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未晞望着烨临，沉默了片晌后回道：“徒儿，想下山长长见识。”
这句绝对是良心话，陆未晞满脸诚挚。
“原来如此。”烨临浅笑。
这一笑，笑得陆未晞移不开眼。师父他，怎能如此好看。
烨临见她木呆模样，眼中掠过疑惑。陆未晞赶紧将视线收回，低下了头。下山原因的另一条，避开师父，她不能说。
白粥见底，陆未晞满足地将碗放下。她见师父也喝完了，正要伸手帮他收拾时，忽地听见他讲：“你要下山，真的不是因为南华殿那男弟子？”
陆未晞伸出的手骤然停住，滞了一秒后说道：“师父，我跟他真的只是……”
说着，声音越来越弱，因她看见烨临远山般的眼中浮出了笑，像冰雪被阳光融化。师父他，原来是在开玩笑。在意识到这点时，她心间也仿佛被阳光照耀，生出和煦暖意。
日头从东到西，没入云层，第二天又从东边升起。如此反复，很快，便到了弟子们下山试炼前一日的傍晚。
整整十日，陆未晞都在房中专心修行，未踏出自家小院一步。她甚至连饭食都未进，只靠嗟元丹度日。嗟元丹虽可养神固本，味道却着实差了些，就如腐烂了的花叶。她能连着十日顿顿服用，也是个勇士。
身体中有一股股“气”在流动，正是她引入体内的自然精气。
“虚极静笃、天人合一。”
陆未晞全力让自己平静，进入忘我境界，与周围的一切真正融合起来，仿佛自己便是流于房中的自然之气。无色无味，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筑基感“气”，这个气，是自然精气；小乘感物，刀剑桌椅、飞沙走砾，换言之，就是一切不能自己动的物体；大乘感草木，一切有“灵”之物；飞升感万物，包括太虚星辰，实现真正的天人合一。
而这世间万物中，唯一无法感受的，是人心。人心复杂，是以修道成仙所不能窥。所谓读心之术，需天赋极高者方能修得，修成者，也不过只能读片刻人心，终不能将人心完全掌握。
“感”后，便要学会“控”。每个阶段，相应的事物都能作为“武器”。武器之强弱，取决于修行者的天资和悟性。
季思远如此“传奇”，也在大乘境停留了快九十年。没错，他从零到筑基，筑基到小乘，小乘到大乘，只花了短短十年时间。普通弟子修到大乘，却是平均要花五百年的。
修仙此事，不像凡界的科举考试，光瞎努力是不够的，天资非常重要。陆未晞之前一直不修行，也有知晓自己天资不够，不想做白用功的因由在里头。因为越到后面越难修，很多人都只能停止在某个点上，再也无法前进了。能修到大乘已实属难得，能飞升者，千年难遇。
芒山创立两千年，也就出了三个飞升者。开山祖师叶灵，在极北之地避世的玄明仙君，以及现任芒山仙尊烨临。
陆未晞虽不指望着自己能飞升，但竹精灵醉酒事件，让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是可以筑基的。因此，至此十日，潜心修行。
乌金西沉，淡白色的月牙从东边爬出，静静地挂在还残留着蓝的天空。
正打坐的陆未晞在床上睁开了双眼，眼神淡漠，俨然一修道出尘之高人模样。然而，唉~伴随着一声叹息，她立马破功。
人果然不能盲目自信。天资！她真的没有！
她望着虚空，眼神空茫。
怎么办？明日早晨，花颂她们就要下山了，可她只能勉强做到引气入体，却无法突破最后屏障——引气入心。
正要二次叹息时，一只纸灵鹤飞入屋内，停在她面前，闻着还有股脂粉味。
是飞错了屋吧？陆未晞鄙夷，一想就知道该是季思远的。
换作平常，她肯定高兴地截了它，将“证据”握在手中，以便随时使唤他。但此刻，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思理它。
“出门右拐。”陆未晞将季思远房间的准确位置告诉它。
然而它不但没飞走，还落在了她床上，静静待拆。
“你找错路了。”陆未晞觉得自己可能没把意思表达明白，又补充了一句。
