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奏章
盯着李文博瞧了十几秒钟，徐六这才又低声说道：“东翁，自古以来，世人都知道财不露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即便真有人富可敌国，能够拿得出那么多钱，可谁愿意，谁又肯拿出来那么多钱，给朝廷做担保呢？一旦……”
停顿了一下，徐六才又说道：“一旦朝廷真个儿有事了，谁又能保证他们真的肯拿钱出来呢？而且，他们拿出来的钱，岂不是就打了水漂了么？”
“一个两个商贾，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银钱的，多上几家商贾，合伙或许能够拿得出。”李文博轻笑着说道，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而且你的担心也没错，朝廷要想让他们乖乖的掏出银子来，所以就必须得拿出一点诚意来！”
“诚意？”徐六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
“换个说法，称之为抵押、质押、典当，都可以，反正就是一个可以让商贾动心，乖乖掏出银子来，而且还不怕朝廷耍赖，昧了他们的银子的东西。”李文博轻笑着说道。
“抵押？典当？”徐六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你想让朝廷拿出什么东西来典当？又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富可敌国的大商贾动心，乖乖的掏出银子来？”
“徐老，你说错了，不是我想让朝廷拿出什么东西来典当，而是得看皇上肯拿出什么东西来典当！”李文博笑着摆了摆手，纠正了徐六的说法。
“这……”徐六一下子就愣住了。
“而且徐老，我刚才说的三角形结构，不仅发行国债适用，对于发行多少国债，发行多长期限的国债，也同样适用！”李文博笑了一下又说道。
徐六楞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瞧着李文博说道：“东翁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让老朽转告给徐阁老？”
李文博轻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发行多少国债，不能由皇上一言而决。”说着，李文博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发行多少国债，由户部所有主事官员协商决定，内阁讨论通过，然后有内阁首辅次辅和户部尚书共同署名，上奏朝廷，最后由皇上御批，公示天下，公开发行。”
停顿了一下，李文博才又说道：“这样一来，才有可能杜绝滥发国债，造成天下动荡的可能。”
“内阁首辅次辅和户部尚书共同署名？”徐六不由得又楞了一下。
李文博轻轻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而且必须是三人共同署名，任何一人没有署名，国债申请都算无效，内阁通过，皇上御批了，也一样无效。同样的，内阁没有通过，或者是皇上没有御批，这样的国债同样无效！”
…………
一夜详谈，直到天际泛白的时候，徐六才带着满腔的疑惑，回到了徐府。没见到李文博之前，徐六心中本来就已经疑惑不解了，听了李文博的一番肺腑之言后，徐六心中就越发的疑惑了。
真要照李文博说的那样，可以想见，朝廷六部之中，户部的地位将大大提高，户部尚书侍郎，甚至是小小的主事，都将成为皇上和朝廷阁臣拉拢的对象！
徐六只是徐府的一个老仆，不过徐光启却是做过户部尚书的，现在更是内阁次辅，他一直跟在徐光启身边，耳濡目染之下，他所了解的内情，甚至比一些普通的朝臣了解的还要多！三大臣署名，不仅户部尚书的地位要大幅度提高，内阁首辅次辅的地位也会相应的提高一大截！
回到徐府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徐光启的书房中却还亮着灯，很明显，徐光启一直在等着徐六回来。
昨天刚举行了早朝，今天正好可以不用上早朝，只需要天亮后去内阁办公就行。平时的时候还可以趁机好好休息一下，但昨天晚上，徐光启等徐六的消息，很明显等了一整个晚上。
徐六走进徐光启书房的时候，徐光启正一手撑着太阳穴，偏着脑袋在书桌前打盹。徐六暗自叹息了一声，老爷年岁已高，还这样子熬夜，他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啊！
轻手轻脚地走到徐光启身边，徐六轻轻地摇晃着轻声唤道：“老爷，老爷，你醒醒，快醒醒。”
徐光启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睡眼朦胧地瞧了徐六一眼，含糊不清地说道：“老六，你回来了。”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老爷，老奴扶您到床上去歇息吧？”
“好。”徐光启闭着眼睛应了一声，旋即却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抓住徐六的胳臂说道：“老六你回来了！怎么样，慕远他怎么说？”慕远是李文博的字。
“老爷，这件事太过于复杂，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要不等您休息好了之后，老奴再说给您听吧？”徐六有些担心徐光启的身子吃不消。而且这种事情，还真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最简单有效的法子还是李文博亲自写一封信，还可以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偏偏这种事情，又绝对绝对不能够写信说明，否则落在锦衣卫手中，那可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大臣私下勾连，这可是皇城中的那个人最忌讳的，谁坐在那个位置上都一样！
“没关系，你坐下慢慢说，不要有任何纰漏。”徐光启拉着徐六走到旁边的矮桌边，坐了下来说道。
徐六无奈，只得将李文博的话从头到尾原原本本的述说了一遍。当然不可能一字不差，但最主要的内容，徐六还是记得很清楚。
李文博说了那么多，无非提出了两件事，一件事朝廷要发行国债，必须得提供质押物（或者说是典当物），而且还得是让富商巨贾心动，肯乖乖的往外掏银子的东西。
