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沐沐紫      更新:2020-03-11 17:28      字数:5005

方书屿这一觉足足昏睡了两日都不见苏醒的征兆。

期间秦可萌却是一步都不敢离开。

至少再她看来,如果当初狠心一点,拒绝带他出去,或许他就不会隐疾复发。

方石说,方书屿每次发病的时间长短不一,有时几个时辰,有时却要几日。

怕他戴着难受,那副银色面具被她摘下来挂在床边的矮几上。

光从窗口爬进来,落在上头,倒映出细碎的光点。

她伸出手指描摹面具的形状,即使阳光流淌在指间,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只觉那面具渗出的冰冷随着指尖侵蚀四肢百骸。

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方书屿要常年带着面具过活了,童年的噩梦,让他禁锢起了最真实的自己。

破碎的嘤咛声在耳边响起,秦可萌收回思绪,循声探望,床上的人儿仿若身处梦魇,额上渗出的汗水浸湿衣衫,眉头紧蹙,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到底在呢喃些什么。

她焦急地唤他名字,方书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几下,终于从梦中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

看清四周熟悉的陈设,他涣散的眸子渐渐清明,目光聚焦到秦可萌身上,心终于定了下来。奈何高烧数日,浑身虚软无力,艰难地张了张嘴,气若游丝道:“我……怎么了?”

见他醒来,秦可萌按下心头的欣喜,一手扶住他后背帮他支起身子,一手拿起早就放在矮几上的水,“你先别说话,快喝点水。”

长久高烧让方书屿的嘴唇干涸,喉咙里似火烧,清冽的水入喉,终于舒服了些,嗓音却依然嘶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按着发胀的脑袋,回忆道:“我只记得……我们出去,然后突然涌来很多人,把我们冲散了……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和之前如出一辙,方书屿醒后果然有部分记忆缺失,根本不记得自己喊方石娘亲的事情。

秦可萌答应过方石,会保守这个秘密,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包括方书屿,既然他记不起,她也便当做无事发生。

“那些冲散我们的人大多数都是女人,回来后你就高烧不退,昏睡了两日,现在才醒过来。”

方书屿点点头,了然道:“看来是旧疾复发。”

抬头便注意到她眼下的乌青和满脸的倦意,漆黑的眸子沉了沉,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秦可萌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摆着手解释:“你……别误会啊,方石说有事要处理,让我替他照料你一会儿。”

得知她是答应方石才留下来的,心中竟有些不悦,刚喝过水终于缓过来了些,声音顿时响亮起来,把气撒在方石身上。

“那小子回来了……又干什么去了,自己主子病了,也不知道亲自来照顾,竟然还要找别人!”

才发过牢骚,前厅的吵闹声就撞进了耳里。

“外头怎么闹哄哄的?”

“没事啊,肯定是街上又在搞什么大甩卖,人多自然就吵了!”秦可萌起身去关窗,面上透着几分心虚,又支吾道:“那个……你现在需要静养,就不要管别的闲事了。”

他是发烧没错,但是可没烧坏脑子,逍遥山庄大的狠,他的屋子又地处正中,哪里来的临街。

虽然紧闭了门窗,外头的声响却是愈发大了,隐约还夹着方石的声音,方书屿越发觉得不对劲。

“看来,你是不准备告诉我真话,没关系……我自己去看!”

他态度强硬,双手撑着床榻艰难起身,试了几次又倒了下去,可就是不肯放弃。

这家伙倔起来比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愿再看他这般模样,情急之下,秦可萌脱口而出道:“是债主上门讨债,方石正在想办法应付呢!”

方书屿怔了片刻,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没了声响。

良久他忽而看她,语气恳切道:“可以……带我去看看吗?”

那双深邃的眸子凝在她的身上,他再求她,不同以往那般玩笑似的戏谑和打趣,而是极其小心翼翼的,卑微又虔诚。

秦可萌心下难受,方才还告诉自己,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要坚定立场,可偏这一句就把她的坚持击得粉碎,犹豫再三才道:“好,我可以帮你出去,但你得答应我,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轻举妄动,必须听我的!”

