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什么要将书店开设在如此隐蔽的地方呢？这是我始终搞不清楚的事情。同样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还有书店诡异的名字：
“贪食者图书馆”。
我拎着印有便利店商标的塑胶袋，站在八月的烈日下望着陡峭的上坡道发呆：要抵达那间名字古怪的旧书店，还得再翻过两个这样的斜坡才成。
“今天请带冰块来吧，突然想喝冰镇的乌龙了。”店主人在上午十点五十分的时候打来电话这样说到，“顺便也可以请你喝一杯。”
于是我便不得不在这炎夏的正午时分提着冰块过来了。
尽管今天是休息日。
我尽力捡拾着坡道一侧的阴凉。坡道两旁尽是些早已偃旗息鼓的老铺子，偶有一两家尚在苦苦支撑，早已不成气候。懒散的杂货店散发着陈年的酱油香气，门前挂满廉价玩具的文具屋则传出老动画的锐利对白——似乎是《天书奇谭》，我想，但我并不确定，也没有时间特别去印证，冰块在融化。
三个坡道之后，是一条曲折阴凉的小巷子。这巷子位于两幢旧式写字楼中间，其中一幢已经彻底废弃，另一幢的租户也早已散了大半，在它俩的带领下，这一带可以说是尽显颓败之相。努力在夹缝中生存的小巷子原本并不曲折，但沿着写字楼外墙随意堆砌的纸箱、报废桌椅等一干物什逐渐侵占了道路，终于使进入的行人不得不小心拐起弯来。而在这散发着旧物霉味的巷子的尽头，便是元先生的旧书店了。
我松一口气，钻进凉爽的巷子里。
“您终于来了！实在不好意思！”在我撩起书店珠串门帘的同时，店主人元先生爽朗的打着招呼，那些花花绿绿的珠串似乎是用旧挂历缠绕回形针制成的。
颇有些年代感。
这是所有第一次步入这家店的人都会产生的想法。与此同时，在昏黄灯光、斑驳墙漆和中古落地扇嘎啦嘎啦的声音中巍巍挺立的，是一摞又一摞随意摆放到成年男子胸口高的旧书籍。其中引发过社会效应的热门书自然不少，但偏门到终年无人问津的却也并不匮乏，倘若有耐心，兴许还能找到繁体竖版书甚至是古董线装书。书类繁复，新旧并包，即便在因特网如此发达的今天，依旧能号召各类人等前来寻书，便是这家店得以维持至今的主要原因吧。
但近来似乎也越发显露出颓势了。
“想要继续经营下去，总该稍微规整一下吧。”认识一年多之后，我终于说出这句话，虽然不客气，但事实确是如此。
“已经收拾过了。”元先生弯腰钻到柜台下面，悉悉簌簌，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两枚透明的玻璃高杯摆到了柜台上。这是喝冰镇乌龙的标配。
但杯壁上似乎有水渍。
“麻烦您把冰块递给我。”
“哦！是，是！”经他提醒，我才想起有冰块这回事，今天的气温实在不低。塑胶袋里的冰块已经化了有一半之多。
“不好意思。”我向前递出冰块，尽量避免弄湿柜台上的书和账本。
“没关系、没关系！”
“那个……”我看着店主人用手抓起冰块，丢进杯中并倒入乌龙茶，不知如何是好。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似乎正拿着毛笔抄着什么？没错，随意丢在一旁的毛笔还挂着墨珠，纸面上的字迹也尚未干透，直到我进门之前，他的确是在抄账簿。那么他的手或许多少会沾到墨汁。
“杯子，不先刷一下吗？”这是我今天第二次鼓起勇气。
“那么，请用！”店主人对我的提问毫不理会，笑着将乌龙茶推到我面前。
冰镇……一得阁乌龙吗？
我盯着眼前的乌龙茶暗自苦笑。琥珀茶汤，适量冰块，杯子的外壁结着水珠……倘若没看到之前的一切，这的确是一杯诱人的冰乌龙没错。但是说到底，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小哥。”
在我犹豫不决之际，店主人一改平时的散漫态度，认真的对我说：
“请用。”
“不要让自己的眼睛，受到心的欺骗。”他接着说。
有些跟不上节奏。元先生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又总觉得实在毫无逻辑、完全无法理解。毕竟，人们通常说的不是“不要让自己的心被眼睛欺骗”吗？
“您还记得——是如何找到我这家店的吗？”
人生漫长，尽由大小事宜组成，但凡为人之人，总会忘记一些，记住一些，铭记一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无需我多做说明。但被一家店主人问及是如何找到自家店铺，多少都有些怪异。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总之，一般人是不会这样问的吧，若是顾客已经将那过程忘的一干二净，又该如何收场呢？
幸好我记得。
“是因为宣传单啊。”
说到宣传单，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粗糙制品。粉红色的薄纸上，用毛笔写着硕大的店名和唬烂宣传语：
贪食者图书馆
二手书应有尽有
然后是有趣的地址信息：烦请您于x路口，连上三个坡道，抵达旧商区后，进入a大厦与b大厦的夹道，我在此恭候您大驾光临。
此外便无他物，甚至连方便顾客问询的电话号码都没有。现在想来，果然是元先生的手笔没错。
