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弩
作者:风镜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317

秦雍晗载着楚轩谣一路向南,黑色的斗篷随风的啸响成了她耳里惟一能听到的东西。她很累,累到可以在马背上睡着,而秦雍晗依旧不肯歇息,一口气跑死了两匹马。自从出了荥阳,他们身后时不时有追兵出没。有时候斥候就游荡在地平线尽头,黑色的盔甲闪着寒朔的冷光。那天在银杏林里头他们就碰到了荥阳的城防,秦雍晗解决掉两个就扭头一路狂飙。他一边策马一边俯在她耳边说:“你的那个好哥哥出卖了我们。”

楚轩谣抓着马鬃,不明所以抬头看了看他的脸。他有些烦躁地一抽马鞭:“下午那个。”

楚轩谣不明白地摇摇头,秦雍晗也不多说,两个人继续沉默着赶路。

自荥阳一路向南,他们所见之处惟流民与稀草,越往南就越空旷无人。秦雍晗有时会停下来吃点东西,可楚轩谣什么也吃不下,脑子里一片浆糊。大腿内侧被磨出血来,火辣辣如同针砭一样,可她懒得叫疼,只是眯着眼看颠簸的地平线。但是她感觉得到,一路向南,越来越沉重的闷压。时常听到马蹄声在天尽头轰隆隆地驰过,来回穿插与奔驰着,或者有黑穗长枪腾在马背上,近到可以看到穗子的漂荡。越来越多次,秦雍晗揽着她跳下马隐在半人多高的黑草下,拉着马缰捂住她的嘴。

她从来不知道当皇帝还得玩那么刺激的。一直以为皇帝都是坐坐龙床,搂搂美女,斗斗外番使节;或者高坐金台看四方来朝,威风凛凛,神一般把握着天地的运转。她转过头看看秦雍晗,散乱的发,被汗水沾污的脸,短短的髭须也邋里邋遢地窜出来了,但看着前方的眼睛里有锋利的决绝,就像一匹流窜的孤狼。他也很紧张,却粗喘着气努力要缓下心神。

感觉到她斑驳的眼光投在自己脸上,他溯着她的视线寻找那片胶着的来源。楚轩谣轻轻转过头,把他捂得过紧的手抓开。

他愣了愣,退开一些坐在地上,却闻到了她发上清爽干净的味道。他们身侧的马蹄声若远若近,像是急遽的浪潮拍打着紧滞的心房。风过,黑草倏倐地摩挲着两人的头顶。

躲了半个对时左右,秦雍晗才小心地探出头去张望一番。天色白晃晃的,淡而阴惨,有些灰蒙夹杂在里头,压得人窒息。他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她起来,转身去牵那匹马。楚轩谣胸口发闷,勉强站起来,不料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秦雍晗听到背后“砰”的一声,张皇地回过身,她已是软塌塌得虚弱不堪。他取下水袋,托着她的脊背灌了些水给她。

凉意把昏沉渐渐驱散,她试着睁开眼,又重新看到了肃杀的天空。头顶,秦雍晗无奈地叹了口气,“歇一晚吧。”

她眯了眯眼睛:“我只是起得太急了——从小就贫血,不碍事的。”她轻笑着撑着他慢慢坐起来,嘴唇青白得要和脸色混为一气。向他要了些烙饼,勉强过着水吞下去一点。

秦雍晗突然间火大起来,一脚把烙饼踹飞,背对着她迎风而立,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四肢百骸直到心脏肺腑都突然间刻满了无力,那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

楚轩谣低着头静默了片刻道:“走吧。”

两个人继续穿行在荒原上,他说再过一两日就到了。楚轩谣身体一直都没有好过,成日里都在咳嗽。秦雍晗思虑可能是在帝陵受了太重的寒气,而且一路鞍马劳顿,以前纠结的病根就忽地爆发了。有时候她看到西华的斥候就死命憋着,待到无人时才解脱般疯狂地咳起来,脸上腾起一抹醉人、却同样令人心寒的潮红。秦雍晗只能解下披风裹着她,握着她冰冷的手,把水袋搁在她的额头上。可是这样的小憩也不能多,不过片刻又得连日连夜地赶路。

座下的马蹄声渐渐混浊起来,斥候的出现却越来越频繁。有一刻他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丢下她吧,一个人走会更快些,也许到了西界关她也活不下来……他的手突然猛地一抖,楚轩谣睁开眼,斑驳的眸子欲睡似醉。

丢下她。他想。

他们已经过了德水了。

如果丢下她……

他穿过她躯侧的手轻颤着,猛然间回揽过她的腰,握着马缰的手又是狠命的一抽。

就这样赶到第三天早晨,他们已经能够看到连绵的营帐在天边勾出的庞大线条。白茫茫如同浪尖一般,时不时有跳腾决荡的马匹在周围视线里出没。他们已经靠近了西华左路军大营,那么离西界关确实也不远了。

秦雍晗强打起精神——三天两夜没阖眼,他也到了极限,可是他皱着眉头不敢放松。可是只是眯着眼一愣神的功夫,左后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斥候什队。近到可以听到有人在喊站住,他乖乖勒马,用斗篷把楚轩谣整个人裹起来推下马。

