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作者:李哲旭      更新:2020-02-06 13:08      字数:10646

“对了,南斯公爵要不要请?他虽体弱多病,但毕竟是公爵。”拉麦试探着问老人。

老人不假思索地说:“不能请。他与亲王,只能请一个。”

“为什么?亲王发迹,公爵是出了大力的。公爵有难时,亲王也竭力帮忙,为什么······”

“蠢!萨瓦是要留个名声,不想晚节不保。在元老们的宴会上如果这二人碰面,无端得罪萨瓦不说,亲王那边也讨不到好处。”

拉麦这次是真的困惑了。“亲王不会多想吧。”

“他是不会,但他身边的人未必不明白。到时候他心思翻转,反会记恨我们。”

“唉,想不到,当年并肩挑起帝国大梁的人,如今处境竟都如此······尴尬,可惜!”

老人抬头略看了看他,“拉麦,不是我说你,你怎得年岁越大,越多了儿女态。那不是尴尬,是微妙!我们要抓住这丝微妙,别往上撞。”

“是,我回去好好想想。”拉麦有些失落地告辞离开,老人叹了口气。

“比这尴尬的事多了,只怕你一生都历不尽。”

拉麦又来了亲王府,这次也是为了宴会。

“亲王不在?去哪了?”面对管家艾格尼丝的解释,他满脸狐疑。

“对不起,老师走之前没有告诉我。”艾格尼丝彬彬有礼地回答。

拉麦无法,也只能告辞走了。来到府门前长长的石板路,他忽然有些感慨了。

“时间过得好快!”他感叹着回了家。他扪心自问,亲王也解决不了他的困惑。能化解他忧愁的,或许还是妻儿。

他慢慢走上阁楼,一大一小两具棺材悬在半空,儿臂粗的黑色绳索系在两边。

“可惜,可惜!”他摸了摸棺盖,低声喃喃自语。

拉尔多正与女皇下棋。他拿起一颗‘城堡’若有所思,女皇见状出言询问:“在想什么?”

“陛下行棋,先保全哪一颗棋子?”

“自然是‘国王’了。王死则棋败嘛,你难道有另一番说辞?”女皇似乎感到好笑。

“当然。我每行棋,先保‘王后’。”拉尔多很是认真。

“岂有此理?”女皇笑着问,“若王死,岂有后乎?”

“后若在,王必不死。”拉尔多立刻迎上,毫不退让。

女皇顿时娇笑起来:“言辞锐利,怎晓得铁血将军也有犀利辩辞?”

拉尔多矜持地笑笑,“辩词乃讼师之语,我可是不会也。行棋一如行军,所以多有揣摩,岂有他哉!”

“那你倒说说。”女皇来了兴趣。

“‘王后’一子,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往往将动未动之时,便气镇群雄,令其不敢轻举妄动。更兼其身在王侧,举重若轻,不可谓不强也。”

“哟,小小女子,有如此威势了?羞煞天下君王也!”女皇忍不住笑着打断了他。

“若论女子之威势,只看陛下便知了。”拉尔多不轻不重地捧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女人。

“好了,莫要玩笑,你继续了。”女皇心里受用,一味催他快讲。

“世上人每欲行棋,无不为护王殚精竭虑,往往舍小顾大,将王围的铁桶一般,求个心安;‘王后’却往往被派去冲锋陷阵,杀敌建功,甚至不顾其生死,以一换多也不心疼,反觉占了便宜。局至终了,茫然四顾才惊觉已无人可用,纵然‘国王’完好无损,一步一格又能残存多久?”

女皇因处理政务已一日未眠,亲王的突然造访,她是很开心的。从本心而论,她颇愿与亲王一起窝在舒适的房中消磨掉半日时光,但听亲王讲了半天棋理,她渐渐觉出他似有弦外之音。唯恐继续说下去牵出一些令自己烦心的事,她急忙打断他:“一家之言了。你久未入宫,听说病了,可曾痊愈?”

亲王没想到话题被半路岔开,满腹说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偶感小恙,已好多了。”亲王失望之余,也不能不有所应对。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女王,希望她能再进一步问问因由。

不想女皇并未再问下去。眼波流转间,她不失妩媚地笑问:“天已这么晚了,你还要回去吗?”

