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年华，最好的事

葛薇的长发在吹风机下飞扬。

她以前不喜欢晚上洗头发，可是，她早上要起床做两个人的早餐，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

虽然觉得吹风机会伤发，可是，她的发质一如既往出奇得好：乌黑，清亮，不分叉。阳光下，微风下，甚至在雪中，都是一样的黝黑有光泽。

可是，有个人还未来得及等到她的长发及胸，就已经走散了。

那人，同样有一头乌黑的发，当然，是短发。发质却是一样的坚硬如钢丝。

不同的是，他的眸子漆黑而凌厉，眼神傲慢而锐利，眼睛里住着的，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冰山，这一点，两人一点也不一样。

想到这里，葛薇情不自抑地苦笑起来。

三年了，还是会时常想起那座坚不可摧的冰山。

打量着自己和丈夫的新家干净洁白的浴室，她会心惊胆战地想起雨夜赏给那个冰山的耳光。凌欢明明是心疼自己，不愿让自己受苦，才要提前出院，让她搬家的，她却因为自尊心大受伤害要和他分开。

蒙蒙细雨时，她会想起两人曾在朱家角小楼一夜听春雨。那是她最疼痛却最甜蜜的时刻，她在他的身下绽放，如在雨中瑟瑟发抖的玉兰花。

她甚至再也不敢路过某一家医院，她害怕想起他对那个娇小女子细微到尘埃里的照料。

可是，日子还得一天天过下去呵。

和段峰结婚之后，葛薇再也没有和凌欢联系过。凌欢也没有再找过她。

葛薇知道，钟少航的那个丰厚的红包和“天空之城”的宫崎骏童话世界礼物其中还有某人的那部分，她只是轻轻一笑，甚至没有勇气道谢，婚礼之后，她将”天空之城”用厚纸箱子捆了个结结实实，尘封进了储物柜。

她开始做一个好妻子，无论是否加班，下班回家之后，收拾家务，洗衣服，洗满整盘水果等他吃，段峰喜欢吃西瓜，喜欢吃苹果这些平凡的水果。如果回家早，她会用心做好每一顿晚餐尽管她的厨艺比段峰差得多，段峰爱吃。他最喜欢吃她做的烧茄子，他说，这是她唯一胜过他厨艺的菜，葛薇努力冲他微笑，她清晰记得，她在某一晚也想做给某人吃，可惜，他的小孩回来找他了呵。

“大眼妹，你的电话。”

段峰递过她的手机，手机号码是陌生的。

那么多年了，段峰一直叫她大眼妹。

葛薇接起来，竟然是个小孩子拖着哭腔的声音：“葛薇阿姨吗？我是乐乐。”

葛薇的大脑一片空白。

“乐乐？”

话音未落时，葛薇的心就忽然像被刀割掉了。

乐乐，难道是那人的儿子么。

“对阿姨，我是凌乐，爸爸病了。”乐乐说。

葛薇的心狂跳起来。

“什么病！在哪里！”葛薇刷地站起来，一把拔下正在隆隆作响的吹风机电源，脸色铁青。

她知道，那个人不能病。他的脊椎已经伤了两次，再伤一次的话，怕真的是后果不堪设想，她清楚，那个人的自尊心超强，如果病了……

葛薇刷地从衣柜拖出一件衣服。

正在给下属回复邮件的段峰抬起头来。

“XX医院？好的。哪个房间？知道了！”葛薇说，说完，刚要换衣服，打量着自己比三年前成熟了些许的套装，犹豫了一下。

虽然那时候自己已有二十七八岁，可是，穿的居然都是少女装。如今，穿给这样去见他，他能接受么？

“这件衣服挺好看的，老婆。“段峰说。

葛薇点头：“我……我要出去下。“说完，三两下套上衣服，挥门而去。

在出租车上一面催着司机，葛薇掏出一把小镜子，镜中人皮肤依旧是光滑润泽，反比三年前更滋润些，这是已婚女子的特权，只是，葛薇觉得自己的眼神也成熟了些许。二十七岁来上海闯，二十八岁投身真正的广告，中间各种历练像催熟剂似的将她催生成金刚战士，可是，她对比自己之前的照片，她觉得自己眼中有了东西。

