，就无从得知他真正的心声，同时我们此刻也在主观臆断他的实际处境和能力。”
“范老师说得没错。”喻真茅塞顿开，“这个个案能做的有很多，但绝不包含替他还债的念头，他必须得靠自己还债，一时还不了就慢慢还，我们可以帮他链接兼职工作的机会，甚至可以帮他一起同借贷平台商量合理的还款方式，今后也需要不断给予他支持和鼓励，毕竟边打工边还债的日子很漫长，我们可以帮他建立起面对困境的勇气和信心……除了替他还债外，我们能做的有很多。”
范开城欣然道：“理事这回的思路对了，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尽快建立起与叶同学的专业关系，今后该怎么服务还得根据案主的实际需求做详细调整，别忘了除了‘助人自助’外，还有‘案主自决’的原则，我们不能越过案主代替他做任何决定，毕竟这是属于他的人生。”
沈跃听了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刚才一头热讨论得起劲，其实都没在点子上，也早就超出了我们的工作范畴。”
关倩也有所感悟：“看来理论还得结合实践才能明白透彻，我虽然记得这些个理论，但遇到现实案例时又全然忘记了。”
范开城补充道：“现在基本思路对了，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一定还会出现其它的情况，因为人不是孤独存在的，和周遭的环境、人际关系都有勾连，往往会衍生出许多新问题。”
喻真做出工作指示：“小方，这个个案需要你多费心了，有问题可随时回机构召开小组讨论会，我们和你一起跟进，也一起积累经验。”
方晚晴应道：“好的，理事，我明白。”
范开城笑眯眯地道：“小方为人沉稳、思虑周全、行事灵活，我之前说过很多次了，你的性格很适合这份工作，以后说不定会成为我们机构的代表社工呢！”
关倩起哄道：“哇哦，方姐加油啊，我们看好你呦！”
迎着同事们充满鼓励与期望的目光，方晚晴一如既往地温柔笑道：“大家过奖了，我会努力的。”
在探讨完一个问题后，喻真继续主持着下一个议题：“现在申大项目讨论完了，我们再来听范老师说下格志项目的进展情况，有请。”
沈跃一边整理着笔记本一边积极地道：“洗耳恭听、洗耳恭听，我现在就是要多多地学习，我发现比起之前的行政工作我更喜欢这份社会工作的模式，更有意义也更具挑战性。”
关倩附和道：“我也一样，我好想能独立完成一个个案啊，想到别人会因为我的介入而走上更好的人生道路就感觉好幸福！”
范开城笑道：“你们能有这样的心态就一定会成功的，虽然很多行业都需要兴趣爱好作为动力才能做得更好，但社会工作尤其需要，而且不仅仅是兴趣更需要爱，毕竟做人的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承受力，没有爱作为基础通常是坚持不下去的。”
关倩立即举手道：“我有我有，我最有爱了！不信理事也给我安排个案例试试。”
沈跃拆台道：“做什么梦呢，我都没当上主力呢，先虚心学习懂不懂？”
关倩摇头晃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后来者居上呢？我觉得女生天生心思细腻，可比你们男生有优势多了。”
沈跃挑眉道：“好好，我等着看你发挥性别优势哦，别让我等急了。”
在热闹轻松的气氛中，范开城开始了他的项目发言，方晚晴见大家听得专注，自己却忍不住走起神来，在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心底角落里她默默又苦涩地想到：哎，劳心耗神的深度个案又开始了，自己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说真的，虽然前面关倩提的筹钱建议只能当戏言听之，却真的有一瞬间令她心动了，因为金钱真的能解决这世间99%的难题，黎大少爷一挥手的功夫可以使自己轻松许多呢……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