亲王也是食髓知味,笑了笑没有答话。女皇高兴地笑了,高声吩咐内侍安排晚餐。不想这时护卫来报:“有一人想面见陛下。”

“何人?”内侍要出去布菜,顺便问了问。

“好像是个平民。”护卫想了想,回答。

见女皇明显面有不悦,亲王顿时开口斥责:“放肆,这是皇宫内院,不是马场。怎么这等人也放进来?若他是个刺客,尔等就是帮凶!”

护卫吓得跪了下去:“他······他说有急事,必得面皇才讲。我等怕误了事,这才······”

“罢了,下去!”亲王怕女皇迁怒护卫,赶忙挥手叫他下去。

“亲王,既然这人敢说此话,必是有事,你就代我见见吧。”女皇有些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将这一团乱麻推给了亲王。

“陛下请安心休息。”亲王送女皇离开,转身吩咐内侍:“议政厅接见。”

“议···议政厅?”内侍有些犹豫。

“怎么,是我做不了主吗?”亲王眉毛一挑,显然是生气了。

“殿下误会了,我是怕此等人无真才实学,贸然闯宫已是不合规矩,如今您以大礼接见,倘若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伤了您的脸面。”老内侍连忙解释道。

“啊,原来如此。不过你放心,若他有才,莫说闯宫,哪里闯不得?若他无才,驱赶出去便罢了,总不能阻塞言路。”亲王说着,推开门走了出去。

议政厅——

“陛下究竟何事,至今不来?”一个素衣女子有些不耐。看她衣衫虽无破损,却也是几年前的老样子,洗的有些薄了。一个侍卫站在一旁漠然无声。他本是拉尔多亲自训练的‘雪狼’武士,专门为保护女皇而安排进宫,此刻女皇身边便有四个‘雪狼’在暗中保护,这也是女皇为何总敢独自一人出宫访查民情的原因。这个侍卫知道亲王要接见此人,特地轮换班值候在这里,一是为保护亲王,二是为保护此女。若她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上诉,牵扯到一些官员或贵胄,那他们可能会使出一切手段来使她闭嘴。侍卫此刻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她活着说完话,让亲王毫发无伤地听完。

偌大的议政厅是女皇召集群臣时才使用的,普通的朝会一般都在国会举行。议政厅是从不关门的,这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意在彰显‘广开言路’。时下已经入秋,天气微寒,议政厅里早早的布置了几只火炉,供臣子们取暖。一般情况下,议政厅是门庭若市的,非但显不出冷,有时连大冬天都人人带汗;帝国与公国签署和平条约后,女皇就不再频繁召集臣子议事了,理由是让他们趁着难能可贵的太平时节好好将息,而她自己却格外忙碌起来,这些外人也就无从知晓。久已无人造访的议政厅,火炉空空,门户洞开,也难怪女子瑟瑟发抖之余,要生出愤懑牢骚来。

一阵沉稳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侍卫太熟悉这脚步声了,早早迎了上去,女子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却依旧矜持,原地没动。

“这便是进言之人?坐了。”亲王进得厅来大略看看,沉声说。

“不必。我欲求见皇帝,如何是殿下接见?”女子反问。

“陛下操劳过甚,又不欲慢待阁下,故而让我代为接待。”

“究竟皇帝勤政,还是殿下有违心之举怕广张天下?”女子咄咄逼人,一句斥责冷冰冰丢出,侍卫顿时变了脸色。

“哪里来的狂悖女子,胆敢出言不逊!”侍卫好似自己受了侮辱一般,立时便要拔剑。

“住了。她既有此言,我倒愿闻其详。去点起燎炉,备好坐席,茶来。”亲王不动声色一一安排下去,又对女子微微欠身:“不知哪家小姐,可愿通得姓名?”

“我是北苍女。久闻殿下沙场喋血之猛士,乱权专国之枭雄,不想也知礼数也。”女子颇有戏谑之色。

“原来是北苍隐士,失敬了。请里面坐。”亲王面色古井不波,依旧殷勤。

北苍女原地不动盯着亲王看了好一阵子,摇摇头轻叹一声:“人言不可尽信也。”

“在野私议,终究不能作证也。高士如有疑问未解,不如问我。”

“何来高士了?”北苍女始有笑颜,但很快又严肃一问:“素问殿下好武,这议政厅内不会备有刀兵吧?”

