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作者:谓我心憂      更新:2020-02-02 03:31      字数:3084

云卿十指无力地抓着他的衣袖,笑着掉下眼泪来,眼泪落进张开的嘴里,是咸的吗?是苦涩的吗?

她慌张失措地将脸埋进他的胸膛,这是他唯一还温热的地方,她哭得像一个小孩,无法自抑。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我一直在等你带我回家,可你为什么没有来?”

你为什么不来?

这个遗世而独立的白衣公子,即使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谈笑自若,此刻他的眼眶却微微红了,鼻腔忍不住酸涩。他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将怀里的人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她还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来。

云亭红着眼睛微微笑了,贴近她的耳朵,勉强压抑哽咽,抖着声音说:“我来了,我带你回家。”

可云卿已经泣不成声:“来不及了、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我们的家已经没有了!”

惊鸿山庄,已经化为了一团灰。

云亭落了两滴泪在她发间,她毫无知觉,浑身都已经毫无知觉,只有头和手还能动。

她尽力仰头去看他的脸,即使泪水已将她的双眼模糊,她也能看得清他的脸;即使百年后老眼昏花变成瞎子她也能看清他的脸。因为他从来不在她眼前,他一直就扎根在她心里。

那样一张残忍的脸啊。

她颤抖着手从衣领里拽出那枚玉佩,说:“你叫我好好保管的……我一直、一直很小心、很小心地保管,从来不敢让它承受风吹日晒,也不让别人看它一眼。我知道如果我把它弄丢了你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将它保管得这样好,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教我的东西我每天都会背一遍,我会忘记我叫什么名字,我会忘记这世上每一个人,可我若是将你也忘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这样刻骨铭心地记着你,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你给我绣的嫁衣我穿过了,很合身,很好看。可是我永远也没有机会正式穿上它了,因为我想嫁的人永远也不会娶我,我也没有觉得很遗憾,我的家人都看过我穿嫁衣的样子,那也足够了,可是我们的家没有了。”

云亭泪如雨下。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抱住他,那浑身的力气却一点一滴争先恐后地流逝。

“哥哥,带我回家吧,这一次,不要再骗我了。”

云亭抱着她回家,回家的路漫漫无尽头。

云卿沉沉睡在他怀里,意识慢慢涣散,再慢也慢不过到家的路途。

路途漫长而凄清,荒无人烟。

然而其实也不是荒无人烟,云卿在自己渐渐模糊的双眼中看见很多人向她迎面走来。

连渊对她伸出手去,说“我必不让你忍耐饥渴,寒冷时有暖衣,生病时有汤药,有屋宇以遮风雨,有砖瓦以避严寒,你愿意跟我走吗?”

她当然愿意,她想伸手去握他的手,他却又凭空消失了,云筝站在连渊消失的地方,一手拿着画笔,微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角,他温柔对她说:“阿卿不要动,就这样,二哥给你画一幅像。”

她便真的没有动,尽力摆出最美好自然的仪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强调道:“二哥你可千万要把我画得好看一些啊。”

她正想象着云筝妙笔生花,该会画出多好看的一个她来,云泽又煞风景地出现,揪着她精心梳好的小辫子就跑,边跑边便嚷嚷:“走了走了,陪哥去练练飞镖,哥最近新发明一种暗器,练得好了就叫‘云卿镖’,以后把它发扬光大,你可就出名啦!”

云卿想拒绝,想吐他一脸口水,拉着她跑的人又变成云决,云决飞快地将她拉到一个姑娘面前,眉飞色舞道:“老五老五,你看,我把江挽月这死丫头给找回来了!”

那姑娘嗔了云决一眼,认真地看着她,诚挚道:“云卿姐姐,来世我们做真正的姐妹吧,来世我做姐姐,让我来好好地照顾你,把整个世界都送给你。”

多么傻的丫头,她们已经是真正的姐妹了呀,还需要等来世吗?