见方书屿应承下来,她才把他挪到轮椅上,给他裹了厚重的毯子,才放心地推动轮椅。

绕过蜿蜒的长廊,轮椅停在前厅门栏后的一处角落里,在绿树的掩映下,两人静默地立着,谁也没有说话。

前厅却是人声鼎沸,不少人听闻逍遥山庄还钱了,今日又涌上门来讨债。

方石前些时日去找了老庄主的一些旧识,屡屡碰壁,被挡在门外,人影都没见着,更别提借钱了。

虽然之前还了一小笔债,却终究难解燃眉之急,如今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治标不治本。

那些难听的言辞和咄咄逼人的嘴脸,方石早已司空见惯,自觉可以控制住场面。

可他忘了,自己终究是孤身一人,再“千军万马”面前还是败下了阵来。

秦可萌听着那些刺耳的辱骂声,心头的怒火直往上冒。恨不得冲出去把那些蛮横无理的人赶出去,可她记得答应过方石,当务之急,无论发生什么首要大事变是稳住方书屿,不让他露面。

她无能言而不信,所以带他来到这里,已经是她最后的退让。

秦可萌垂下眼帘,望着轮椅上的身影。

少年面无血色,肌肤是病态的白色,唇片紧紧抿着,整个人安静地出奇,如同一座雕塑,一动未动。可饶是如此,她就是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有多么的波浪汹涌。

那藏在浓密眼睫下,悲伤浓烈的情绪在漆黑的眸中剧烈起伏,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轮椅的把手上抠出了深浅不一的划痕。

这是方书屿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方石,被人用最难听的言语辱骂,被人用秽物砸身,却始终卑躬屈膝,卑微如蝼蚁般,企图一个人扛起那些所有的不堪和苦难,却把那些干净和美好留给他。

而他呢,跟个废物一般,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看着别人承受着原本属于自己的痛苦。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感觉到轮椅忽然向前,秦可萌赶忙制止:“你干什么,你前面答应过我的,绝不轻举妄动!”

方书屿目色发红,死死盯着前方,咬紧牙关道:“你就当我是个无赖,前面说的话不作数!”说罢继续推动轮椅,一意孤行。

果然是个无赖!说变脸就变脸,前面她就不该心软的。

知道他去意已决,显然没有转圜的余地,秦可萌只能强行转动轮椅,调转方向,朝后院驶去。

到底是腿伤未愈,又烧了几日,方书屿浑身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愤怒地拍着轮椅,冲她叫嚷:“我现在连想去哪里的自由都没有了吗,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秦二萌,你给我停下来!”

秦可萌不顾他的谩骂捶打,直至到了后院庭廊,才把轮椅停下来,气急败坏地跑到他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方书屿我看你真是脑袋烧坏了,你现在就这么跑出去,方石不是白努力了吗,你到底懂不懂他的用心良苦啊!”

“我就是懂,才想要出去啊,我觉得现在躲在这里的自己就像个废物!”他用力地砸向自己的腿,双手抱头,清瘦的背脊上下起伏,明明难受极了,却咬着唇低低抽泣,不愿发出一丝声音。

在秦可萌的记忆里,还是头回见到他这样情绪失控,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她喉头不由发酸,靠近他,手掌落在他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当下,似乎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静静地陪着他,陪他一起经历难过与痛楚,然后共同振作,重新出发。

方石处理完前厅的事,已是暮色四合。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厅堂,想着得快点去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了,再去看望方书屿,以免他生疑。

目光落在庭院里的两道身影时,脚步戛然而止,怔忡在原地。

他记得这条路是通往前厅的必经之路,心里千回百转,瞬间了然,眉目蹙紧,愤然看向立在轮椅后的人,“秦二萌,我真是信了你的邪,你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秦可萌话到嘴边,一时不知何从辩驳。

“你不要怪她,是我求她的!”

方书屿替她打了圆场,方石后头埋怨的话只能生生咽了下去,也不再逼问秦可萌,而是慌乱地抓着袖口擦脸上的污渍,把手往衣衫上抹了几下,确认不脏了,才走过去替代她的位置。

唇角勾出灿烂的笑意,冲方书屿道:“少主,这里风大,咱们先回屋吧。”

方书屿没有应声,方石自顾推动轮椅,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秦可萌静静跟在两人身后,不敢打搅他们。

余辉落满竹林,晚风轻送,亭廊水榭,一派安谧。

偌大的逍遥山庄,遥看就像一副铺陈在眼前的水墨山水画,一如方书屿记忆中的模样,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看尽悲观离合,或许也该在这里忘却前尘往事。

“傻大个,你还记得你来这里多少年了?”

