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雪飞的家位于金陵市的南面，这一带学校众多，人文气息浓厚，环境十分幽雅，她家叫翠园小区，是金陵理工大学的宿舍，她妈妈就在大学里上班。

六点二十八分，杨恒准时敲响了卢雪飞家的大门，开门的居然就是卢雪飞，杨恒一愣道：“你怎么在家？”

卢雪飞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我的家，现在是下班时间，难道你以为我该像机器人一样，永远上班不回家吗？”

她一边说，一边给杨恒拿了双拖鞋，“请进！你还比较准时。”

杨恒进屋，把一袋水果递给她笑道：“我已经有了一种思维定势了，总觉得你们做记者的就应该天天在外面跑，那天你又再三叮嘱，我就以为你不会在家，抱歉了。”

“你说得没错，我家飞飞确实是这样，天天在外面跑，几乎每天半夜三更才回来。”

从厨房里走出一名中年妇女，面容和善，应该是卢雪飞的妈妈，她打量一眼杨恒，笑眯眯道：“你就是小杨！我在电视上看过你，说得很不错。”

杨恒立刻躬身行礼道：“伯母您好！”

“好！好！好！快点请进。”

卢母非常热情地把杨恒请进客厅，又给他端来糖果和香烟，她的眼光就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感觉，其实作为母亲，她多多少少是有点这个念头，女儿进电视台看似光鲜，事实上非常辛苦，整天就四处采访，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个人问题，她的同事朋友给女儿介绍了好几个条件不错的对象，可女儿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答应了又失约，人家也不愿意了，尤其卢母听说雪飞有好几个女同事都是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对象，她就更着急了，唯恐女儿也步她们后尘，而眼前这个小伙子不错，高高大大，还是总经理，经济条件肯定也很好，卢母便有点动心了。

“飞飞啊！你别傻站在那里，快点给小杨倒茶，再去削个梨来。”

卢雪飞却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有点不高兴地道：“妈，人家是爸爸的客人，爸爸还在书房里等他呢！你就别忙了。”

“那怎么行，客人来了总要先吃晚饭！你和你爸爸一样，一点都不懂规矩。”

杨恒连忙站起来笑道：“伯母，我是吃过饭才来的，会展中心提供盒饭，你不就不用客气了。”

这时对面书房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头发有些花白了，但精神矍铄，笑容可亲，他见杨恒便笑道：“不错，和电视里一样精神，来！请到我书房里来坐。”

卢雪飞的父亲是省电子研究所的研究员，名叫卢湛，是一个老电子专家，他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卢铭飞清华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读博士，现在在美国的硅谷工作，小女儿卢雪飞去年从金陵大学新闻系毕业，以优异的笔试和面试成绩进了金陵电视台，干得非常不错。

卢湛是一个典型的研究型学者，拥有高智商，精于专业，长年累月在研究室和自己书房里渡过，而在社会学领域却只是小学毕业，各种人情世故、各种勾心斗角，他一概不懂，也不屑一顾，因此他生活得很单纯，也很快乐，或许是和人打交道比较少的缘故，卢湛在很多方面还像小孩子一样，容易被感动，他在电视上两次看了杨恒的演讲，他被深深打动了，便让女儿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年轻人带到家里来和他谈一谈。

杨恒走进他的书房，一眼便看见了他桌上的一台电脑，他在徐楚教委里见过，据说计算速度极快，能存储很多信息，很多商业报表都可以在上面自动做出来，他本来也想给公司买一台，但就是太贵了，一台要几万块钱，所以，最后买一台带点电脑功能的四通打字机。

卢湛见杨恒注意他的电脑，他便有些得意地笑道：“这是我儿子去年春节回国时给我带来的，不过有些老了，还是286，386早已经有了，可惜我还用不起，我们研究所就有一台长城386。”

杨恒不懂什么叫386，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什么叫386？”

“386就是电脑芯片CPU的代号，也就是指第三代CPU，它就像人的心脏一样，是电脑的最核心部件，现在主要是被美国英特尔公司垄断。”

说到这里，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杨恒道：“你们是电子产品的厂商，应该关注世界电子的发展趋势才对，不能一味关起门开手工作坊，这样你怎么能做到全世界的强汉盛唐？”

杨恒一阵惭愧，强汉盛唐只是一种商业口号，可在真正的业内专家面前，这个口号就显得很幼稚了，卢湛见杨恒满脸羞惭，便温和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年轻就创造出自己的品牌，尤其你自承是民族品牌，不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司起什么洋名，听得让人恼火，这更是你的难能可贵，我就是冲你‘民族品牌’这四个字才请你上门一谈。”

杨恒坐了下来，诚恳地说道：“我也不瞒伯父，我们公司到现在也只成立了四个月，主要生产录像机和随身听，因为我是借助了原来徐楚电子五厂的基础，所以起步较高，能在短短的四个月内生产出高质量的录像机和随身听，也能得到一点市场份额，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点觉得不踏实，我们录像机的材料成本是六百多元，而广东那边很多厂用最差的元器件生产，只有两百多元，只要打起价格战，我铁定输了，而且我这几天看到了那些日本大公司的展台，我忽然觉得我与他们的差距很大，半个月前，有一家日本公司跑来想和我合资，我拒绝了，可他们却轻而易举地吞掉了另一家国营电子厂，从这件事上，我有一种危机感，我觉得似乎国外电器正在大举进入中国，一旦他们布局完成，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民营小公司还能生存吗？”

杨恒说的其实就是他的最大忧虑，原来在徐楚他还感觉不到，可参加这次展销会，蔡林解剖了卡露西的录像机，竟发现他们的材料成本只有二百出头，他们产量又大，总成本就更低，现在市场刚刚兴起，大家为了利润还不肯让价，一旦过几年市场饱和，打起价格战，他铁定要被淘汰，而那些日本大公司生产的LD、CD，他又做不出来，这使他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在这个电子专家的面前，他希望能得到一点启发。