楚轩谣迷迷糊糊中眼前一片漆黑,然后脑子一阵钝痛,在软湿的土地上滚了几滚。她听到他在上面说:“待会儿不要睁开眼睛。”不远处,蠧蠧的马蹄声压垮了黑草的混音。

她俯在高高的黑草下一动不动。要上演十八禁了,她想,不过她已经过了十八岁,可以看暴力镜头。

不一会儿,那些危险的嘈杂就追上了他们,马喷出的热气简直可以吹动她的发梢。她听到当先的斥候在盘问秦雍晗,而秦雍晗勒着马有意无意地向右边跳了几步——她知道这是为了不让马踏到自己。然后秦雍晗那很欠扁的嗓音说出很欠扁的话,再接着就听到孤篁的鸣啸。

秦雍晗在什长靠得足够近的时候突然发力,抽出孤簧剑一剑绞碎他的心脏。周围的斥候一看情势不对,一对眼间已有三匹快马蹿出报信。其余的斥候抽出腰上的短刀齐齐向秦雍晗的腰间劈去,却不料他一手扶鞍腾起,擎着孤篁在周身画了个半圆,短刀应声而断。

倏然他座下的马长嘶一声,被甩出的绊马索绊倒,马腿前曲便要跪倒。秦雍晗情知要堕马,一个白龙越江腾下身,顺道踢下身旁两个斥候。在地上翻了三滚之后,他扯下腰间的轻弩,抬臂。

一时间西华斥候都不敢乱动——斥候骑兵只着轻甲,抵不了劲弩的力道。他冷笑两声扣着扳机,却在他们警戒的一瞬扭头,把三支箭通过机括弹了出去。刚才驰远的三个斥候如枯叶般飘落。

秦雍晗刚回头就看到一支飞箭扑面而来,往左边打了个滚堪堪避过,却断了一绺发。他弃了轻弩,擎着孤篁闯进剩余四个人中,顺道又踹上一脚刚刚滚下马的两人。他鬼魅般的身形快速地贴着地面游走,挑穿了面前三匹马的前蹄,三人滚下马,刷啦啦地拔出腰间佩剑,硬着头皮步战。连同刚刚堕马的两人,六道影子胶着成一团。短兵相接秦雍晗并不着意,在期门宫里他修的最好的一门是单兵步杀。眼看着杀败了三个,他突然发现不太对劲。分神一探,居然漏下一匹马,偷摸着驰到了他的后方。估计那人也是邀功心切,没有回去报信,抬起弓对着他空出来的后背就放了一箭。

秦雍晗想避却,但被剩余的三人架住了剑。

只是稍稍一顿,他便弃了孤篁腾起,但右臂还是被箭刺穿了。他痛苦地喊了一声,拔出腰间的枯血,眼里升腾起的居然是愤怒。

是的,是愤怒,是让每个看着他眼睛的人都不寒而栗的愤怒。

楚轩谣听到他痛苦的叫喊,就在十几步外。

跟在秦雍晗身边的一个月里,她一直都在听天由命,因为她相信他是万能的,什么都能优哉游哉地摆平。她第一次感觉到,就算秦雍晗披着多厚的坚冰盔甲,外表有多强硬,他也会受伤,也会叫痛。她忙挣开斗篷,虚弱地跪撑在地上,强睁开被热度蒸得灼灼发亮的眸子。她看到秦雍晗挥舞着一把湛清的匕首与三人混斗,转眼就又刺伤一个,那柄匕首却没有沾上一点血迹,手腕一抖,其上的血珠就淋漓地飞溅出去。还好,她想,刚欲继续躺倒装死时,他右臂上插着的箭突兀地闯进了眼帘。

箭簇透臂而过,雪白的翎羽跟着他的动作上下轻翻着。血顺着他的衣褶向下流,浓得居然有几分发黑的错觉。

哎呀妈呀真得受伤了……

二十步外,有弦慢慢被拉紧的声音。她猛然回头,一个身影正拉满了弓对着秦雍晗。秦雍晗感觉到死亡冰冷的注视,竭尽全力变幻着身形,与剩下两人缠斗得异常之近,只盼混淆他的视线。

楚轩谣看到那个人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似乎就要不顾同僚动手了。他果真凝着眉对好准星,分外焦躁地出箭。楚轩谣捂着嘴看那一箭偏到喜马拉雅山去,不禁把悬着的心沉下。秦雍晗却又喊了一声,缘是刀锋侧着他的腰滚过。

楚轩谣伏着身急得没法,四处望望,脑子里不停地念着四个字: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念得头都要爆开。突然间,她踢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秦雍晗的孤簧剑。剑术肯定没戏,想当长矛投,结果要捡起来都很困难。她又踉跄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深深的压痕,居然是一张弩。她心下大喜,晕晕乎乎地爬过去拾起弩,抬起头正对着二十步开外又在拉弦的人。

轻弩是相对床弩之类的来说的。这张弩的硬木弩臂外包着铁皮,以楚轩谣的膂力要用它,实在是很够呛。

但她抬着弩,眼睛灼亮。她看着不远处举着弓又放空的斥候骑兵,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伤到秦雍晗的,她必须杀他。她不由得握紧曲柄,用软绵绵的手臂疯狂地转动,却每次都只能把牙弓拉开一些。想喘口气,弦却又松了下来。

如此几番,她就看到很大很大眼泪的弩上溅开,碎成一瓣瓣的,然后融化在黑草地上。又是一声鸣谪,她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声,接着就是僵硬的身体扑通掉在草地上的声音,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楚轩谣突然发现什么都晚了。

他死了。

然后她听到有人在骂娘:“他妈的准头在哪儿?!射死自己人了!”

