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三三
作者:山中有渡鴉      更新:2020-02-02 00:55      字数:3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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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说到我终于见着了翁言礼、翁言恪二位兄长。

我与他们皆在幼年时交好,但如今相见,话却是极少。

二哥尚且互相关怀几句,然我和三哥翁言恪,就当真是无话可说了。倒不是我们之间有何过节,实是这不是个安生的年头,总有些恩怨纠葛让亲友离间,父子不亲。

就我而言,目光所及的一切,便互有隔阂,迷雾重重而难以驱散。

谁都知道,这年月,与人剖心诉胆,是要赌命的。而谁都惜命,谁都有誓死守卫的东西,因而渐行渐远、离心离德,便是常有的事。

我心力交瘁背负犹多,想来他亦如履薄冰无能为力。

谁不是天道一蜉蝣。

且说翁言恪的生母隋氏是翁见山早在还只是翁家大爷时就纳入府的贵妾。

传言两人是一见倾心,之后海誓山盟,除却巫山不是云。可隋氏却是身份特殊,纵使翁见山费尽心思一心求娶,祖父仍颇多顾忌。最终拗不过儿子,还是承允下来,但也是约法三章。

隋氏不可为妻,但终是隐了名姓,依旧欢欢喜喜地做了翁见山的妾室。

隋氏入府后,与翁见山恩爱两不疑,为了她,翁见山也从不提娶妻之事。

如此数载,直到大孟风云变幻,乱世伊始。而后祖父仙去,翁见山担了翁氏家主,这妻就不得不娶了。

我阿娘进府时,我三哥将将三岁。

那时翁见山任着外职,两人聚少离多,又因我阿娘的缘故,关系到底冷淡了。

而我阿娘入府后不久,就有了我。因是早产,我生来便不敢多走动,而阿娘也伤了身。之后为了修养,我将满月,阿娘便独自来了玉露隐居,不见外客,而我则留在京师交由隋氏照看。

故而,可以说,我自小便是被隋氏抚养,她于我几乎与生母无异。

如今记起来,我亦甚是怀念那位温婉的女子。

我求得不多,只因她在我不知事的年纪尽可能地给了我属于母亲的温关怀,我便感念她。

她这样的人,本该安稳一世,奈何这冷漠森然的世道从不问对错。她的出生,就已然为她定了死罪。

她的结局,早在乱世伊始就被注定。

我五岁的年纪,还是个天天遛鸟斗蛐蛐儿的纨绔。最常干的事,便伙同着已伴我两年的蒲荷,瞒着家里父亲兄长,到处闯祸疯耍。

翁见山没少被我惹怒,动手的时候不多,但怒吼总是回荡在京城翁府。彼时我姑且是个不经事的萝卜丁儿,京师的天却已是变了。

那年春深,帝姜称病不再上朝,命年仅十二的太子绪央监国,同时擢升浔阳公百里肃为摄政王。太子年幼势微,即便有心争权也无力抗衡过他那只手遮天、狼子野心的叔叔。

随后几月,握了大权的百里肃大肆清洗朝纲,搁在他案头的第一封奏折,便是主张肃清那曾经主张削藩,之后也始终不曾归顺他浔阳公百里肃的江陵党。

短短半月,江陵党中得以残喘者,不过十之一二。

而那连诛九族的江陵党首隋启江,正是隋氏的生父。

隋氏隐姓埋名数年,从不参与政事,一心相夫教子,却仍躲不过那道讨要她性命的圣旨。

旨曰:

隋氏涓娘乃隋贼遗孤,乱党余孽,匿而不自举,祸心可见。而翁氏胆敢包庇,实为欺君,按律当诛。然今上宽仁,惜翁氏百年忠勇,英烈赫赫,若能幡然悔悟自行供罪,尚可使祸可不及他人,而翁氏亦可归功抵过不受连坐。

旨至三日,隋氏伏诛,而翁门及三哥则得以得以保全。

那年立冬,养病避居于胥颜宗内的姜帝蓦然于宗廊庭薨逝。

或许是为安抚百里肃,或许也是为保住太子性命,先帝竟未许太子即位,而是反封摄政王百里肃为“次帝”,以行天下事。

其间阴私不可为外人道也。

却说那“次帝”之称闻所未闻,说到底,无论那是什么,也无非是为百里肃篡位做个铺垫罢了。

次年春,东宫巫蛊之祸骤起。次帝大怒,代先帝废太子,幽于东宫。数月后,又将其被贬做庶人,囚入京郊琼鸟寺,至今未得出。

世人皆传那废太子绪央非死即疯,总之再无翻身之可能。

而后,百里肃便是看似顺理成章地,就称了帝,仿佛真是那天下人心之所向的明主仁君。

至此,昔日不过小小一东南藩王,终是改旗易帜成了天下共主。

百里肃建朝不久,翁见山便明白京师已是多狼虎之地,再待无异于待宰。遂举家北上,迁回了老宅所在的陪都玉露,至今八年。

天变了,人也散了,缱绻终是不堪命理蹉跎。国祚不复,家世不复,昨日欢喜终是折作了不可解的怨恨。

只是,那欢喜是郎妾私存,怨恨却是谁人不沾?

