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事求多门
作者:不成熟的稔      更新:2020-01-16 19:33      字数:6307

李广雄双手托剑而行,李振安高举军旗在侧,李坤、程沐紧随其后,跟着老太爷三步一拜,直趋府门。

柴氏兄弟下意识避让一旁,围观宾客窃窃私语退于两侧。被管事搀扶着的段荇磊从霸下旗一出就呆愣当场。两个仆役拖不动他,眼见托剑老者走到近前,段荇磊看清老者面容,悚然而惊,不顾胸口疼痛,匆忙拜倒,口齿打颤,不能言语。

李广雄神情庄重,两眼直视前方,迈步走过段荇磊身旁,余光都没瞥他一眼,恍如无物。李振安擎旗走过低头打量了一眼,觉得眼熟,略一回想突然记起一个人来,不由顿足在段荇磊身前,嘲讽的开口说道:“我当是谁嗓门这么大,原来是‘断头石’啊。一晃十几年不见,头还没断啊?”

众目睽睽之下被如此嘲笑,围观之人有认识段荇磊的,都以为他会暴起攻击。不想段荇磊虽然面孔胀的通红,额上青筋突起,却是头都没抬,拳不敢握,稳稳地跪在地上。

“先前不知,冒犯了二爷。多谢四哥……手下留情……”

“嗡……”围观众人议论声四起。柴哲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险些维持不住世子风范。段荇磊战场上刀斧加身面不改色,迎着突厥骑兵也敢冲锋的人,被打成这样……竟然说“多谢手下留情”?这中年汉子到底是什么人?竟让段荇磊如此惧怕。

“这位壮士……”柴哲威见机上前拱手搭话:“段都尉无心之失,还望见谅。不知壮士名讳?来我谯国公府何事?”

李振安转头看了看柴哲威,在他的脸上仔细瞅了瞅,探问道:“柴家老大?”

柴哲威一愣:“壮士认识我?”

李振安不语,看着柴哲威的面庞摇了摇头,眼角瞥见老太爷已经走远,留下一句:“待我等拜过女帅,再与汝细说!”话毕,抛下柴哲威大步撵上老太爷。

柴令武与李泰挪到柴哲威身旁,眼睛盯着刚跟进去的李坤程沐身上,却也没看出什么特别。

“大哥,他们?……就这么让他们进去?”

柴哲威摆手拦住了家中部曲:“既然称呼母亲为女帅,应当不是来闹事的。何况……”柴哲威眼神瞥了还趴在地上的段荇磊一眼:“还不赶紧把段都尉扶起来!”

段荇磊被两个健壮部曲搀扶起来,神情恍惚,满头冷汗的对着柴哲威一拱手:“多,多谢世子。”

“段都尉伤不要紧吧?”

“无碍的,歇歇就好了。”嘴上这么说,可看他嘴角不时抽搐,额头冷汗不停的模样,若不是被人搀着,恐怕站着都困难。

“段都尉识得那位老者?”柴令武心中实在好奇,也顾不得段荇磊疼的站不住脚的狼狈模样。

“岂能不识……”段荇磊扯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心有余悸的向府门内看去:“娘子军数万将士……不认得女帅也不敢不认识他们……”

“这‘霸下’到底是……”李泰环视四周发现凡是曾属娘子军旧部的人从见到那面霸下旗后,就噤若寒蝉缩在人后不再鼓噪。

“当年女帅身边一千亲卫军,分属‘朝风’‘霸下’‘离吻’各三百,还有一百女卫叫‘凤尾’。其中霸下军三百人全部来自一处,据说是都是同族子弟,战力……”段荇磊说道此处,身体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战力彪悍,军中无人能敌……被女帅指为军法队,专司战时督战,战后巡查军纪。故而……军中无人不怕他们……”

柴令武凑在大哥耳边悄悄的说道:“传闻母亲收编各路义军和匪盗在麾下,却军纪严明,与民秋毫无犯。母亲的驭兵之道,陛下都钦佩不已,看来与这霸下营关系很大啊。”

柴哲威皱眉不语,轻推二弟说道:“你还在这干嘛?还不快去禀报父亲。”说完安排管事抬走伤者好生照顾,然后对门外宾客行礼致歉,重新安排仆役接待,这才转身快步走向正堂。

斋醮法事并未受到影响,长清道长走下祭台歇息,正端着杯清水慢饮着,目光却看着正堂内。待注意到柴哲威走来,随手将杯盏交给道童,转身竖掌为礼,点头致意。“世子可是遇到了些犯难之事?”