“先生敢孤身闯宫,想不会怯于刀兵吧。”亲王微微一笑,并未正面作答。

“天下清议在前,殿下有心也无?”北苍女直直盯着他的一双眼。

“原是我临时起意怕怠慢先生,方才选了此地。先生心有顾忌,敢请移步陛下之偏殿。”

“不必。”北苍女摇了摇头,“有劳引路。”

“先生真乃实诚人也!”亲王顿时面有笑意,“只前面不远便是,先生请!”

北苍女跟在亲王身后,步入长长的石廊。按说流金淌玉的帝国皇宫,此等粗朴石室明显简陋到鹤立鸡群,早在大帝执政时也有拆除之意,当时还正当青年的拉麦谏言,说议政厅本色无华,正可激励臣子放胆直言。因为这个建议,当时急于收拢人心的大帝立刻醒悟到自己的错误,郑重地向拉麦致谢后,大帝亲自监工,只将这一片石室的破损缺漏处一一完善,并未添置任何奢华器具。今日北苍女亲睹此处风采,心下赞叹之余,不由对传言生疑。

“老师嘱我相机行事,刺杀权獠还政于女皇,今观此人气象,大相径庭。我不如听他解说一番,倘若有理,另作别论。”心念一转,北苍女不再犹疑,紧随亲王大步前行。

只走得几步,前面豁然开朗,一间间石室错落有致,将最中间宽敞的石台包围起来。北苍女心下生奇,不待邀请径直向石台走去。走近几步,石台旁的四方石柱上赫然雕刻三个大字:论政台。

“这······”

“先生,事出多门,人各有言,此地专供辩论之用。”亲王走上前介绍。

“辩论之后?”

“胜者未必采纳,陛下时常隐身幕后聆听,逐条考量后,优先采纳法理皆明者。”

“如此说来,皇帝不爱虚名,唯求真才实学了?”

“正是。”

“此法殿下所创?”北苍女眼中渐有神采。

“不敢掠人之美。此法乃先帝所创,沿用至今,约定俗成。”

北苍女惊叹一声:“难怪闭关锁国许久,刹那间便恢复元气······”

“皇帝有功,臣子亦有功。如今之盛世,乃同心协力之成果也。若君不信臣,臣不信君,帝国早就分崩离析也。”亲王煞有介事地拖长了尾音。

“殿下,我是北苍门下,你可知北苍一贯宗旨吗?”北苍女忽然一本正经地发问。

“以‘法刃’诛杀暴君酷吏,维护天下安宁,岂有他哉!”亲王看似漫不经心,双眼却紧盯着北苍女那略显苍白的脸。

“正是。此地只有你我二人,殿下不怕北苍门下‘刃’潜入,将你这表里不一,只知杀戮,专权揽政,酷好兵事之人诛杀?”北苍女忽然满脸怒容,与之前的如花笑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亲王一愣,背对着北苍女默默无言。良久,他轻叹一声:“姑娘,你无非为杀我而来。得偿所愿后,勿扰宫中。”

北苍女却是一呆,她定了定心神,问:“你不想反抗吗?”

“负此等恶名,生不如死。你只动手便了。”亲王言语中透出无尽的悲凉来。

北苍女似是揶揄:“殿下一向重实虚名,怎么如今倒像变了个人一般?”随即她蹙起弯眉,低声喝到:“你别以为我会心软,除恶务尽,多费口舌只是给敌人喘息之机。无论你说什么,我心如铁,绝不改弦更张!”

“姑娘如此年纪,居然做了‘刃’,可见必有真才实学。我如今只有一想:纵然姑娘杀得我,却如何逃遁?你想来不知,整座皇城进来容易,出去却难,其难非在侍卫甲兵,而是······”

“纵是换命,我也心甘。”北苍女一句平淡至极,却击碎了亲王最后一丝幻想。

“时也命也。”亲王长叹一声:“不劳姑娘动手了。”说罢,拔出腰间长刀往脖颈一搭便要自刎,正在这电光石火间,石柱上忽然传来一声:“哎呦!”