且来得更决绝,更漫延。

暗流汹涌,永无消亡。

三哥就立在厅堂正中,沉默以对,周身是无人能解的无言的抗拒。

便是燕姨问他什么,他也不过淡淡答之。不逾矩,不关心,言行守礼而克制。

他其实也不如何在意的,我猜测。

翁门生死他不在意,翁见山的生死他更不在意,哪怕是他的妻和他自己,我想他也是无所在意的。

皆说君子如玉,三哥亦是这样,只是别人的玉温软,他的玉冰凉罢了。他甚至不屑掩饰,只是立着,那温润下的疏离和冷漠却就轻易可见。

我们约莫是有些相类的,只是他选择静默旁观,隐忍不发。

而我,甘愿玉石俱焚,不死不休。

再坐所有,唯独二哥是真正的商人,而商人的本能,正是趋利避害。

他拧眉细听燕姨将始末说完,后沉思半晌,复杂地瞅了几眼,便点了头。

“阿闻所想虽剑走偏锋,但也确实可行。如今的形势,绝不可轻举妄动,旁人皆不可信,唯有我们自己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保住了首尾。人在,也好再言以后。”

“二哥所言,亦我所想。”他果真是个明白人,我稍有欣慰地颔首赞同。

“那好,追谏,你如何看?”出海的不只他一人,他自也要问询三哥的想法。

“哥哥与夫人做主就是,我皆可。”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到底这事就算定了。

二哥见状似乎还想再说说什么,可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只叹了口气,拍拍三哥的肩,未曾开口。

燕姨也不再多言,只望向我:“既然做了决定,而如今也唯有你可在外奔走,一切事宜便也只能托付与你,可为难?”

为难吗?自是为难的。

我自认是个自私的人,最怕担的就是其他人的生死。可我如何能推拒,又如何忍心?

“不为难,只是要尽快了。”

二哥约是晓得我的不易,便宽慰与我:“阿闻虽聪颖,但到底不曾真正处事过。出海一事,我亦曾有了解,那些门道说与你听或许能有所益。且你在外行走,但凡有难处,皆可来屋里寻我,我如今虽出不得府,但几年下来,自问也可为你解些难事。”

我自是应下,二哥在外经商,与人交往经验颇多,向他请教,能免我许多麻烦。

“不过,有一事,不得不多思量。”

我稍蹙眉间,问道:“何事?”

“如今律令摆在那儿,位上那人便是不满,明面上也不会多言,只是倘使他私下授意给那卫渊,命他暗中相阻,这事,怕就不好办了。”

这其实也是我所担忧的。

其实恐怕还不等百里肃授意,就是卫渊本身,也不大可能对我们如此金蝉脱壳之行径坐视不理。

从几次接触来看,卫渊也许算得是态度莫名,看似是公事公办,不讲情面,但实际上又留有余地,不曾赶尽杀绝。但这皆可归因于他算准了我们尽在他掌握,如何挣扎,也翻不出这翁府高墙。

所以,他自可放任自己的那几缕若有似无的情愫,以此来调剂下乏味的人生。若是能再因此得些个好处,那自是再好不过。

但若仅凭于此就认定他能放我们一马,我不信。

卫渊不傻,与我们对立的,是他的父亲,他的亲族,他的锦绣前程。

这种时候,放过我们,就是和自己作对。

你死我亡的境况,他根本不需要选。

那要如何处理卫渊呢,这是个问题。

正要具体再谈,忽然下有一声轻笑传来。

我转首去看,却是从头至尾未发声的翁照月。

她锦袖掩口,低声地笑着,轻而冰冷。

“你笑什么?”燕姨有些不悦,冷着脸问她。

“阿姊忘了。”

我不解:“什么?”

“你忘了,”她站起来,身子微微晃了晃,拂开沙色搀她的手,踱到我和燕姨面前,“你说过要许我与卫渊一段姻缘的,你说你绝不插手不妨碍,你说,你会帮我的。你发过誓。”

何谓石破天惊,何谓一言激起千层浪,翁六娘一席话就是。

我止不住地头疼,还未开口,便见所有人都以那诡异的目光盯向我。

尤其是我身旁的燕姨,那眼神,又惊又怒,怕是恨不得把我再扔进埋香湖泡上几天。

“还嫌不够乱么!闹什么!”燕姨疾言厉色,只差拍桌子。

如此情景,绕是我也无法再淡定。

这个翁六,我当真是服气。

“稚子戏言罢了,燕姨莫气。”

对着翁照月,我实在再难克制脾气:“六娘,且不论我当初是如何应下的你,又应了何事,只说如今,若我当真有那通天的本事让你嫁与卫渊,你也肯么?”

几日来,我以为她已看透,再难过,也至少不再耽于无妄的情爱,不想她依旧不肯回头。

她红着眼,白着脸,看似笑得娇羞,实则诡异又可怖:“嫁的呀,我欢喜他。”

“晚晚!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燕姨其实是晓得一些翁六的女儿情丝的,但定是没料到她如此执迷和疯狂。

“知道的,娘,我欢喜他,我想了许久,伤心许久,还是欢喜......”

“逆子!你可知那卫渊!那卫候!是来......”

“晓得的呀。可是娘,嫁与他,他就会怜惜我的,会护我,会待我好。哪怕他还是要杀我,我也欢喜的......”

大约是有哪个话本曾说过,女子耽兮不可脱。她们守着那自以为的情缘,自生欢喜。

之后便是那良人化作了啖血食肉的精怪,她亦奉上自己赤忱的心脏,死而无悔。

当初读时,我极其不屑,不信世间会有如此痴傻的女子。倒是那葛来生,闻言却轻摇扇柄,带过一阵微寒的风。

他眯着眼,笑谈:“有的有的,痴情女与薄恩郎这世间遍地是。只不过放之你还锁着情之一窍,所以看不到罢了。”

是的,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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