纸灵鹤置若罔闻，一副“别废话，赶紧拆”的样子。
陆未晞决定不理它，独自忧愁。不想它静待了一会后，突然抖了抖翅膀，飞到她眼前，直接开口讲话了：“豚未晞！师兄好心劝你，有时间在屋里唉声叹气，不如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竹峰碰碰运气，瞎猫都能碰着死耗子呢。”
他竟然用了声声咒。纸灵鹤讲完后，抖着翅膀调头飞出了屋。陆未晞看着它跟季思远一般嘚瑟的背影，竟觉得十分可爱顺眼。
方才她还心情低落，听完它的话后，豁然开朗，立马起身，跑出了屋。
“小晞。”
“花颂！”陆未晞一出玉尘殿大门，就碰见了花颂，脸上立刻涌上笑，“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花颂笑道。
“我们确是好些日子没见了。”陆未晞算了算，大概快将近一月了吧，期间她一直忙着抓竹精灵。
花颂看见陆未晞还在微喘着气，问道：“你匆忙忙的要去哪儿？”
“竹峰。”陆未晞语气沉沉的。
“我听说了。”花颂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我相信你。”
这正是陆未晞此时需要听到的话。她望着花颂的双眼，看到眼中的诚挚，而不是敷衍或安慰，这让她没底的内心瞬间安稳了很多。
她跟花颂，有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看着对方，便能明白彼此心中的意思。能得此好友，她何其幸运。
初次见到花颂，是在他们这一届弟子入门的首次试炼赛中。
那时陆未晞没有朋友，对试炼赛本身也不上心，本想着独自一路，找个僻静之地歇息到比赛结束。却不想方可欣、殷桃、白雪三人主动与她攀谈，还愿带她一路，本就没有朋友又不善言辞的她，对她们十分感激。
然而，当她们假装走岔路，故意带着她进入沼泽林，再假意不小心将她推入沼泽时，她才意识到三人实则是厌恶她的。亏她一路还想着，自己终于有朋友了，比赛结束后，要跟她们常来往。
三人讥诮地望着她，对她一阵冷嘲热讽后转身离去了。在望着她们背影远去的时候，她的心随着身体，一点点沉落沼泽。她果然，不会有朋友啊。
本以为已经够绝望了，没想到“嗦嗦”声传来，一只五彩小花蛇竟入了沼泽潭，向她游来。她在《志怪录》中看过，此蛇名为蚖，毒性极强，被咬一口瞬息便可毙命。但若活捉它，拔其毒牙，泡酒七七四十九天后，饮下可助修为大增。
吾之蜜糖，汝之砒/霜。世间诸多灵物灵草皆如此。
这蚖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轻巧，在沼泽中竟如履平地地向她游来。那时她既不能挣扎也不能喊叫，因得无论做哪项，都只会让她越沉越快。一向心态极好的她，在彼时额头上也冒出了涔涔虚汗。
正心灰意冷时，一道白影如风般掠至，还未看清来人，一根黑底金纹的鞭子就将离她仅有三寸距离的蚖给卷走了。紧接着“咔擦”两声，两个白色的尖状小物被丢入沼泽。细一看，竟是两颗蚖牙。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根鞭子又飞了过来，这次卷住的，是她的身体。只觉一股大力，将她从沼泽中拉了出去。眨眼间，她便落到了岸边，坐在了平地之上。
这大起大落之间，她不觉张开了嘴，委实惊讶。利鞭收起，她顺眼望去，终于看清了来人。本以为有如此利落动作和排山之力的人，必是个彪形大汉，却不料那人竟是个身量柔柔弱弱的娇小女子。
空谷幽兰，遗世独立。
这是陆未晞对花颂的初印象。
两人就这么相识了，一来二去，便成了好友。
陆未晞虽背着仙尊徒弟的名，却总是受到花颂的照拂，这让她总觉得心中愧疚。
“明早我在凌云殿等着你。”花颂对陆未晞说道。