“单从宣传单本身看，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不是吗？”
“没错。”
“那么您当初为何仍然循地址而来了呢？”
为什么呢？我努力的回忆。但正如我之前说的，人的记忆总会有惰性，对此我已经彻底不记得了。
“仍然无法明白的话，只有麻烦您找本书看看了。”
“唔。”要用书来解决问题吗？我并不排斥阅读，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我痴迷其中。但对我而言，阅读的意义又仅限于消遣时光、在孤独时获得慰籍而已。我从未想过在书本中会蕴涵着什么玄妙道理。
“麻烦您，左边靠墙第三个书架，第三排，从左数第九本书，将他拿给我。”
依照元先生的说法，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看来，果然是整理过啊，在递出书本的时刻，我的心中这样感叹道。原来元先生是在头脑中对书本进行了整理。认真想一想，这的确是最恰当的整理方式没错，原因很简单：一般顾客到旧书店，通常所问问题不外乎“老板，您这儿有没有什么什么书？”、“老板，最近到了哪些有趣的书？”……诸如此类。当然也有人根本什么都不问，只是由着性子在书堆中慢慢翻找。但无论发生哪种情况，也不管外人眼中书本堆放的多么无章法，只要元先生本人记得书本的位置，便足以轻松应对各类情形吧！
这样想来，在我的印象里，元先生的确从来没有离开过柜台。
“您有没有发现？”他问。
“什么？”
“我的请求，讲到了左边靠墙、第三个书架、第三排和从左数第九本书这四个位置。其中，左边靠墙和从左数第九本书是相对明确的位置，只要不是三岁小孩子，任何一个人都能准确的找到。但第三个书架和第三排并不是。究竟是从左边数第三个书架还是从右边数？究竟是从上面数第三排还是从下面数？一直小心翼翼的您却并没有对此发问，而是根据自己的习惯，从右边第三个书架的上起第三排拿了这本书给我。”
元先生晃晃手中的旧书。
“但我要找的正是它。”
是巧合吗？恰好这本书就放在右数第三个书架的上起第三排？不，并不是。我转身向左侧的墙壁看去。
哑然失笑。
原来，靠着墙壁立着的，根本就只有五个书架而已。而排在第三——无论从右边还是左边数都是第三——的那个书架，上下总共也只有五排。在这种情况下，不只是我，只要从“1”数到“3”的能力没有退化，任何人都应该能准确的找到店主人指定的这本书。
等等。
也许应该这样去想才对：根据既定现实，即便邀请再多的人加入“寻找”的过程，每个人恐怕仍会遵循自己的习惯，并且最终殊途同归。也就是说，决定能否找到这本书的，并非是充满个性、作为独立个体存在的“我”，而是元先生所下的指令。由于看似宽泛的坐标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得以被彻底忽略。
竟然被算计了吗？
为人的尊严被无情碾压的感觉，并不好受。
“似乎您已经有所察觉了呢。”店主人啜饮着杯中的冰乌龙，“人心与现实，究竟哪个更重要。”
“哼。”
不过是中了你的圈套罢了！仿佛是落入猎人陷阱的小白兔，我的心中皆是不悦。但说到底，尽管愤怒，我终归也只能选择沉默。
“不，并不是单纯的巧合或者诡计啊。”元先生摇晃着空杯中的冰块，“这乃是所谓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客观’一说，不知您对此是否听说过？”
“……”
“这一说大概是讲，我们人类在试图了解周遭之时，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带入个人的主观情感、见解或者习惯……举例而言，假设您小时候不小心被蛇咬到过，那么长大之后，恐怕您在光线不清之时对于形状颜色类似长蛇的东西总会有些忌惮之心。这便是俗话所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实际上，无论您多么害怕，井绳终归只是井绳，他并不会因为您的害怕就变身为蛇，这中间只有您因为曾经的经历而对它产生了认知上的偏差而已。这样解释，不知对您是否行得通？”
“这道理我当然懂。”
什么跟什么嘛！原来是这种小儿科的东西！
“但是，”店主人的嘴角露出诡诘的笑，“人的主观见解和好恶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天生之物，还是客观事物的潜移默化？”
若是天生之物，那岂不是说“主观”本身便是客观存在嘛？既说精神灵魂之类乃是客观存在一般？倘说是客观事物的潜移默化，那么，客观事物组合之物，究竟该算是客观还是主观呢？没有感情色彩的客观之物，又是如何揉合成为带有主观色彩的认知的呢？这样说来，影响人类对客观事物认知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似乎进入死胡同了。
见我无法作答，元先生将只剩冰块的玻璃杯随手一丢，在身上随意的擦了擦手，掀开黑色书本的扉页。
“那么，就让这本书来做特别说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