北苍女一惊,连忙飞身后退,亲王也应声抬头看去,石柱上一阵扭动,显出一个矮小的身形来,摇晃几步没有站稳,竟直直摔落下来,正好掉在亲王怀里。亲王定睛一看,却是一个与北苍女一般打扮的半大女孩。

“你就是亲王?还不快把我放下来!”女孩开了口,模样很是娇憨。

“凤凰?你怎么在这里?”北苍女显然也看清了此人面貌,一句质问脱口而出。

“我······我来帮你呀。”叫作凤凰的女孩眼珠一转,解释道。

北苍女略一思忖:“说!是否偷跑出山?没有老师指派,搅乱‘刃’行事,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

凤凰有些害怕了,低声喃喃着:“你若不说,谁个知道······”

“还敢顶嘴!”北苍女生怕亲王抓了她要挟自己,连忙飞身上前抓起她,又连退数步,与亲王拉开了一段距离。亲王见此情景,摇了摇头。

“姑娘,你二人走吧。纵然你愿与我一命换一命,此女年幼,她却如何脱身?”

北苍女不甘心地咬咬牙,向亲王微微致意,拉着目不转睛看着亲王的凤凰转身走了。亲王正欲跟上,北苍女猛然回头:“你要做什么?”

亲王苦笑一声:“侍卫明明见你孤身一人与我进来,你现在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径直出去,他们肯放你么?”旁边凤凰忽然低声插了一句:“我才不是半大孩子!”

北苍女想了想,对亲王说:“殿下虽是武夫,也是信人。如此以德报怨,令我惭愧。”

亲王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多说:“姑娘快走,迟则生变。”

三人快步走出石廊,又出了议政殿,亲王本想送她们直出皇城,北苍女却摇摇头:“我光明正大进来,堂而皇之出去,自然无事。如果殿下相送,反倒惹人生疑。”

“如此,姑娘自去便了。”亲王说。

北苍女走得几步,回头说:“亲王持身正气,或可无事,否则北苍不会善罢甘休也。”说完,牵着凤凰渐行渐远。

女皇在寝殿略吃了些茶点,倒是越吃越饿。皇家的点心,从来都是吃不饱人的,不过看着好看罢了。她一心都在亲王身上,见他迟迟不来,有些幽怨地叫来一个内侍询问:“亲王现在哪里?”

“好像刚送那个闯宫的人出了议政殿。”内侍想了想,回答。

“怎么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你去请亲王来,告诉他到晚餐时间了。”

内侍寻到议政殿前,见亲王伫立在殿门前一动不动,便小心翼翼地上前询问:“殿下,陛下让我来告诉您,到晚餐时间了。”

亲王没应声儿,也没动。

“殿下······您这是?”

“我有急务要办,你替我转达陛下,以后宫中的侍卫由三队交替变为五队交替,明日开始为宜。”

内侍虽然奇怪,也只能满口应下,而后目送亲王消失在夕阳余晖中。

北苍山——

很少人听说过北苍学馆,因为他们很少显露在世人面前,而见过他们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号称‘舍生赴死,誓不休战’,以一己之力抗衡天下暴政的一群人,有的人学识渊博,有的人武技高绝,有的人精通魔法,有的人善于理事,而他们全部汇聚于北苍学馆,因为这里,有更宏大的理想,与更崇高的志向。

他们在这里钻研‘除恶学说’,为天下人性张目,他们全部拜苍山学馆的领导人‘大先生’为师,用心领会着他的言传身教。学馆风雨飘摇数百年,馆主一代接一代,但苍山学馆真正大兴于世,还是在大先生手中实现。

他说不上多少年纪,一张脸很是瘦削。太瘦了。瘦到什么程度,很多刚来学馆的弟子在半夜面师时吓得惊叫出声:活似个骷髅!此外,他的学问也很奇特,有一种别样的感染力,很容易接受与理解,但越往深处钻研,越觉得晦涩难懂,越激起人的奋争之心。由是苍山学馆学风大振,许多郁郁不得志却又身兼数种特长之人纷纷入其门下。

这位大先生还非常正直,民间流传的最有名的故事,就是他带着二十弟子去救护拉尔多的故国——卡拉瓦的故事。

帝国当时的皇帝是格罗迪亚,他继承了兄长的皇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向外扩张而是醉心于发展内政,他旰食宵衣,竭力发展民生,尤其注重发展边境重镇雪松城。在他的不懈努力下,雪松城又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但他忽略了维杜因,这个被他的阴谋害得失去挚爱的年轻法师。

