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五
作者:山中有渡鴉      更新:2020-02-02 00:55      字数:3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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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先生后,卫渊随我一同往外走。

我有意走得急迫,只想离他远些。奈何卫六那双腿实在是长,追上我简直不要太轻松。

可我总不好跑起来,那太没脸,只得边保持边出言激他:“公子很闲?”

卫渊甚至语调都不见有变,依旧冷凝低稳,端得是闲庭信步般云淡风轻:“闲。”

我不甘心:“无课?”

卫渊好整以暇:“既领了大家的吩咐,自要‘好好’当值,不敢有误。”他说着就抬头看看天,“这会儿先生应当已是阅过我呈上的假休了。”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懂他刻意加重的语气。

就这么的,卫渊一路跟我出了书院,到了西街的市集。

看我逆着人流左右乱窜,他又连续被几个路过的姑娘“无意”碰撞轻薄了后,总算觉得如此下去有失风度,便出声叫住了我:“四公子这般乱窜,是盘算着撞上个把儿郎,好讹人家一门亲事么?”

有些人真是天生适合做个哑巴。

我急停下脚步转身,卫渊不曾料到,便果真是一下撞在我身上,我假意被他撞了个踉跄,连退几步,弯腰捂胸神情痛苦。

我本以为卫渊要么出言讽我,要么会适当慰问我几句,如此我都能戏弄他一番。然而我等了许久都不见卫六有反应。

难道这贼人要反讹我?

我便抬眼觑他,不想这人却似是定在那处呆愣地看着我,莫说那张脸了,便是两耳加之脖颈都泛着诡异的红。

这是作甚,莫不成我还把他撞出了毛病?

可怜见的,居然这么娇弱。

我撇撇嘴,本还打算说两句“兄台撞我,莫不是对在下有意,抑或对小妹有意”、“那介不介意与在下做妹夫”之类的将他逗上一逗,最好再随便哼哼两声讹他点补偿费的,可见他如今这幅娇花的模样也没了兴致。

只叹自己无聊,便懒得再装,想直起身继续走。

可是……我不能了。

丹田处沉寂不久的疼痛蓦然翻江倒海而来,活像有江畔浣纱女将我的小腹当做纱衣不停地捣,实在疼得一言难尽。

我有些绝望,只恨今晨出门如何就不肯喝蒲荷的药。

眼下也只盼着至少不要太过显露,凭得丢大了面皮。可这腰刚直起一点,下部传来的剧烈抽搐便使我眼前一黑,绒毛般细密的冷汗直往外冒,再动是不可能了。

真可恨是这般不得用的身子。

我阖着眼,咬紧牙将手一寸一寸移到了小腹,寻着穴位便死死地摁压,试图用别处的刺痛来缓解这灭顶的折磨。

可是徒劳。

大约是不吃药又受了凉地缘故,这次实在比以往痛苦太多。直想把腹中掏空,好令我从其中抽离而出。

卫渊已然察觉到我地不对劲,又见我脸色惨白,额汗涔涔,便也急了。顾不得其他,两步走到我身旁便弯腰扶我,言辞是难得的无措:“这,这可是真……撞疼了?”

言罢,居然还害羞地忽闪了两下睫毛。

虽说不适,但我已无力气去挥开他不安分的手。

我费力地抬眼他,刚要回答,却发现这人面色实在诡异,两颊潮红便罢,那满含歉意地眼神还直往我前胸飘忽,来回地很是心虚,很是羞涩。

“……!”

如此,再不晓得他到底在脸红些什么就是我蠢了。

原是我今日出门地急,加之来了月事,蒲荷便不肯让我束胸,只说对女子实在不好。我拗不过她,又想着今日有宽厚的斗篷遮掩身形,便应了下来,不想难得放肆一次却硬是被这厮给结实撞上了。

更恼人的是我居然也无甚感觉,直到察觉卫渊的奇怪后才后知后觉。

不过这厮也太可恨!撞就撞罢,我尚且没如何呢,他羞个甚!难道还要我负责不成?!

恍惚间,我只觉的那处又一次地血如泉涌,不仅小腹生生地疼,便是脑仁儿也开始一跳一跳。

偏这头我还在兀自恼怒,那厢卫渊见我不答居然又自顾自地作死了。

他羞赧地扑眨着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神情荡漾得很:“这,要……要不,揉揉?”

直娘贼……好想弄死他。

还揉?!揉你老母!

可我不能发火,再恼怒也只能强忍着。

我咬咬牙,闭闭眼,好不容易才扯出一个惨绝人寰的笑:“兄台,难不成你瞎?不见在下疼的是小腹么?嗯?”