手机又响了，是段峰。

“老婆，给你做了夜宵，在厨房。如果回来时候我已经睡下，你记得自己吃一点。”段峰说。

葛薇刚挂掉电话，又一个电话打来：“葛薇阿姨，医院里就我和爸爸，我好怕。“

这是乐乐。

葛薇第五次催促司机。

终于到了医院，冲刺进病房，只见乐乐正抱着一个Iphone玩愤怒的小鸟。

乐乐见葛薇来了，急忙收了机器，站起来：“葛薇阿姨!”

叫声并不小，然而，病床上的人似乎是昏迷中，丝毫没有反应一般，忽然，点滴着的手却从被子中伸出来。

葛薇慢慢走到床前，将他的被叫仔细噎好，仔细端详着昏睡中的人：几乎没有一丝改变的英俊的面容，清瘦的脸，依旧黑亮的头发，可是，抚摸下去，青丝里却夹杂了几根无伤大雅的雪丝。

在我心里，你可是风华正茂呢，我怎么舍得你老。

葛薇揉着他黑亮的发，强忍着自己吻那白丝的冲动，想给他拔下来，却又怕弄疼他。便继续端详这脸：这是幻觉么？为什么他本是苍白的脸竟然红扑扑的？

葛薇轻轻碰触那红扑扑的俊脸时，马上发觉了其中的奥秘。

“乐乐，你爸爸是发高烧了吗？“葛薇问。

乐乐点头：“是啊葛薇阿，BRUCE叔叔送他到医院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烧红了。”

葛薇在悬崖边上的心终于平稳落地。

“吓死我了。”葛薇拍拍胸口。

段峰也发烧过一次，葛薇记得自己给退休前做医生的妈妈打电话，妈妈说，用冷水毛巾敷额头，用酒精擦拭身体。

酒精拿来之后，葛薇去掀被子的时候，手犹豫了一下。

“乐乐，用酒精帮你爸爸擦擦胳膊，手臂，胸膛。”葛薇转过头去。

乐乐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脸的天真，却又像所有外国的小孩一样摊手：“葛薇阿姨，怎么做？”

葛薇只好自己示范。

盯着那依旧精瘦而健壮的胸膛，葛薇浑身直冒热汗。

这幅身体，是许久没有碰触过的了。皮肤依旧白。一如所有儿时养尊处优长大的人，他的皮肤细腻光滑。

都说男人不怕老，葛薇算是见识过了。

没有赘肉的腰，结实的胳膊。全身的肌肉都是结实的。少年时的运动员生涯给了他一辈子的身体财富，尽管，他的胃被消磨了，脊椎也有伤，身体的其他地方里里外外却是出奇的健康。

用酒精擦拭过一次，葛薇换成凉水，点滴也终于结束了一瓶，换上第二瓶，葛薇将体温计取出的时候，已经降至38度出头，虽然依旧烧着，却是没有大碍了。

葛薇就在床边守着，让乐乐睡觉。

乐乐摇头：“葛薇阿姨，我饿了。”

葛薇急忙出去买吃的，顺便买回一只西瓜。

凌欢依旧睡着，不醒。

葛薇再给他量一次体温，发现温度已降至37°多，心理欣喜着，却依旧有什么粘在这里似的，起身，却怎么也走不出这个门——万一他的低烧反复成高烧怎么办。万一烧成肺炎怎么办。

转身坐回来的时候，她觉得他浓密的睫毛微抖了一下。

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因为醒了？

葛薇盯着那张脸，仔细聆听着他的呼吸。将他额上已是温热状态的毛巾取下，换成冰的。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葛薇觉得睡中人的呼吸微粗。