六年,不论是早是晚,维杜因终究是回来了。格罗迪亚的一对儿女替父出巡时,乘坐的车辇被他炸毁,整个护卫队也无人生还。远在首都的格罗迪亚半个月后才得知出了事。当他打开内侍送来的急报后,气的昏死过去。当时他还没有第二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大帝,一双已成人的儿女一死,朝野顿时一片惊恐。万一格罗迪亚再有个闪失,他们连继任者都找不到。当时的首相直接率领禁卫住到了皇宫门口,他生怕第二天自己来上朝时,见到的是一堆尸体碎屑。

格罗迪亚不是那种束手待毙的人,他立刻发信给卡拉瓦的国王——当初你与我密谋,现在我危在旦夕,你也不能看热闹吧!但他没想到,维杜因原本就在调查当初惨剧的始作俑者,格罗迪亚一封信出去,他顿时锁定了目标。信使到达卡拉瓦后,看到的是燃起熊熊大火的皇宫,与疯跑哭喊的卡拉瓦民众。

直到这时,格罗迪亚才感到了恐惧。下一刻维杜因会做什么?等自己夜半惊醒,他会不会站在床头嘲笑自己?

他开始抑郁,笑容再也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这时,宫政司长的话为他驱散了一些阴云:

“六侍神护佑首都,陛下何惧?”

对!格罗迪亚猛然醒悟,人也恢复了一些活力,但他始终觉得不畅快:难道自己永远不能迈出首都一步?维杜因也,你也太毒辣了,纵然我一德之失,何至于你十数年耿耿于怀也!

首相实在看不过去,就本心而论,他颇有动兵缉拿维杜因的念头,但转念一想,流光银翼骑士团去围剿维杜因的老师卡欧斯时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导致十数年内帝国都未能恢复元气,现在到哪里再找一支堪比骑士团的队伍?这位首相,又是帝国历史上罕见的一种魔法也不会的纯文职大臣,但他极有责任感,在见到格罗迪亚日渐憔悴后,他终于忍不住,谋划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计策:攻灭卡拉瓦!

首相第二天在朝会上提出这一构想时,满朝文臣武将一时无声了。良久,亚相低声质疑:

“这件事虽然是陛下当年密谋,但时隔这么久,不说路人皆知,也算是公开之秘也。如今卡拉瓦未违盟约而我进犯,恐······恐有失道义。”

老元帅顿时反对:“我觉得首相谋划很好!当初陛下被卡拉瓦所惑,才惹来今日之祸,进攻卡拉瓦,一为帝国雪耻,二为维杜因雪恨。惟其如此,帝国方有太平时日也。”

“我觉得不可行。陛下继位以来,竭力恢复民生,如今方见成效,便要妄动杀伐,胜败尚且不论,巴托王若乘虚来犯,何以抵挡?”老元帅话音刚落,军政司长立刻顶上。

“笑谈!小小卡拉瓦,何来胜败难料?司长没打过仗吧。”老元帅顿时反唇相讥。

“问题在公国!元帅固然能征善战,怕不见得能分身抗敌吧。”军政司长不甘落败,针锋相对。

格罗迪亚坐在宝座上有些心不在焉,而阶下,两位大臣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动起手来,首相终于忍不住了,“敢请陛下出言决断!”

格罗迪亚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老元帅,老司长,且莫吵了。”

两位老臣大喘着粗气,各自坐回原位。

首相高声说:“目下朝野议论纷纷,敢问陛下作何打算?总不能永生憋死在首都也!”

此话正触动格罗迪亚的心病,他矍然而起,默默良久,高声说:“老元帅,还能支撑一战否?”

老元帅颤抖着双手,沉声说:“陛下用我,岂有不能战之理!臣殿前立下军令,保证三月攻克卡拉瓦!”

“老元帅,为我昔年错失,劳师远征,我心惭愧也。”格罗迪亚走下来当头一拜,老元帅连连摆手,涕泪横流口不能言。军政司长在一旁,颇有悻悻之色。格罗迪亚转身对他也是一拜,司长一惊,连忙也弯下腰。

“老司长忠心体国,真乃肱股之臣也。”格罗迪亚嗓音有些喑哑。

“愧不敢当也。”司长也有些动情了。

“诚如老司长所言,一旦举兵开战,国内立见空虚。请老司长领二区之兵防守,等老元帅得胜归来!老司长,可行吗?”

司长猛地跪下高声说:“我当舍生忘死以报陛下信托。”说完,转向老元帅,又是深深一礼:“方才,得罪了!”