柴哲威恭敬的还礼,客气的说道:“些许俗事,有劳道长探问,哲威会处理好的。”

长清道长捻须微笑,突兀的说道:“那托剑老者,看眉眼之间不见丝毫杀伐之气,但看其面相,前半生当血海沉浮,子孙遭戮。那壮汉凶悍之气未消,面相偏杀伐屠戮,虽能逞威一时,但本该命不长久。不过现在嘛……”

“现在如何?”

长清道长表情莫测,答非所问的说:“寿之所长,天命得享。唯修道心,养恒性。大将军与世子都是要兴武领兵之人,更要明了养身养性之道,切不可被血戮污了心智。”

柴哲威听的懵懵懂懂,只是低头行礼口称受教,一时却没有想明白长清道长话中所指。心中关切正堂那边状况,只得暂时抛开这些,向长清道长告辞离去。

长清道长看着柴哲威走开,口中喃喃低语道:“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前辈,竟能为这些身陷血海之人,洗尽戾气,化解血脉消融的命运。孙道友特意嘱我多看少语,本以为是为了昭公主,如今看来却是为了这几人……”

悲壮的战歌才是给昭公主最好的祭文,哪怕她脱去戎装,哪怕她结婚生子,哪怕她身归柴家,魂归星海。但属于娘子军女帅的英灵!与战旗不倒,与战士永存。

两个人的战歌压过了整个国公府的喧嚣。娘子军出身的将士缓缓聚集在正堂之外,当看到矗立的血色霸下旗时,默默退到院内垂首不语,三五一组渐成队列。此景看的其余宾客惊诧难言。

而谯国公柴绍也终于在一片肃然中赶到了正堂,一眼就看到了那拜伏在平阳昭公主的灵位前,双手高举的老者所拿的妻子生前御赐配剑!

长安城权贵云集,各家各户琐事无数,但每有大事发生,总是绕不过长安城的中心太极宫!

皇帝在杨妃寝殿中用过早膳后就赶去与尚书丞相们处理政事。刚看完两篇奏报,一个内侍举着一卷奏疏走进堂中,迈着轻盈的碎步越过秘书郎和通事舍人直达御前,跪地禀报:“陛下,卫国公府刚刚送来的文书。”

李二郎眉头微皱,赶忙放下手中文卷,探手拿了过来,随口问道:“可是李将军的前线军报?”

小内侍刚欲起身退下,闻言又屈膝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道:“并非李将军奏报,是卫国公府送来的文书。”

“哦……”李二郎神情一松,身体重新靠在扶手上,缓缓打开了书卷漫不经心的看完,期间眉角微微一挑,随即合上书卷随手扔在一边。继续批阅奏章。

与尚书省众官员商讨了西北军姿补给,以及关中还需赈济地区的处理意见后,时近正午,李二郎没有在尚书省与官员一同用膳,而是去了皇后的立政殿。长孙皇后今日肯定准备好了素斋,他要去同食。

不想皇后刚为李二郎褪去外袍,还没等上榻坐下,一个内侍就匆匆来报,宫外谯国公求见。

“柴绍?他不在府里为姐姐操办法事,进宫来干什么?宣。”李二郎坐在榻上抬腿让宫女为其脱去鞋子,伸手接过皇后端来的水杯,拉着皇后的手让其坐下。“你病还没全好,多休息,不要忙这些。”

长孙皇后温柔的笑着挨着李二郎坐下:“谯国公这个时候入宫想必是遇到什么事了,等见过了再用膳吧,陛下饿了吗?我让她们上些点心,陛下先吃点。”

“嗯。”李二郎漫不经心的答应一声,仰头喝干了杯中的水,随口说道:“今天李靖夫人上了道文书,求我开赦她一个子侄。”

“卫国公夫人?她可是许久不曾进宫来了。她的子侄?是李家的孩子吗?卫国公的家风一向严谨,又有李夫人在,惹出了什么麻烦竟求到陛下这来了?”皇后一边帮夫君倒水,一边随口说着话。

“文词含混,也没说清楚是谁。说是在酒楼里与人争执,打伤了人。哼,又是酒楼争风!看来魏征说的没错,这京城权贵子弟的风气是该收拾收拾了!”李二郎寒着脸说完,随手推开了宫女端过来的点心。

长孙皇后熟知夫君的脾气,对着宫女摆摆手让其退下,轻轻走到夫君身后跪坐下来,温柔的捏着肩膀,温和的说道:“卫国公拖着伤病讨打吐谷浑,这些家中琐事就不要让李将军烦心了。陛下嘱咐李夫人多多管教就是了。”

本就是一件小事,李二郎无所谓的答应一声。闭上眼睛躺在皇后腿上假寐,长孙皇后轻轻的给夫君按摩着头。不过一盏茶功夫,殿外内侍禀报谯国公到了。

李二郎翻身而起,皇后招呼宫女为陛下穿好鞋。李二郎走出立政殿看到柴绍,招呼一声挑了座庭院走了进去。“柴兄府中出了什么事吗?”

