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6
作者:凌朵尔      更新:2020-02-28 09:59      字数:2984

景铄在半夜听见庭院里微微的风声,心里泛起一重惊喜,欣慰地想,终还是来了。

他轻轻摇一摇伏在胸口的文蓁,看文蓁朦胧睁眼,立刻又充满内疚,但还是狠狠心,将她放到枕上。

他自责地说:“不该吵醒你的,丫头。”

文蓁微笑着摇摇头,目光柔情如水。她当然懂景铄。自上次的风波后,景铄再不忍暗地离她而去。所以此时再心疼,还是将她唤醒,坦诚告之。

他小声说:“丫头,我出去一会儿,好不好?有客人。”

文蓁不解:“这会儿怎会有客人?”

景铄嘴角上扬,笑容温暖:“是箫远。”

一到庭院,就看见月光下长身玉立的青衫男子。男子对景铄悠然一笑,满院月色瞬间流动起来,声音如松间清泉:“景铄,好久不见。”

景铄亦是笑得舒缓:“箫远,终于舍得还俗了?”

箫氏一族的长公子箫远,与哥舒青鸾一样,自小被送往无动门下修习。箫远离家已有十几年,景铄因幼时与其是极好的玩伴,感情深厚,间或不远千里跑到无动门探望过他几次,陡然相见,才不至于完全陌生。

书房里,二人品茶对弈,长叙别情,不知东方之即白。

箫远微笑道:“弟妹我小时倒也见过,但离别日久,印象渐淡。听说现在是国色天香,兰心慧质。景铄,我离家千里,日夜苦修,你倒是福运满满,逍遥胜神仙。”

景铄竟毫不谦虚,满脸自豪:“所以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没你那种资质,入不了无动门,才有了这行路拾金的机会。每次一想,都不禁要为自己的天性驽钝庆幸一番。”

箫远已是畅快大笑,急得景铄急忙竖起手指做禁声状:“轻点,轻点,文蓁还没醒,你想故意吵醒她,让我挨骂吗?”

说完自己亦是前仰后合。

笑够一番,箫远终于正色道:“景铄,你现在有何打算?数月前,灵均给我的信中提到你,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你该及早从这漩涡中抽身,对你和文蓁都好。对了,我那会儿才知道,原来灵均竟是哥舒家的人。”

一说到哥舒青鸾,景铄心里就是一痛。箫远并不知近来发生的事,也不知哥舒青鸾的死讯。

景铄凝神静气,只盯着面前的棋盘不语,没多久,棋盘上竟然滴滴答答湿了一层。箫远暗惊,却也无催促之意。

景铄不再绕弯,忍着心中悲戚,一五一十将这段时间的事情详述了一遍。

房间的空气凝固下来,沉沉压得人气闷。最后一支台烛燃尽,残烟袅袅,与尚未璀璨起来的晨曦里外呼应,透出一种夹缝中的晦暗色调。

箫远沉思良久,方才开口:“景铄,他在哪里出的事?我得再去找找他。”

景铄终于忍不住,低低呜咽一声,将脸埋进搁于棋盘的肘弯中,双肩剧烈耸动,含糊不清道:“箫远,我不知道。我当时迷迷糊糊,醒来时刚好看清他胸前中剑,被退下悬崖。等我醒来时,已经不在那里。我根本不知那是什么地方。”

他省略了自己替哥舒青鸾挡住一剑的过程,他不想让箫远觉得,他在推脱责任。

箫远被这件匪夷所思的事震住,数道疑问横在心底,一时理不清头绪,但很快又觉得所有答案均无所谓,便回到最初的立场:“景铄,你陷得真不浅,看在灵均的份上,听我一句劝,苦海无边,趁着还有余地,赶紧抽身。灵均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箫远在这大起大落的变故面前表现出的坦然,让景铄叹服。他努力平复一番情绪,开口仍是凄然:“漠西有我所有的亲人,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即使淳厚如腾逸,我也不能保证,峻哲肯放过他。”

他目光有片刻涣散,又迅速聚为浓黑锃亮的一点。那一点凝视之处,仿佛瞬间就能窜燃出火苗。他喉结耸动,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发出:“箫远,就算不先发制人,自保总没错,你这次回来,必须帮我。你们箫氏一族也在漠西,一损俱损。”

第二天,景铄一行人动身回漠西,送行者是悦瑛和文萱、鸿琛。文蓁见状,一颗心立刻悬起来。自经历御书房的风波后,她就未和父亲峻哲说过一句话。其实她一点也不恨父亲,只是当时万念俱灰,无心与人交流,更无心修复破碎的亲情。

文萱执起她的手,温和劝慰道:“父亲特地嘱咐,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安心养好身体才是头等大事。”

她面色微红,嚅嗫着问:“父亲还说什么了?”