乐乐啃着鸡翅嘟哝着：“爸爸你别装了，葛薇阿姨知道你醒了。“

凌欢双目紧闭。葛薇知道，他是不打算和自己打招呼了。

于是苦涩地笑一声，轻轻最后一次将温度计加入他汗涔涔的腋下。

“乐乐，你爸爸发汗了么，好事呀。“

她不知道，此时那人心里是怎样的一番斗争过。

体温依旧是37°2，葛薇怕自己耽误他休息，再次想迈出这门，身上却似山重。

“乐乐。“葛薇说：“这几天，你爸爸的工作很忙是吗？”

乐乐点头：“不过，爸爸尽量和我一起吃晚餐。虽然有时候是在他公司。他是好男人。”

葛薇微微一笑。

“葛薇阿姨，”乐乐说：“你可不可以陪爸爸一晚上？我最辛苦的时候，有女孩子在身边很哈皮。”

葛薇一愣。

“葛薇阿姨，”乐乐继续说：“你不要怪爸爸，当时妈妈有病，爸爸不可以抛弃生病的女人，其实……”

“够了。”冷冽的声音打断了乐乐的陈述，葛薇回头，却见凌欢已睁开眼睛。

凌欢想起床，却晕得天旋地转，只得继续掩在一堆雪白中，气势，却一如既往的犹如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冰山：“乐乐，你出去下。”

“不要。如果我们是一家子，还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乐乐撅嘴。

“出去。”凌欢说。

乐乐扮个鬼脸，放下他的IPHONE,不甘地关上门。

屋子只剩下两个人时，凌欢凝望着葛薇，葛薇垂头，突然就有一种泪流满面的冲动。

“头发长了。漂亮了。”凌说着，便去抚摸那头垂下的黑发丝。

葛薇的眼泪就涌泉似的刷地奔涌下来。

凌欢眉头一紧，挣扎着起身，默默地去吻那珍珠涌下的每一处。

苦，苦得像泥泞的深海。

“你走吧。我怕，我再见你就更……舍不得了。”

“你要不出来，我更舍不得。”

上一次分别的泪，夹杂着苦涩的记忆，山崩海啸一般涌遍他脑海的每一个角落。

凌欢一遍又一遍吻着她不绝的泪，直到葛薇一把推开他，站得远远的。

“我要回家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葛薇说着，人，却依旧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家？”

“对，是家。”

凌欢冷冷地重复着，忽然，竟勾起唇角。笑了。那一刻，沉睡的黑暗的窗外，忽然就亮了些许。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戒指。“凌欢说。

葛薇一愣。

新婚的戒指，她选的是和他送的那玫完全不同的款式。凌欢觉得自己悟了。

凌欢咬唇，狠咬，咬断他所有的思念，咬断他所有的念想，他只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有一座大厦突然崩溃似的。又觉得，一座桥忽然从中间断开，他掩埋于深海。

“路上注意安全……“凌欢不动声色地道。

葛薇用力点头，转身。她知道，这次，转身，像上次一样。一转，就是一辈子。

葛薇缓缓向前走着，雪白的墙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心中，却开启了一盏灯，台灯，家中的。

葛薇慢慢走过医院的走廊。向门口进发着，深夜无人，静的听得到她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三步。

一辈子。

忽然，葛薇听到了又一阵脚步声。

她不敢转头，继续向前，继续她平凡而曾经绚烂的她的一辈子。

读书，毕业，工作，结婚，恋爱，生子。

婆婆和妈妈已经催他们要孩子了。

段峰本来今晚已经给她暗号了……

继续走。

一步，两步，三步。

背后一热，整个人投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

“我改变主意了。”凌欢说。

“你现在过的平淡而幸福，我本不愿意破坏。可是，你的心里还有遗憾，因为，我才能给你更好的幸福！”凌欢说。

葛薇一听，一股热血上涌，一使劲，将尚在病中的凌欢推开。

“够了！我已经结婚了！“葛薇撒腿就跑。

“我不管！争竞是公平的！“

一个坚定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