来世,来世好像也不远了。

那个说要带她回家的人也来了,他静静站在她面前,又一次对她伸出手,又一次对她说:“阿卿,我带你回家。”

她知道他不会再失信了。

这些都是深爱着她,又让她深爱着的人啊。

泪被风干,黏在脸上不大好受,幸而再不好受她也感受不到了。她的嘴唇被嘴角那一道血迹衬得苍白,抱住云亭肩上的手终于也无力地滑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路看着他,等到他终于一点一滴地消失在眼中时,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轻声说:“对不起啊,哥哥,我可能不能跟你回家了。”

真的很对不起,但是也很公平,你我各失信一次,而不会再有下一次。

云卿轻轻闭上了眼睛。

风到这里就停了,雨在这里也止了

你穿过凤凰木,走过烟雨桥,遇上他那一眼,翩若惊鸿

深埋心底的红豆,日复一日地成长

那一年流星滑落,带走你珍若生命的愿望

你愿相思不再似海,却甘愿沉溺其中

你愿时光仁慈慢行,转眼也走到尽头

从此星辰伴你长眠,日月随你尘封

云亭匆忙的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也只有那么一下,随后走得更快。

也许正是因为走得太快了,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云卿脖子上的红绳就那样断了,玉佩掉了下来,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碎成两半的玉落在脚下,让云亭再也无法前行。

他像无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踉跄着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只有怀里的人完好无损地被他紧紧护着。

细碎的冰寒点点滴滴地落在身上,他茫然地抬起头,发现深冬的初雪终于来临,雪花悠悠扬扬地飘下,由小转大,由慢转快。顷刻间,便为天地铺盖上一层白雪,好似天地生来便是这样澈净明通。

那白雪也覆盖上他的黑发,完完整整地将原色掩盖,于是他的黑发在白雪的掩护下顺理成章地开始变白,从头至尾,一点点、一寸寸,三千青丝未有一丝得以幸免,不多会儿便与雪白得毫无二致了。

他又重新低下头去,看着怀里人安适恬淡的容颜,看着怀里人纤长的睫毛染上一层薄雪,看着怀里人被大雪彻底冰封。

云亭将脸埋入她的发间,天地都在这一刻静止,万物都在这一刻消逝,茫茫大雪中只有云亭微微抖动的肩,一下又一下。

云卿离开的半月后,风泠来了,她将一叠扳指厚的宣纸交给云亭,云亭粗略翻了两下,是他熟悉的字迹,每一张都写得满满当当。

风泠说:“这是她嘱咐我的第二件事,将这叠宣纸交给你。”

她看着云亭雪白的长发,悄无声息地揭开了流苏面纱,绝世容颜便这样轻易地绽放在天地间。

她轻声说:“我想要你一缕头发。”

云亭给了她,风泠不再逗留,珍而重之地用手帕将那缕白发包起收入怀中,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风泠走后,云亭开始看一本书,一本他从来不看的话本子,话本的名字叫做《瑞霭非烟》。

那本话本子讲的是一个天上仙女和一个凡间书生的故事,无非就是仙女与书生相爱了,却为天规所不容,经历重重磨难最后还是长相厮守,俗套得很。

他不明白为什么笔者要将故事写得这样恶俗,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将结局写得这样圆满。不明白的地方有很多,他却不求甚解,将那本话本子压入箱底,终生没有再取出来翻看。

很多年之后,在他终于熬到看起来拥有这样的满头白发而不显奇异的年纪,他已几乎将这本话本子完全忘记,所有内容和文字都在他脑海里泛不起涟漪,只有那话本子里的最后一段话让他刻骨铭心。

那段话是:仙女与书生回到了凡间,他们在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温柔耐心,也许他们以后还会遇到艰难的事情,但那也是温柔而耐心的。他们就在这样的温柔与耐心之中,相视一笑。然而一切都只是像风一样。

风从未终止,雨也从未停歇

她越过江山如画,踏过流水迢迢,就此注定你一生,锦衣夜行

君子偕老的佳话,年复一年地诵读

每一次秋千荡起,你埋藏在诗句里的千言万语

你知道相思深似海,沧海也成桑田

你知道时光如过隙,却盼不到尽头

从此星辰不再闪耀,日月不再生辉

那本话本子里,仙女的名字叫做卿卿,书生的名字叫做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