卫渊何其敏感,察觉我的恶意,扶我的手便一顿。

再后,我就清楚地瞧见这人长翘的眼睫颤了两颤,方才缓缓地低垂了几分,明显是这才去注意我真正不好的地方。

如此便是一阵漫长尴尬的沉默,直到我不耐地抽了抽手,他才将手一紧,回了神。

不知何时他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清艳檀郎的高绝模样,如不是那两后耳根还固执地红着,还真看不出他那么害羞过。

卫渊清咳了几声,将我往一侧带了带,避开嘈杂的人群,面上一派镇定:“如此,那四郎可是吃坏了肚子?”

我被他那声“四郎”着实恶心了一番,忽地恶向胆边生,便弯眼勾唇一笑。

就着他的手把脸凑到卫渊如霞似珠的耳垂边,我先是恶劣地呼了口气,眼见他周遭的寒毛都立了起来,扶我的手也蓦地一抖,才幽幽地叹:

“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在下这是病痛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绝症,没得治。”

不想,卫渊却是当了真,立时神色一肃,“什么绝症,如何就没得治?”

我自不会答他:“要不你猜猜。”

卫渊懒得再和我纠缠,抿着唇俯身就要来抱我。

我自将腰一闪,冷眼瞪他:“要做甚,登徒子!”

卫渊闻言,那秀丽的眉便狠狠一抽,居然也红着脸恶狠狠地回瞪我,再不顾将将拾回的冰凉凉雪泠泠的月美人形象,咬牙低吼:“自是送你去医馆!登徒子才看不上你!少自作多情!”

这就罢了,我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居然又暗自补了句:“我看和男子也无甚差别!矫情甚么……”

“……!”天杀的!直娘贼!混账!去你娘!!

便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这样的羞辱,我狠狠拍落他的手,力气之大,便是我自己的手都有些麻木。落眼一撇,卫渊的手背果然已是红成一片。

我犹自不爽快,但也不好再发作,只好深吸口气勉力将心绪平复。半晌才恨恨道:“无甚差别?卫郎当真敢说。”有本事你也长作老娘这般呐,睁眼瞎!

这几年的修身养性教会我,小不忍则乱大谋,为这些无聊的事纠缠不休最是愚蠢。

故我生生将火气淹埋在一片寒潮下,告诉自己,性命攸关呢阿闻,破局要紧。

既如日发生了如此之事,那何不将之作为一切由头,等发挥了它的用处,便宜才不算呗白占。

想了想那去处,心下立时有了计较,脚步一转径自换了方向,也不看犹自纠结中的卫渊,只半弓着身子缓缓走入人群,旁人看来俨然是幅病入膏肓的狼狈样。

我漠着脸往前,刚默数至三,便不出所料地听到了后方传来的脚步声。

卫渊又疾行两步拦住了我,我看他眉端紧蹙,面带愧色,很是不自在。犹豫一番方才偏过脸瞅着街对面的不知道什么轻声道:“先前是我失言,抱歉……你莫要同我计较。”

顿了顿,又用更为缓和却透着坚定的语气对我说:“既然有病痛,便是有难言之隐,也该上医馆,讳疾忌医是大忌。”

他不理我的似笑非笑,只垂下长翘的眼睫,讳莫言语:“玉露的大夫不行,还有京师的,若京师的也不可,还有胡地的,方外的……总有人能治好你。”

要是这般,我就不大晓得该如何作答了,总不能说兄台你想太多,这才是绝症,得赶紧治。

卫渊到底还算不上他父亲那路人,比起卫侯等人的狼子野心贪婪奸恶……卫渊,还是干净的。

说是霁月清风、雪下寒梅也不为过。

他颖慧恭谦,学识渊博,性子端凝谨慎,不染恶习,洁身自好。有助天下河清海晏的抱负,也有护家国治天下的孝道忠义。

在心中默叹一口气:原来我是清楚的,可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他的立场。所以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

何况,我劝说自己,他还如此年少,未来是如何的模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对这样的人,绝不该冒半点风险。要么笼络,要么剪除。

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敬而远之。

现在我只需记得的是,他立志要尽忠尽孝的人,都清晰地候在我的名簿上。

不除不快,不死不休。

觉得离得有些远,我便走近他,盯着他那双含着冷烟的眼,只看得他皱眉,我才扯起嘴角:“可我不想治。”

绕开卫渊,我继续向之前定好的地方去。

他在背后冷声问:“那你去哪儿?寻地等死?”

我不为他的恶言所动脚下不停,只谈他喜怒不定的性子:“翻脸真快呐。你真是越来越失礼了,卫渊。”

身边来往的人三两结伴,都走得不疾不徐自得其乐,搭着街边坊里不断起伏的吆喝,很难不让人相信这已是鼎盛的世道。

就是这一派入目的熹平祥和,使我的话更具说服力。

我眯眼看着前方不远处,隔着一条积善河的徽阳坊头飘扬了十二年的万字旗,告诉卫渊:“我虽不想治,可也不想现在就疼死。这太平盛世,我可还要好好体会……”

便提步踏上推英桥,我笑着说:“我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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