不知何时，卢雪飞也悄悄进来了，坐在一旁，听父亲和杨恒的谈话，卢湛笑了笑道：“其实日本的东西不可怕，那些基础研究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很多东西甚至还是从我们中国拿过去，只不过他们产业化做得好，把我们各大研究所束之高阁的研究成果转化为赚钱的商品，真正和美国比起来，他们还是小孩子，他们的基础研究甚至还不如我们，我今天请你过来，其实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说到这里，卢湛的表情严肃起来，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杨恒道：“我就问你，你生产的录像机，它的核心磁头是你们自己研制的吗？”

杨恒被问得张口结舌，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道：“磁头是日本的。”

“那什么核心技术是你们的呢？”

杨恒的脑海里一片茫然，‘核心技术’，这种概念对他来说很模糊，其实他也知道一点，就比如李二麻子的猪蹄烧得香，别人家怎么也学不会，那是李二麻子有他的秘方，这个秘方就是核心技术，但这只是在生活上，但录像机却太简单了，只要有生产流水线，再加几个技术人员，基本上都能造得出来，只是设计好坏的差别，实在不会设计，那就去抄袭大牌的也行，不像李二麻子的猪蹄配方是保密的。

他想了半天，便道：“我们没有核心技术。”

卢湛见他坦诚，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我说的核心技术是指高技术，就像录像机磁头，国内也生产得出来，但它们却远远不能和日本的磁头相比，说到底还是没有掌握到磁头的核心技术，可一旦你真正掌握了磁头的核心技术，你就不会只生产录像机了。”

说到这，他随手从桌上取过一张磁盘，对杨恒笑道：“这是一张五寸磁盘，你别小看这张薄薄的磁盘，它容纳二十五万字的一本书，而硬盘的MR磁头，它却是一个G的容量，是这张磁盘的二千倍，只有IBM做得到，这些都是利用磁性物质的储存特性研制出来的，还有刚才我说的电脑CPU，这就是核心技术。”

“爸，你说这些专业的东西谁听得懂，你就不能说得简单通俗一点吗？”

旁边卢雪飞打断了父亲的侃侃而谈，实际上她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让自己把杨恒找来，她看得出父亲是被杨恒的两次电视演讲感动了，但她很不以为然，在一年多的记者生涯里，她采访过很多优秀的年轻人，杨恒在其中不过是普通的一员，甚至还谈不上优秀，只不过善于抓住机会罢了，利用那天自己的一个小小失误，便大做了一番广告，居然还打动自己父亲了。

不过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第二次还要替他做广告，看上这小子肯定是不会的，她怎么会看上民营小公司的小老板，可是她自己确实说不清楚，当时第二次在录像展示厅见到他时为什么就糊里糊涂走上去了，她已经知道这小子根本就不是那个坍塌广告的主人，或许是他当时钓鱼的那种得意而坏坏的笑容，让她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可惜。

现在他居然又到自己家里来了，而且母亲还对他有兴趣，简直让她有点糊涂了，他居然成了自己第一次领回家的男孩子，这就让卢雪飞不由地对杨恒产生了几分兴趣，她想知道，究竟他在和父亲谈些什么。

卢湛笑了笑道：“傻丫头，你听不懂不代表别人听不懂。”

卢雪飞一愣，转头问杨恒道：“你听懂了吗？”

杨恒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听懂了。”

他确实听懂了，卢湛的话就仿佛一阵春风，给他拨开了使他看不清前路的迷雾，使他眼前豁然开朗，卢湛说到根子上了，核心技术，他们没有自己独特的东西，注定早晚会被市场淘汰，他们没有自己的研究人员，事实上谭厉也不是，他设计的根源还是来自于美国的威尔逊公司，他有必要成立一个真正的产品研究开发部门，可是他又该从而入手呢？

杨恒用一种无比虔诚地口气向卢湛请教道：“我们也想研究自己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研究的方向，伯父能不能给我指点一条明路。”

卢湛叹了一口气道：“其实音像产品的趋势已经出来了，CD取代磁带，LD光盘取代录像带，这就是以后发展的趋势，数字化技术，就和电脑一样，只是现在LD太贵，而目前西方国家都在研制一种介于LD和CD之间的新产品，不过这对你们这种小公司是不现实的，这需要太大的资金投入，那天你提到强汉盛唐，我替你想了整整一夜，我觉得你应该走这样一条路。”

杨恒精神一振，连忙道：“请伯父指点。”

“我觉得你应该把强汉盛唐反过来，走盛唐强汉，先做大，利用国内市场积累足够的资金，再做强，寻找最优秀的人才，投入巨额资金来研制你的核心技术，我们国家对外资开放的目的就是想用市场换技术，可事实上核心技术是换不来的，只有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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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起了雨丝，霏霏夜雨中，十月的金陵已经很有些凉意了，杨恒没有急着开车离去，他将手揣在上衣口袋里沿马路慢慢地走着，和卢湛的一席谈话，给了他一种全新的思路，给他打开了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核心技术’这四个字就像晨钟暮鼓一样重重地敲在他心中，让他心中既感到了力量渺小的痛苦，而又充满了征服未来的渴望，不知不觉，杨恒又走了回来，他摸了摸口袋，没有带烟，他不由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

卢雪飞却站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远方马路上仰头感叹的杨恒，默默注视着他孤寂的身影，她能理解这个年轻男人此时心中的痛苦，这是一种对前途命运的焦虑，又是一种对崭新事业的期盼，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走进了这个男人的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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