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酒濯衣,泪沾衿 五
作者:常知      更新:2019-12-29 16:41      字数:2338

“是我,是我!”宋怜儿忽然笑了,“因为我怨恨你,我要你不得好死!”

谢无烟惊了。这小小的身躯,为何能装下如许大的恨?

宋怜儿指着他道:“是你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当初谢老汉从虎狼谷捡回一个婴儿,村里长者便说是‘灾星’,那知谢老汉执意收养,后来便引来‘屠村之祸’……村里一个生人也无,全死了,连具完整的躯体也无……”

记忆,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幕幕,涌现出来,在谢无烟心里翻起巨浪,无情的冲击着他的“不愿明白”。

忘却?何来忘却?那刻骨铭心的痛与恨,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兖州莱芜县本有一宋家村,村人以狩猎为生,其中最善猎者,便是那谢老伯。他虽不是土生土长,却极受村人爱戴。一日,谢老伯出猎虎狼谷,无意间入一狼窝,竟在其中见一婴,黑色的眼睛,宛如一颗珍珠,看着他,仿佛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于是他“捡回”此婴,取名谢狼。

谢狼便是谢无烟本名。

其实他从未忘。

这是谢老汉的“给予”。

他不可能忘。

谢老汉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每当他干了坏事,总会被打一顿,打的他鼻青脸肿,唾涕乱流。

谢老汉从不用棍、杖、鞭之类的打,只是用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扇他……

他岂无恨?他恨极了。恨不得生扒那群贼寇的皮,活吞那群贼寇的肉。若不是怀着这样的恨,他又怎能走过那段“黄泉路”……他曾食残杯冷炙,也曾食枯木杂草;他曾被人奴役,也曾被人鞭打;他曾怨恨世界,也曾唾弃自己……他终究活着,不堪的活着。

后来,他得知当年屠村的并非寻常贼寇,而是“起义军”,所以屠村者,但为饱腹耳。这些人,也曾像宋家村里的人一样,只是平民百姓,但以朝廷“用兵不息,赋敛愈急”,加天灾连年,以至流殍无数、民不聊生,故随众起义。

谢无烟绝非良善,当他得知屠村之众既兵败身亡,此恨怎消?他曾想寻得他们的兄弟妻子,然后尽屠之。他确实这样干了。也确实让他寻得。可当他看见那些平凡的活着的人,涌现在他灵魂里的,是她那又破又脏的衣衫,是“空无一人”的宋家村。

他不敢再面对这样的死亡。所以他几乎不杀人。

宋家村被屠之事,是“命运使然”,也是“造化弄人”,与谢无烟这个“灾星”并无多少干系。若非要说个干系,只能是他在虎狼谷救了“贼首”。那时,屠村已然。他却以独入虎狼谷狩猎奇兽,躲过此劫。他后来也知道当时所救之人,便是下令屠村之人。那人也已归了尘土。

谢无烟也曾有悔,此时被宋怜儿如此“指点”,一时愧悔,竟不能言。

宋怜儿竟又笑了笑,道:“我想姊姊在死的那一刻,挂心的也是你这个废物。荷荷,你这废物躲藏何处,竟未被贼寇杀死……荷,荷荷荷……”

既未忘,不再避。

谢无烟抬头看了眼微亮的天,徐徐道:“那年烟儿即将及笄,我便入虎狼谷狩猎奇兽送她……我在谷中狩猎数日无果,但时日不待,只得回村。你可知我回村时想的是什么?呵,我想的是‘莫撞见烟儿’。我去狩猎奇兽之事并未与人说,这失踪数日可怎的与她解释?当时未思虑周全,以后……再也不用。”

他又拿起酒葫芦,饮一口酒,继续说道:“你说她挂心的是我这个废物?可我看见的是血色的‘怜儿’二字,与那平静的神色……她自始至终,也未乞求,因为她知道你已脱身……她有何可求?她最后求的是我,求我守护你。”

这一口酒也许倒的太急,有许多滴在了他的破布衣上。

他又一次浪费了酒。

他的泪也滴在布衣上。

酒泪凝成露,濯洗着这身破旧布衣。

那些尘埃与污秽,早已成为它的一部分,却又如何洗去?

宋怜儿又惊又痴,怔有良久,竟又转怒,道:“守护我?你若真想守护我,为何才来见我?我挨饿受冻时,你在何处?我被卖入青楼时,你在何处?我被那群妓女折磨毒打时,你在何处?”

“荷荷荷……”她忽又笑了,“你看我是否仍似丫头?因为我从未有过一顿饱饭,却日日遭受毒打。”

这三个“你在何处”,已教谢无烟痛心愧悔。他从未停止过寻她,所以才成了一名浪客。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谢无烟长叹一声,道:“今后你有所求,但不违背‘我义’,我便从你。”

宋怜儿面带惊疑之色,道:“我喜欢什么,你会给我什么?”

谢无烟点点头,笑道:“莫说喜欢天上星之类的便好。”

宋怜儿轻哼一声,道:“人家才不喜欢星星,眨呀眨,烦死人。”

谢无烟呵呵笑了笑,并未答应。

“……此人如何处置?”苏英借机问道。她并不能“会意”二人间的故事。向来见那乞儿欲趁机逃脱,便擒住了他。此人既在酒里下毒,若非自己未饮,恐已丧命。如此,不能由他自去。

谢无烟思忖有倾,对那乞儿问道:“谁指使你?”

非常简略的几个字,却教乞儿无以答,但又求生心切,乃指宋怜儿道:“自然是她。”

谢无烟点点头,道:“宰了。”但见他以左脚拖着右脚,向乞儿徐徐走来。

乞儿满目惊恐,却声色俱厉道:“我不服!”

谢无烟笑了笑,道:“可是由于我只杀你,却不杀她?”

乞儿指着他,手不无颤抖,声却沉重,道:“你偏私如此,敢称侠也!”

谢无烟呵呵一笑,道:“谢无烟这个废物呐,从来不是什么侠不侠,因为他不公。呵呵,不公。”

“不!不……”乞儿忽然摇头,不停的摇头,“你是侠,你是名闻遐迩的丐世侠盗,是举世乞儿所景仰的大神!你若为私,怎会救济天下乞儿?”

为何救济天下乞儿?谢无烟也曾如此自问,当时怎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其实,那只是他的“不愿明白”。

“烟儿,烟儿!你有什么心愿?说与我听,待我富贵时,一一为你完成。”

“我……未有心愿……大家生活安定,便是好。”

“呐,烟儿。你可是不信我能富贵?烟儿,烟儿!你得信我。”

“……但愿人皆饱腹,路无流殍。”

是时天清,烟消气明。遥遥望去,四周俱无云烟……无烟,无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