陆未晞此刻却不敢应承，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尽量。”她毫无底气地回道。
“不是尽量，是一定。”花颂眼中满是鼓励。
“好。”陆未晞点头。
两人相望而笑，花颂对她说道：“快去吧。”
“嗯。”陆未晞回应。提步而走。走了几步，却忽然觉得不对劲，转头再次望向花颂，“你不回去吗？”
花颂眼神闪躲开：“我还有事。”
陆未晞见她难得露出些许小女儿家的娇羞，立刻明白过来：“师兄他此刻应该在房中。”
“我就是来跟季师兄辞个别。”花颂语气中竟透着扭捏。若是被其它同门撞见，该以为看到的是个伪花颂了。
“知道了。”陆未晞笑，花颂的心思她怎么会不知道，总是找着各种理由，只为见季思远一面。
“快去吧。”花颂向她挥了挥手。
陆未晞笑了笑，不再说什么，转身往南华殿而去。
但凡与季思远有关，花颂都会变个样子，冰雪融化不过刹那间。她的心思，只要是双眼正常的，都能看出。
陆未晞不禁想到了师父，她对着师父不会也是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样子吧？一念及此，她不禁在和暖的夜风中抖了抖身子。
思绪间，已至竹峰。
陆未晞望着苍茫夜色下的密密竹林，深吸了口气。这次，她两手空空，只有一把随身携带的佩剑。
月色下，她小心翼翼地走在竹林间，仔细看察着每根竹子，直到眼睛酸涩。
揉了揉双眼，着实疲累了，她抬头透过竹林，看见月色明亮，已然挂在西边玄穹。这一逛，竟已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可是竹精灵在哪儿？
陆未晞刚进竹峰时，还有些意欲的，然而此刻，她不禁又开始灰心了。这一晚上，能否抓到竹精灵不说，怕是连找都找不到了。
正垂眉沮丧时，忽地感受到了空气流动的异常。直觉性地抬头，望向东北方，看到离她大约七尺远的一根楠竹端，有一只发着蓝光的灵蝶正挥舞着翅膀飞向地面。而靠近它的那颗楠竹上，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动作，正跟随着它从上往下爬。
灵蝶飞到离地面不远后，往竹林深处飞去。那个黑影，亦跟着它。而从黑影的身量和轮廓看来，正是竹精灵！
陆未晞立刻打起精神，两眼放光的悄悄尾随了去。
竹精灵似顽童般，蹦蹦跳跳的在后面追着灵蝶跑，还发出欢快的“唧唧”声。它虽小小一只，跑得却是快。况修竹繁多，灵蝶飞行的方向又不定。陆未晞在后面跟着，一边躲避竹子一边追，还要当心不被竹精灵发现，着实不易。
追了不知多久，她累得精疲力竭时，灵蝶飞至竹峰边崖，扑扇着发出莹莹蓝光的翅膀，飞入了无边夜色中。
“唧~”竹精灵望着它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
“噗！”陆未晞看着它怅然若失的背影，再听得那似是叹息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完后，才意识到了不好。
只见竹精灵立刻警觉地回头，环视了一周身后，发现竹林中什么都没有。一阵崖风吹过，将漫山竹叶吹得“簌簌”响。它才放下了警惕，转身再次进入竹林。
陆未晞继续跟着，却明显跟得更吃力了些。竹精灵跳得快，东拐西拐，且专走坎坷不平路，仿佛在故意带着她绕。她跟得身心疲惫，又不敢大声喘气。
走到一块平地时，竹精灵终于放缓了速度，似是开始悠悠散步了。陆未晞单手扶了一根湘妃竹，终于可以暂时歇息一下了。她抬头望天，月亮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场，竟是快要天亮了。过了辰时，花颂她们就该下山了。一念及此，她赶紧再次强打起了精神。
然而，当她视线再次望向竹林时，竹精灵却不知所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