老元帅忙蹲下身扶住他,颤声说:“老哥哥,哪里话来!”

“你我遥相呼应,做一番大事如何?”

“老哥哥如此说,敢不从命?”

“好!”首相一声赞叹:“君臣同心,上下协力,若是失败,哪有天理也!”

“首相,你可不能躲懒也。”格罗迪亚大笑着插上一句。

“有用臣之处么?”

“调配粮草军备,还得首相来。”格罗迪亚豪迈有加,丝毫不顾一旁头发花白的财政司长难堪神色。

“陛下点将,我无处推脱也。”首相故作苦恼地抱怨一句,惹来满殿笑声。

各地调配粮草准备了足足四个月,苍山学馆早早得到消息,大先生召集门下论战,让弟子们各抒己见。有的弟子觉得此乃移祸之计有失道义;有的弟子认为治标不治本难以解决实际问题;有的弟子感觉帝国此举失信于人;有的弟子干脆痛斥帝国妄动杀戮强加兵祸于人。听得弟子半日议论,大先生拍案定下:“先杀进言之佞臣,再进宫面皇,劝其息兵!”

“老师不怕······”

“怕什么?苍山门下,哪个畏惧世俗权力,莫随我去。”

大家对视一眼,一齐高呼:“不怕!”

就这样,苍山学馆一干弟子纷纷准备起来,苍山距雪松城不过百里,不过苍山门下以行动隐秘著称,再加上雪松城只注重恢复经济未曾注意防范,竟无一人察觉苍山弟子。不过三日,一条惊天消息传来:首相遇刺!

半夜得知这消息的格罗迪亚暴跳如雷,抓起一把剑要去找维杜因拼命,闻讯连夜进宫的老元帅连忙拦住了他。

“维杜因欺我太甚!宁可我这条命不要,也要除了他这个祸害!”格罗迪亚状若疯魔嘶声呐喊。

“陛下镇定!维杜因若敢堂而皇之入城,陛下早就遭遇危险,又岂止是杀首相?此事另有其人。”

“那是谁?首相从不与人结怨,谁这般狠心下此毒手!”格罗迪亚忍不住落泪了。

“我想,必是苍山学馆。此门一向以‘刃’诛杀暴君奸臣,定是馆主得知首相谏言欲攻卡拉瓦,苍山学馆派‘刃’出山了。”

“岂有此理!此事与他何干,竟敢私刑擅杀大臣!”格罗迪亚更生气了。

“陛下,此事与苍山学馆有涉,便不能轻易处置。苍山学馆历来主张除暴政护民生,民众多有支持者。如果无端开罪苍山学馆,只怕引来各方非议。”

“那我首相就白死了?冤!为何不来杀我?”

“陛下冷静。我想不日便会有消息。”老元帅胸有成竹。

“为何?”格罗迪亚好容易平复好了心情。

“苍山学馆定会有人劝陛下止兵休战。一贯手段了。”

“其如我不听何!”

“陛下切莫意气用事。首相死,满朝谁不痛惜?但今时不同往日,帝国不宜四面树敌,陛下谨慎。”

格罗迪亚猛喝一口咖啡,“先听听来人说辞,再做定夺。”

三日后,果真如老元帅预想般,大先生率二十名弟子从苍山步行来到首都,沿途竟有数万人闻讯赶来围观,城门卫驱赶不散,报给治安官定夺,治安官也觉颇为棘手,于是入宫来见皇帝。

“这个馆主居然真的来了?让他进来!”

“此人还带了二十名学生。”治安官说。

“赴死也要拖家带口?倒是奇闻也。”格罗迪亚满脸杀气,又夹杂着几分戏谑。

“我这便放他们入宫。只不知陛下欲在何处接见?”

“就这······慢着,召诸位大臣入宫,朝会接见。”格罗迪亚思索良久,断然拍案。

一众弟子围着大先生,似挑衅似示威般对城门卫怒目而视,大先生回头一看,轻喝一声:“且住,退后。”

“······”弟子们没有一人退后,依旧紧紧围着大先生。

“皇帝为奸人所惑,才有此荒谬举动,而今奸人已死,皇帝自会从善如流。退开。”大先生抚慰弟子们道。一众弟子这才慢慢退到大先生身后。

“诸位,且散了吧。陛下有令,众大臣入宫,召开会议,议定苍山学馆一事。”治安官对民众高声呼喊。围观的人停止聚拢,渐渐散开,大先生回头看了看弟子们,轻声说:

“在此等候,我一人进去。”

一众弟子大哗,呼喝连声:“不行!”