楚轩谣本来已经伏下身子,视物已经隔着一匹水帘,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听到这个突然抑不住要大哭起来,憋得嗓子里全是酸味。可她知道若再这样下去也是迟早的事,坐起来重又端起劲弩,转着曲柄,把弦拉到钩牙上用力转起了曲轮。直到手臂抽筋,才听到“啪嗒”一声,三支箭从机括中弹出来,满满地撑在弦中。

她用力一挤眼睛,把眼泪都挤掉,敛下呼吸冷冷地抬臂。

引弦已过。

拨羽,

望山!

秦雍晗已是强弩之末,枯血架上短剑,对面的人也不急着杀他,只是死命地把他按在草地上。不远处的骑兵勒马踏了两步,正对着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冷笑着张满弓。

仿佛是隔了一千年般漫长,“嗖”的一声从空旷的荒野上传出去。秦雍晗听到鸣谪,却感觉到这阵箭啸有些凌乱,仿佛风穿过箭身把它劈成三股。三股……嗯,三股?看着对面的人发白的脸色,他刹那明了发生了什么。顺势发力,架着的手一把划过轻剑,用枯血拉开了他的脖颈。然后,背后才传来有人栽下马的闷响。

楚轩谣呆呆地坐在草堆里,肩上有轻弩的后坐力弹出的剧痛。看着他踉跄着走到她面前站定,满身的血,突然有凉意缓缓流过脸颊。她睁着眼睛看他,鲜有地安静。

他的呼吸很急很促,眼睛里焚烧着的愤怒却在慢慢冷却,仿佛爆发后的火山口,也会变成一汪温柔的湖水。

楚轩谣脱力地倒在地上,仰对着他的眼睛,心里却在想:我他妈居然为你杀人……

秦雍晗拔出臂上的剑,粗粗撕下几块上好的霜里锦裹了手臂,也不管腰间汩汩流出的血。他在她身边坐下,从嘴边沾着粘沫的死马身上解下水袋,喝上几口,然后把焦距停留在远方。只是突然间,他的眼里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底下,一双带血的手把两只冰冷的小手包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用斗篷裹起额头火烫到已经休克的楚轩谣,向二十步开外那匹失去主人的马走去。他心里却轻轻说:“真对我胃口——你他娘的。”

西华左营外的觅崖原,一骑绝尘。

而在秦雍晗高傲的眼睛没有注视的北疆,一队衣衫褴褛的年轻人正在不要命地穿越古戈壁。他们的首领叫做渠经翼,也速该,斡达哲(不好意思,名字有些长,不过不是龙套人物,是第五章的核心人物。呵呵根据九州蛮族的设定,渠经翼是他的中原名,也速该是他的小名,斡达哲是家族姓氏),草原上的人们管他叫做“燎烈之鹰”。很多年后赤鹰的旌旗与苍狼的图腾再次焚烧着朔北,不世出的帝王们却都没有想到,过去的某一日,他们同样落魄。

“二王子,带的干粮要吃完了……”他身边的伴当策着马有些困顿地说。“要不回去吧,大君不许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

当先的那个年轻人冷冷一哼,狂浪而恣肆,暗金色的发在酷烈的骄阳中闪耀。“他老得提不动刀了,他的牙将们也一样。那帮老家伙只会躲在斡耳朵里喝羊奶酒!总有一天,”他的眼里突然闪出如鹰般锐利的光芒,“他会把白牦牛旌杖交到我手上的……”

他突然勒马,向着南方一吟鞭。“那个姓秦的孙子和他的附庸国要打起来了。我们面前的拒鹿关,是一百五十年来屯兵最少的。”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区区八百人马,这是陪他克定乃真部叛乱的伴当们。“攻下拒鹿关之后,只要我们三阵不输,那孙子肯定捧着他的妹妹和中原的锦缎来金帐求和!那时候放马南下,整个中原都会在我们的指掌之中。”

身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霸吼,那些流人般的浪人敲击着胸口的铁镜,对着南方。

草原人对于大夔的君主总是有一种骨子里的蔑视,就像渠经翼经常念叨着的:“一百五十年前,秦氏不过是我斡达哲家族帐下的家奴。”所以每一位大夔的君主在朔北都有一个通用名:姓秦那孙子。传到秦雍晗这一代自然也不例外。

渠经翼轻笑着看着满眼的荒凉戈壁,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的骏马踏破中原城关的图景。祖先失去的东西,他也速该要原原本本地拿回来!

他一夹马肚,飙风般的锋线割过寥旷的古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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