方石脚步顿了顿,忽然有些感慨,他眯着眼回忆,那些褪色的画面仿若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好久好久了,自我有记忆以来,好像就在这庄子了,那个时候老庄主从街上把我捡回来,带到这里,我就没有离开过。”

“是啊!”方书屿忽然回头看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道:“方石,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名义上是主仆,却亲如兄弟,打趣嬉闹,一起上学堂,一起干坏事,彼此相依为命多年。论年纪方石还要比方书屿年长几岁,论身量就更不用说了,长个时,迅势太猛,那叫个一飞冲天,连身形颀长的方书屿都要被比下去,以至于某人心有不甘时,给他取了个“傻大个”的绰号,自此,就从未喊过他真名。

方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心理慌乱不已,觉得方书屿此话明显话里有话,又想起方才他定是见到了那些不堪的场面,各种错综复杂的念头挤进脑海,抓着轮椅把手的指尖都不禁颤抖起来。

他定住轮椅,不管不顾地跑到少年身前,双腿前屈,“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你这小子,做什么呢!”方书屿伸手去抓他,方石挣扎着,眼眶瞬间就红了,带着哭腔喊;“少主,傻大个什么都不怕,就怕少主要赶我走,能不能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方书屿气得面色涨红,拔高声音:“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走了!”

方石听后哭得更凶了,小声嚅嗫着:“以前傻大个前,傻大个后的喊人家,还责骂人家的不是,现在都叫我大名了,还客气地和我说辛苦了!这不就是想让我卷铺盖走人了吗!”

方石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绝对是离别前的煽情和客套。

方书屿气竭,对方石的脑回路叹为观止。

“老子偶尔煽情下怎么了,对你客气点怎么了,你别整的我平日像虐待你似的,给老子站起来说话!”

这话方石觉得顺耳多了,这口气,这神情,才像是他家少主平日里该有的样子,但是他也是个倔脾气,死活不肯妥协。

“除非你不赶我走,不然我就在这里跪到地老天荒!”

发烧多日,原本就浑身疼,这下方书更疼了,尤其是胸口。

秦可萌站在后头,也被这主仆两突然上演的“虐心大戏”搞都云里雾里。

又听方石道:“我是不会走的,没有老庄主和你就没有现在的我,我要是现在这时候走了,就是忘恩负义,少主我真的一点都不委屈,能为山庄做些事情,我真的很开心,至少证明我的存在还是有用的!你千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相比你,我这些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掸,方石早已顾不得这些,说到动情处,更是悲恸。

“其实你不必瞒着我,我都出去打听过了,你为了赚钱,跑到地下钱庄给人打黑拳,这才会带着一身伤回来,你比任何人都渴望恢复山庄的名声。老庄主和夫人走的早,傻大个不求别的,只求能留下来陪着你!”

在这世间,能真正同患难的人又有几个,方书屿珍惜的,又怎么不懂方石的心思。他害怕他受伤,于是孤身为他撑开一方温暖天地,自己去挡那些风雨。

而他真正难过的是,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未为对方做过了些什么。

方书屿的唇角夹着苦涩的笑意,“我从来都没想过要赶走你,刚才是真心的想感激你,这么多年对逍遥山庄的不离不弃,方石,真的辛苦你了!谢谢!”

这声“谢谢”对于方石来说似有千金之重,得知方书屿没有赶人之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最后却化作眼泪夺眶而出。

“真是个傻大个,你哭什么呀!”方书屿见状,酸涩难当,如鲠在喉。

方石抹掉眼角的泪,站起身来:“我就是高兴的,真好,我可以一直呆在这里陪着你了!”

是啊,真好,这里就是他的家,眼前的人就是他的亲人,值得他去用一生守护的人。

轮椅渐渐滚动,亦如走过的岁月,无论流淌过多久,都会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夕阳下向前的身影,裹挟着灿烂的余晖,闪着耀眼的光,绚烂夺目。

秦可萌望着远去的背影,心生感慨。事到如今,她才知道方书屿的腿伤从何而来,那些默默努力的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喝苦楚。

如今逍遥山庄的形势依然严峻,不容乐观。

可就算如此,她依然坚信,就算太阳尚远,也一定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