“谁知道他们是否好意?老师不可轻入!”

“我等学生愿与老师同生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信得过皇帝。”大先生简短一句,迈开步子进了城,一众弟子默然片刻,各自寻了土石树木或坐或靠,显然是一心要等老师出来。围观人等见正主已走,也不逗留,各自散去。

大先生跟随内侍一路进宫,不时看看周围,见四方陈设虽不奢华,却别有一种清新脱俗之风采,心下一动,不由暗叹:“皆说富贵养人,何如此君,以文华养人也!”及至大殿,见文武群臣各守其位笔直站立,心下又是一动。

“阶下可是苍山学馆之主?”虽上年岁却乌发依旧的老元帅朗声发问。

“苍山学馆无主也。”大先生不急不缓不骄不躁,从容应答。

“何解?”

“苍山学馆门下,以匡扶大义为己任,无私欲,不妄动。若强说学馆有主,乃义也。”

正中王座上披发静坐的格罗迪亚猛然发问:“行暗杀之举,竟敢以义字标榜,大伪欺世!”

大先生爆发出一阵大笑:“首相献掩耳盗铃之策,难道不是欺世吗?”

“你敢侮我大臣,来人,擒下缢死!”格罗迪亚一拍桌案咆哮道。

“且慢!”财政司长急忙出来阻止,“苍山学馆素有人望,岂能加刑于馆主?”

财政司长人老望众,平日每每进言,响应者甚众。然而今日却无一人呼应,偏他还不自觉,身形挺的笔直,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格罗迪亚心下一怒,然有外人在场又不好发作,只好挥挥手:“罢了,你先说,凭什么以私刑杀我大臣?”

“为天下公义张目,岂有他哉!”大先生面无表情。

“荒唐!如此理由,搪塞我么?”格罗迪亚又是一拍桌案。大先生非但不恼,反倒笑了。

“皇帝乃性情中人,且关爱臣下,可说得上是仁君。然则,却非明君。”

一旁老元帅生怕这个深孚众望的长者惹怒皇帝,连忙扮黑脸开口训斥:“大胆,竟敢非议陛下!”

“阁下好意,先行谢过了。”大先生冲老元帅点头致意,浑没去管老元帅的满脸尴尬,又转过头对格罗迪亚说:

“平心而论,陛下当初本无错,先皇在位时朝政昏眛,若无陛下苦心撑持,恐怕帝国不会有如今之规模。然则陛下不行正道,以小伎坑陷政敌,意图一箭双雕,终成今日之祸。可叹陛下不思自省,反纳首相之言,加兵灾于盟邦以解自身之困。悠悠之口,岂能尽封?掩耳盗铃,欺人乎,欺己乎?”

一番中肯诚挚的劝告,使得格罗迪亚冷静下来。他看了看老元帅,后者已是满面羞惭。他心下一颤,低声问:

“维杜因挟私恨威慑帝国,此事奈何?”

大先生朗声说道:“纵然陛下真的灭了卡拉瓦,徒添杀孽也。且卡拉瓦虽小,也有十数万之众,焉知其中无如维杜因般执拗偏狭之人?如此来看,若陛下真发兵灭国,只怕日后将有无数个维杜因潜伏在帝国之侧蠢蠢欲动了!”

“是了。我何尝不明白!可如今维杜因死死抓着昔年旧怨不放,欺人太甚!我一双儿女都死于他手,帝国后继无人,如何是好?”

“若皇帝信我,我可阻止维杜因。”大先生颇为自信。

格罗迪亚难以置信地问:“我与维杜因有杀妻之仇,他为此耿耿于怀多方寻衅数年矣!先生能劝得他回心转意?”他长叹数声,最后低声言道:“我看先生并非庸碌,首相之死,暂不罪你。走吧,莫去维杜因处寻死。”

大先生长笑数声,转身出殿。来到城门前,恰逢夕日欲颓,一众弟子动也不动一直等候,见老师平安出来,径自欢呼起来。

“好了,莫喧闹,今日已晚,入城寻旅馆住下了。”大先生慈爱地看着风尘满面的弟子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