另外一件事就是户部、内阁和皇帝，三方共同拥有国债的发行权，任何单独的一方，或者是两方，都不具有国债的发行权，只有三方一起点头，才能够发行国债，三方互相制约，互相监督。
听了徐六转述的李文博的话，徐光启沉默了许久，三方共同决定国债的发行权，的确是可以最大限度的制约皇上滥发国债，引起天下动荡的可能，可是这必须还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户部和内阁都得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否则，所谓的三方互相制约，互相监督，就是一句空话。皇上一句话，就把你户部尚书给鲁了，你不听话，行，我换个听话的人上来就行！内阁也一样，不听话就换，管你首辅次辅，换了就是了，看你还敢反对不！
发行国债，最难的恐怕也就在这一点上了，这是要硬生生的从皇帝手中分权啊，皇帝可能答应吗？李文博不见自己，也是怕这个三方协商决定国债发行权的事情由自己提出，无形中得罪了皇帝吧？
徐光启做过户部尚书，大明国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比谁都清楚。朱由检本来就已经为征辽平叛所花费的这些银子，愁得焦头烂额了。现在李文博又扯出一个四百万两的欠款账单，而且还是打着朝廷的名义欠下的。
朱由检即便杀了李文博，江南那些商人没追回欠款，又岂肯善罢甘休？不引起动乱都是好的了！如今李文博提出的这个发行国债的建议，即便朱由检明知道是饮鸩止渴，但只要能够平定辽东，内赈流民，不至于让流民流离失所，铤而走险，朱由检便一定会去做！
饮鸩止渴，至少也能解一时之渴！
然而食髓知味，这种寅吃卯粮的事情，一旦朱由检尝到了其中的甜头，即便明知道国家背负的债务会越积越多，一旦朝廷入不敷出，朱由检第一个想到的，绝对就是发行国债！
人生匆匆几十年，真到老了那一天，债务还是偿还不上，两眼一闭，自己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账这种事，就交给后人去头痛好了！
当然，这只是徐光启个人的揣测，不一定就是朱由检的真实想法。可万一朱由检真抱着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计后果的发行国债，最终的结果，肯定是天下动荡，最后义军四起，葬送大明的整个江山！而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徐光启醉心西学，一辈子都沉迷在几何数术之中，为了研究几何，甚至还不惜接受洗礼，皈依了天主教。但骨子里，徐光启依然是一个儒者。儒家那一套忧国忧民的心思，徐光启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任何改变！
他做个户部尚书，又精于数术，滥发国债的后果，他甚至可以说比李文博这个始作俑者还要看得清楚看得透彻！
朝廷国库面临破产，不发行国债，皇帝势必要增加赋税，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远的不说，万历年间，朝廷就增加过‘辽饷’‘剿饷’‘练饷’，合称三饷。所有增加的税赋饷银，最后都会落到普通百姓头上，而且还会成倍增加！
不增加普通百姓负担，又想要增加国库收入，解决财政危机，李文博提出来的这个法子，是唯一可行的法子，而且能最大限度的不增加普通百姓的负担，想要购买国债，手里总得有钱吧？而普通百姓手中，又能有多少闲钱？
坐在矮桌边沉思了许久，徐光启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很清楚了，李文博不想告诉自己这些，是害怕自己参与进去，向皇上提出三方共同决定国债发行权的事情，害怕朱由检因此而迁怒自己。
可是自己怎么能够因为自身的一己荣辱，而置天下的黎民百姓于不顾？不发行国债，就得增加赋税，加重黎民百姓的负担。不管自己是儒家的治国齐家平天下，还是还是华夏自古以来传承的忠君爱民的思想，又或者是天主教宣扬的上帝热爱每一个人，徐光启觉得自己都有必要也有那个义务，站出来替百姓说一句公道话。
沉思了许久，徐光启心中已经有了决断，走到书桌边，提起笔便飞快地写了起来。徐六见状，急忙走到一旁，小心地替他磨着墨，一边偷眼瞧着徐光启写下的奏折。
虽然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徐光启真的提笔按照李文博说的那样，写下了关于发行国家债券的一些相互制约的条款时，徐六还是忍不住微微叹息了一声。
特别是关于内阁首辅次辅和户部尚书联合署名的条款，徐六看到这个，真的很想叫徐光启停下来。徐光启就是内阁次辅，即便要提，这一条也绝对不能由他亲自提出来，这给皇上看来，皇上会怎么想？他会觉得，徐光启这是在明目张胆的替自己要权！
一旦皇上产生了这种想法，徐光启以后的日子还可能会好过吗？即便皇上逼不得已答应了这些，下一步皇上第一个要做的，恐怕就是让徐光启这个次辅赶紧滚蛋，然后换上一个听话的次辅！
前后没有用到一个时辰，一篇关于《发行国债的若干点说明》的奏章，就已经写好了。徐光启放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徐六见状，又急忙上前替他捶了捶肩头。
“老六，等下你看一下这个奏章，看看李慕远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然后再检查一下有没有错别字。”徐光启一边活动着肩关节一边对徐六说道。
徐六急忙点头说道：“好的老爷，老奴等下就看。”
“嗯，我必须得去床上躺一会儿了，人老啦，再比不得年轻的那会儿了。想我年轻那会儿，连续看三天三夜的书，都能神采奕奕，精神抖擞，如今熬上一宿的夜，就已经不行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徐光启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往床边走去，走到床边坐下后又说道：“老六，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好的老爷。”徐六急忙应道，随后便认真的查看起徐光启的奏章来，他先通读了一遍，再仔细认真的逐句逐句地检查，看看有没有违禁需要避讳的词语，又或者是错别字什么的，发现错别字和违禁词后，他便会用一支红色的小笔轻轻地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