“陛下……”

“不是在朝上,不必这么多礼。”

“诺。”柴绍拱手一礼,随即靠近了李二郎半步。“今日府中确实出了点事。平阳当年的旧部前来吊唁,二郎知道那些老兵粗鄙,有些旧怨,吵闹了些,明日若是有御史告状,二郎尽管顺着斥责就是。”

李二郎马上皇帝,闻言了然的笑笑,不以为意的摆摆手。心知柴绍不会为了这些事特意入宫来找他,也不说话,等着柴绍继续说。

柴绍低头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有点小事要麻烦二郎。”

“说。”

柴绍吞吞吐吐的说道:“嗯……我去找了京兆尹,可是……有些麻烦……故而臣只好来麻烦陛下。”

李二郎皱眉不悦的看了柴绍了一眼:“皇后还等着朕回去用膳呢,兄长有事但说无妨。”

柴绍揖手行礼:“臣惭愧,只是平阳的旧部今日求到门上,臣委实推脱不得。有位老将的孙儿与权贵在酒楼发生争执……打伤了人……不过这人已经到长安县投案自首了。也甘愿接受惩处,只是老将怕那权贵在牢中对其孙儿报复。所以求到臣这里,看能否以金代罚,或是轻判一些……”

“就这事儿?”李二郎撅眉看着柴绍,心想你在家姐的祭日为了这点破事专门跑进宫来,耽误我吃饭。“你堂堂一个大将军国公爷,长安县这点面子不给你吗?”

柴绍尴尬的笑笑,掩面说道:“二郎治下,吏治清明,百官严守法纪,臣又岂敢……呵呵,京兆府长安县也不敢徇私枉法啊。”

“呵,你到会说……你都亲自来跟朕开口了,只要不是什么命案,就让京兆尹尽早判决了就是。该打打,该罚就罚,然后带回家好生管教!既是老军将的后代,岂能只知争风闹事!”李二郎是真觉得有些饿了,懒得再与柴绍啰嗦,随口教训了,就摆手让其退下。独自往立政殿走着,心想这京城风气怎么突然如此奢靡轻佻,前几日酒楼闹什么野兽伤人闹得沸沸扬扬。这些权贵子弟……还有将府家人怎么也日日往酒楼玩闹打混,看来应该让御史加强风纪纠劾。

长孙皇后站在门口等候夫君归来,边迎着夫君入内边微笑着问道:“这么快就谈完了,谯国公是为何事而来啊?”

“嗨,不是什么大事……”李二郎刚坐下,屁股还没等坐稳,就听门外内侍禀报道:“陛下,卢国公前来复命。”

李二郎的腿刚抬起来,跪在榻前的宫女刚抱住陛下的靴子,长孙皇后刚倒了一杯水,闻言齐齐愣住了。长孙皇后愕然看着殿外,心想今日怎么这些大臣都追到后宫来奏事了。宫女两手拖着陛下的腿,犹豫着不知道这靴子还脱不脱。

李二郎眉头皱成了川字,喘了两口粗气,努力压着火气才没把跟前的宫女踹出去。用力抽回腿,怒哼一声两手扶膝盘坐在榻上,面上怒色渐显。

长孙皇后一看夫君生气了,好忙柔声说道:“卢国公耿直,若不是有急事,不会如此急切冒失的。二郎还是去看看吧。”

“哼,他在城外督管两府兵将换防,能出的了什么事!”话虽这么说着,李二郎还是振袖而起,闷着头向殿外走去。长孙皇后跟到殿门屈身相送,口中说道:“妾把菜热一热,等着二郎。”

“嗯……”李二郎闷闷的应了一声,招来步撵起驾回甘露殿。

程知节带着两员副将,一身戎装站在甘露殿外等候。一位副将瞧着侍卫站的远,悄悄凑近程知节低声说道:“将军有必要这么着急吗?”

程知节缕着颚下虬髯,无奈根须和钢针似的硬扎,不管怎么缕都是扎撒着。听到副将的话,不以为意的说道:“君命达成即刻复命,交还军符。陛下只当夸我,还能怪我耽误了他吃饭不成?”

副将呐呐难以反驳,犹豫的说:“可是五哥那事这个时候说是不是……”

程知节瞥了副将一眼,训斥道:“老五九死一生的活着回来了,还能想着我,就求我这么点事!本将要是连个韦家小子都压不住,还带个球的兵!你们八兄弟就你混了个都尉出身!他们的老婆孩子将来说不得遇到事求到你头上,你连这点担当都没有!还怎么让手下兄弟信服!”

