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新欢 8
作者:凌朵尔      更新:2020-02-28 09:59      字数:2396

此时的潇翊,并无任何章法可言,只是单纯要留住那道浮于半空的身影。他在心里认定,绝对不行,哪怕死在这池子里,也绝不放她走。

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静淞的惨叫传来:“翊,不许胡闹,你会死的,会牵连哥哥的!”

潇翊突然腾起一股怒气,并一发不可收拾。巨大的毁灭欲望让他在池子里腾跃如文鱼,骇浪随着他的身形翻滚席卷,黑雾化为一道道咆哮直上的蛟螭,又在半空相互缠绕交错,狂躁地往四面蔓延,很快就与地面的怒涛遥相呼应。

黑衣人长袍下的黑烟亦是喷薄沸腾,汩汩汹汹,随着双臂展开浮起,仿佛一道汪洋大河在他手下诞生。潇翊身边不断有闪电垂直劈下,劲风激转,洪澜云回。他的手臂穿过雷电和飞沫,一次次探往虚空的半空。

你不能走,他在心里撕心裂肺地喊,你不能走。

静淞声音已完全嘶哑,如同被撕裂的锦缎:“翊,我求你了,放过哥哥吧,你会害死他的!”

潇翊周身开始变白,像生出一层光滑的壳,壳上很快又裂开细细密密的纹路,万千碎片从他皮肤上剥离飞散,透出柔嫩如新生植物的血肉。轻微的细绳被绷紧的声音从血肉中传来,有什么东西在争先恐后地断裂,细小的血流纵横交错,在他身上绘成一幅壮丽的山河画卷。

他在剥皮抽筋的痛楚中绽放出第一丝微笑,他的指尖终于探触到久违的柔滑感,脆弱如兰花瓣。那温软的触觉迅速从手指流淌到胸腔,他又听到小石子投进涟漪中心,激起的那小小的羞怯的尾音。他笑得无比欣悦,我终于又抓住你了,你这丛林深处的小女巫。

静淞看着眼前一幕,慢慢平静下来,不动声色地移向右边的屋宇,抬头仰望片刻乌云奔涌的半空,手臂便同黑衣人一样张开,素色纱袖雨丝般融进黑烟渺茫的空气,身体随着逐渐上浮的海棠花瓣一道离地而起。满月的光华从她身体中诞生,羽毛般洒满优雅回旋的青瓦朱墙。片刻之后,屋宇渐变得朦胧,从廊柱开始,一寸寸化为清莹透亮的水珠,在月华中纷飞起舞。

静淞整个身体都变得殷红剔透,比玛瑙更灼艳。空中水滴在她的牵引下分分合合,不断凝聚为各种形状,细看这下,竟均为人形。地面传来黑衣人的暴喝:“小虞,你疯了!你要放出‘烛九阴’保护这小子,再把反噬转到自己身上!你疯了!”

静淞的声音冷静而清冽:“哥哥,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没有退路了!”

黑衣人的吼叫几乎带着哭腔:“小虞,你这傻丫头,我说拉这小子垫背,只是吓唬他,怎会真让他死。快停下来!听到没有!傻丫头!”

静淞笑得凄艳:“我不希望他死,但更不希望哥哥有事。哥哥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说话间,楼宇中某一扇漆雕小门轰然洞开,窗帘瞬间碎成丝丝缕缕,无数暗绿色的形似章鱼触角的条状物伴着刹那流泻出的璀璨星河,径直游曳至水滴当中。仿佛有急骤激烈的琴声凭空响起,水滴随着那惊心动魄的节律大开大合,不同的人形汇聚又湮灭,夹杂着万千幽灵空洞的私语声。

琴声慢慢低下来,现出雅致宽舒之意,水滴汇成的人形也不再散开。同黑衣人一样,透明的长袍掩住整个身体,露出轮廓硬朗而灵动的下颌。长袍长发随着越来越委婉的琴声,飘舞如天边流云。他转向艳红欲滴的静淞,唇边隐现一缕邪美的微笑,再随陡然拔高的商音猛一转身,长发在半空掀起一圈流动的漩涡。他顿了顿,便直冲向黑雾中挣扎的潇翊。

银光从潇翊周身泛起,淋漓的血肉中重新生出光滑如玉的皮肤,破碎的血脉精确无误地融合和衔接起来。一张绝美而陌生的脸缓缓沉入他脸颊下。潇翊有一瞬的恍惚,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他的手臂再次探出,平稳地握住那只咫尺之隔的小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替她擦净满脸泪花,欣喜地告诉他,没事了,你依然在这里。

所有这些动作,都在他心里完成。她依然在他心里。

黑衣人已停下动作,呆呆看着半空中悬浮的静淞。她在那声陡然拔高的商声之后,便失去意识。黑衣人见她呈站立姿态沉睡于殷红光华中,双手交错置于胸前,像一双洁净的蝶翅,长发海藻般裹住全身,睡容安谧如婴儿。

他看了一会儿,转向池子里同样陷入昏睡的潇翊,手指僵硬地动动,又收回袖中,声音疲惫不堪:“我很想杀了你,但我心疼小妹。你害死了她,但我仍旧不忍心拂她的心愿。”

他沉默一会儿,接着说:“算了,就这样吧。幻影的门今日正好洞开,你自己回去吧。‘烛九阴’在你身上,就暂时送给你,过一阵子,他自会回来。”

说完便羽乌般跃起,黑袍延展,化为遮天乌云,池水在笼罩下迅速退却。天空飘起一场细雨,海棠花瓣上积起一层水雾,纷纷坠落,地面很快就覆了厚厚一层。他在朦胧烟雨中拥住半空沉睡的静淞,又小心落往地面。静淞乌黑的长发和素白的衣裙铺满海棠花瓣,随着黑衣人一声低哭,几片落瓣扬起,在她面孔上方缓缓回旋,似在进行一场静默的花葬。

潇翊开始顺着一条白茫茫的深井下坠,他还处在重寻回那小女巫的兴奋中。他为自己刚经历的殊死一搏感到极度骄傲,怀着一种悲壮且强硬的心态,想,我用性命换回你,你终将只属于我一人。

落地的一刻,他有些喘不过气,茫然四顾,有似曾相识之感,却又想不起来。回想前几天的事,只觉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而现在正处在梦境边缘。

他目光定住,然后便看见令他至死也不敢相信,却浑身骨骼为之融化,血液为之沸腾,心神魂魄为之湮灭的奇特一幕。

光影斑驳的林**上,洁白的小身影径直飞奔而来,姿态轻灵优美如小鹿。阳光在她发顶投下一圈淡红花环,长长的裙摆在身后划出精致的弧线,秀气的喘促声与林间的画眉浅唱融合在一起。

他尚在神思迷糊之际,她已一头扑进他怀中,依赖之态,如同攀附于巨木的葡萄藤。她嚎啕大哭,不停的地唤他:“表哥,表哥……”’

他眼角也开始湿润,很快就同她一样语不成调。他拼命搂紧她,恨不得将她整个身体契合进自己体内。他一边喃喃低语:“好滺滺,我的滺滺……”,一边至悲至喜地想,上天终没有负他。

她仰起脸,像晨露深处绽放的桃花,抽泣着说:“表哥,表哥,求求你,快救救君瑟,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