文萱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父亲让我转告你,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他是你父亲,这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文蓁从景铄归家以来,头一次落下眼泪。

箫远在帝京逗留了几日。他根据景铄有限的描述,四处寻觅,但终如大海捞针。别说寻到活人或死尸,帝京郊外大大小小的山峦和悬崖,他实不知哥舒青鸾究竟寄居于哪处。残阳一寸寸下沉,渐敛的余晖映在他脸上,生出萧瑟的寒意。他一双清朗的眸子终变得烟雾蒙蒙,听着风过林梢发出的呜咽声,长长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策马而去。

他很多年没回中原,一路崇山峻挺,旷野清疏,山水之色揽之不尽。他生性豁达,又在无动门下修行良久,更是恬淡冲和,宠辱不惊,虽经历了变故,但在博大坦荡的自然之景的感召下,很快平复心绪,只念着哥舒青鸾无瑕的灵魂能早升极乐。

没多会儿,行至一处依山傍水的明秀树林,他突然停下来。地上铺着薄薄一层枝叶,树枝断端平整如纸,微微阴寒之气穿透树林散发的湿意,荆刺般刺在他暴露的皮肤上。

突见远处枝叶间一道人影闪过,平地而起的旋风般冲向高处。只是一瞬,那身法却无限伸展,如河海生云,朔漠飞沙。再下去却又收起浩荡之势,如明月照射纱窗而满室光辉,宁静而无所不至,浑然天成。箫远目中一紧,看清那身形笼罩下的另一道人影,已被封去所有退路。

他不及弄清形势,便凭着本能使出一式“惊风破雁”,身形化成一股浩荡天风,劲力十足却了无行迹地从那明月光彩中穿透过去,并灵巧地躲过迎面闪来的一线光影。刚欲再有所作为,那人影却似不恋战,手中荡开一圈清波,将他避于一丈之外,便腾跃而去。身形之后的绵绵幻影未及收敛,竟化为一弧飞虹,在半空若影若现。

箫远收势落地,忍不住感叹,好俊的身手。

怔怔盯了那身形消失的方向片刻,方才醒悟身边尚有他人。他急忙转身,便见柏树下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高大俊挺,爽朗清举,气度华贵而无傲物之嫌。他看箫远的目光,既羡慕又感激,毫无掩饰,清澈如泉水。

箫远立刻对他心生好感,抱拳一礼,问道:“不知公子遭遇何事,怎么与那等高手起了冲突?”

少年急忙回礼,对他的救命之恩诚恳道谢,随后便坦率地自报家门:“小弟是邺华岛二岛主之子沐殷邈,奉家父之命,出岛缉拿大盗烟行云。”

说完眼里就浮出沮丧之色:“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寻得他的踪迹。本以为一击即中,想不到技不如人,给父亲丢脸了。”

箫远急忙安慰:“那人修为了得,本非常人能比拟。沐公子虽英武,毕竟年纪尚轻。所以,万不该为此事妄自菲薄。”

沐殷邈听闻此言,立刻神色舒展。箫远对他更满意。

箫远其实正暗自惊讶,竟有这等巧事。“邺华岛”这三个字像扣子眼一样扣住他的注意力。他想到景铄的嘱托,心里一动,不禁再看这少年几眼。

沐殷邈已在彬彬有礼地询问他的名字,他也不隐瞒,径直相告。沐殷邈眼神一亮,惊道:“原来兄长是箫氏长子,无动门下的高徒,怪不得身手如此了得!”

说完就变得急切:“此处竟能偶遇箫大哥这样的英雄,真是三生有幸。请箫大哥无论如何赏光,随小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让家父见见救命恩人。”

但箫远有急事在身,虽不想反对沐殷邈的建议,终也只能作罢。二人互道一声“后会有期”,依依惜别。

箫远看着那渐远的策马背影,颇有兴致地想,说不定不久后真能再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