副将程运惭愧的俯首,不敢多言,许久偷瞧程将军不说话了,才呐呐的解释道:“末将不是不想帮五哥,只是觉得不必赶在这个复命的时候。”

“哼!”程知节墨抹似的两道粗眉皱在一起,恨声说道:“原本我也想先跟长安县那边打个招呼,再找机会把那小子捞出来。谁想进城的时候我派去长安县的人就打听到了消息,韦家那边已经不要脸的安排人进牢里害人了!文官那边本将又说不上话,再让韦家弄下去,不等本将出手,那小子就要被害了。到时候本将怎么跟老五交代!”

“啊?我那侄儿没事吧?”程运急忙问道。

“据说是没能得手,长安县现在一团乱,正查着呢……噤声!陛下到了。”程知节肃容向着步辇抱拳俯首行礼。

李二郎饿着肚子心情不佳,无精打采的摆摆手说了句“免礼”就当先进殿去了。待李二郎案几后坐定,程知节带着副将再次行礼,随后呈上捷报文书,简略说明两府换防之事。李二郎展卷看了看奏书,执卷做了批复。

“嗯,差事办的不错。给你放两日假,回去好好歇歇再回朝吧。”

“谢陛下。”

“一会儿去兵部交了兵符就回府吧。朕就不留你了。”

“诺。呃……陛下,末将还有一事……”

李二郎刚要起身,闻言又坐了回去,瞅着爱将诧异的问道:“还有什么事?快说,皇后还等着朕一起用膳呢。”

“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这个……一点小事。”程知节厚着脸皮,不好意思的搓着满是厚茧的大手,嘿嘿笑着说:“末将有个亲兵……”

“打住!”李二郎一看程知节的德行就觉得猜到几分,没好气的说道:“朝廷考功自有规矩,你要是想给部下求官,就拿出实实在在的功劳来,别跟朕这儿耍脸皮!”

程知节赶忙摆手说:“不是,不是。陛下误会了,臣不是要求恩……唉?不对,臣就是要求恩。不对,不是那个求恩!臣的意思是……是……”

李二郎被这憨货逗笑了,无奈的摇摇头问道:“到底什么事啊?说清楚!”

“诺。是这么回事,臣有个亲兵……他吧有个侄儿比较调皮,去酒楼吃饭跟人打起来了。陛下知道臣手底下哪有孬种,臣亲兵的侄儿那也不是怂货,所以吧……嘿嘿,就把人打伤了。不过这小子跟臣一样,敢做敢当!自己就去县衙投案了,可是吧被打的那边不罢休啊,还想到牢里……呃,陛下?”程知节吐沫横飞说的正痛快,不想一抬头看到皇帝脸色黑成墨染的一般,吓得赶紧收声,心中疑惑陛下为何如此生气。

“哈……呵呵,呵呵……这长安县大牢里到底关着多少打架闹事的人,朕这京城里难不成酒楼里天天都发生打架斗殴之事,这般年轻人整日无所事事厮混酒楼,正事不干就会打架闹事吗?满朝卿臣就是这么教育子弟的吗!?尔等要是不会管教,用不用朕替你们管教!”

“陛下息怒。”雷霆之怒来的毫无预兆,程知节被骂懵了,不顾甲胄在身,单膝跪倒,俯首不敢再言,额头冷汗隐现。

“哼!一日之间,当朝三位一品国公府为了子弟闹事求情求到朕这来了!好啊,管教的真好!来人!”李二郎的怒火难熄,不理程知节,对着应声进来的内侍命令道:“传朕的口谕,去长安县大牢提人!先是这个……”李二郎在案几上翻找出红拂所上奏书,展开看到一个名字,继续说道:“这个云什么,应该是李云!提这个李云!还有,柴绍还没走远,你去追上他,问问他要捞的那个人姓甚名谁。还有你!”

李二郎一指程知节,程知节吓得缩紧了脖子:“你要救的是谁,一起提过来!不是能打吗?朕看他们几个到底谁更能打!”

“陛下……臣知错了。”程知节万万没想到这么件小事竟然还撞在了枪口上,悔的肠子都青了。

“说!”李二郎正在气头上,哪会轻易放过他。

“这……好像叫,叫李洛云……”程知节耷拉着脑袋,平日的大嗓门也没有了,哼哼唧唧的说了。

“记下了!还有这个李洛云,一并提来!”李二郎挥手让内侍退下,站起身就要准备回去吃饭了。刚走两步猛然惊醒过来,唰的转身瞪着程知节,一字一顿的问道:“你说他叫李,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