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孤竹变
作者:风镜旋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103

“在王域空虚的时候,我们需要晋国国主为我们截断西华的退路。”

“楚恃兮会吗?”

“他会,只是皇上不相信罢尔。”

秦雍晗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眼中多了丝玩味。“那白先生有什么高见?”

白玄雷默默地望着太清池,粼粼微波下的残阳如血,似是饮泣的时光。他想起了那个有着温柔眼睛的女人,她圈着他吻着他的额头,告诉他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去,不管是不是杀回去。

“那臣下,只好寻一个皇上可以信任的楚国国主。”他一拱手,俯下的身子宛若拉开的弓。

“杀了楚恃兮?”

“杀了他,晋国将迎来女公爵。”

秦雍晗沉吟了片刻,重又把散漫的眼光凝集在他的身上,缓缓说:“我同样不信任楚轩瑶。”

“君上不愿意做的事,只好由臣下来做。”

“所以你求朕晋你为东宫太傅,”秦雍晗一背手,“女人的确容易控制些,何况她还未长成。”

“是。”

“你下去吧。”

白衣人也不停驻,旋踵而回,不一会儿便步出了层林的拱卫。

“邢绎,你都听到了。”秦雍晗对着湖水静静说。

“嗯。不过……真得要杀楚国主?”邢绎从树上一跃而下,有些不安地把着剑镡。

“白玄雷……真是个看不透的人啊,”秦雍晗望着湖水有些出神,脸色空茫一片,“他连自己人都要算计。明知道朕不可能杀楚恃兮,可还要激朕——他就是让朕看清自己的分量,输得心服口服。”

“戚幽夫人已经启程回孤竹了,臣没有一分胜算。”

秦雍晗长叹一声,“他是朕的镜子。”

邢绎回头看看那席白裳消失的方向,六年前那个死也要随侍青王的年轻人已经拥有了高拔的背影。帝师虽然是裂羽的中心,甚至不以公子为号,但也从不透露关于他的一丝一毫。他清疏的微笑,任谁都不敢倾身相待。面对着九五至尊,温润的眸子里时常露出微微的挑衅,只要是诟病他都会毫不着意的揭开伤疤。白玄雷的确是秦雍晗的镜子,他似乎是一个站在局外信手而谈的观棋人。

秦雍晗和白玄雷,这两颗最骄傲的星辰对撞,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即使秦雍晗是白玄雷的君上,白玄雷是秦雍晗的第一智囊。

“六年了,你真得找不到他的过去?哪怕只言片语?”秦雍晗不甘心地问道。

邢绎脸上很挂不住点点头。“现在我所知道的只是六年前,他辞去鸿胪寺末等文书的职位,然后就是皇上盛熠八年年末在青王府前的留骥之举。”

白玄雷……他到底是谁?一个愿意用性命换取他信任的人,是否也一样愿意用性命来换取他的性命?

秦雍晗疲沓地步出竹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玄石上。“去吧,孤竹城里头要万般小心。”

“是。”邢绎一点头,匆匆划过傍晚闷热的空气。

“对了,若是遇到她,不要犯犟。记住一个字,跑。”

邢绎不悦地皱皱眉,干啥说得那么破,他也知道他和一个年长自己十岁的女人没什么好比的——他再活十年肯定比她厉害嘛!要那么强干什么,太强谁要啊?就像那个戚幽夫人一辈子都想赶超的天下第一神射,不是老大没嫁出去,最后只能和那个谁谁谁非法同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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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竹,晋国王都。濒沽水而倚连暮,北接西华,东北临王域,东南抵燕域。

晋国的东方是德水,它从西界关旁莫雷山南麓发迹,奔腾地跃过中原的土地,福泽天南三国,最后并入云梦大泽。

而在德水发源的莫雷山陡峭的巉岩畏途中,只有一道狭隘的天途与西华相通,曰苍云峡。在大夔之前,西华域都是钦颜人游猎的地方。自从高祖的游侠踏平了天下第一雄关——西界关之后,跟随高祖征战多年的毕氏才立国西华,定都九原。而后西华、晋国合力重筑苍云古关,使得西华与中原的惟一两条路上都有雄关盘踞。此外便是莫雷山和连暮山,这两个传说中古战神尸首化作的高陇。

孤竹坐落在苍云盆地中,旁有十一座山丘,名为南丘。孤竹王宫中的十一颗巨型青木,与南丘两相辉映。它们就像硕大的手擎擘着苍穹,挽住星流千年下的思惑牵缠。

而现在邢绎隐在最靠近虚极殿的那棵巨木上,只是最低的枝桠便离地高达四丈。虚极殿地势极高,在这里正好可以俯视周遭的禁军轮值,甚至可以看到薄暮殿中点起的烛光。

邢绎看了看天色,淡淡的霞熠似不敢扰乱主人的安静,只是徐徐被夜色逼迫着,围成四角的星芒。他打算等到天黑再动手,毕竟只有夜才是他的领地。

握夜绝的手心随着云翳的淡去而渗出了汗水,上附的菱纹被握得滚烫。即使在万军之中击杀锦王也不曾让他如此心乱。楚恃兮,这个儒雅如同神祗般的男子,今夜是否会死在他的剑下?

记得母亲提起他时眼中的惊羡之情,二十多年前,远远都还没有“素衣墨月”的时候,楚恃兮就在太清池边轻轻用折叶吹着南地的清曲,如何的广襟帛带,龙章凤姿。他是当时还是太子的秦颙安的伴读,只不过各有所长——楚恃兮辞文冠世,而秦颙安画风绝代,亦通音曲。

“楚文秦幅。”他轻轻念着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有了一丝痛惜。直到很久以后他坐在春盛楼里面端着酒杯,听楚轩瑶唱到“美女变成老太婆,我也只是糟老头的时候”才晓得这份惆怅来自何处。

邢绎静默地回想父辈们的故事,没有注意到蒙着轻纱的女子缓缓自他脚下走过。她穿着青褥皂裙,绿萼色的滚边上绣着简单的卍字回文。紫纱裹腰,长长地垂到脚背上,轻便的白糜皮靴若隐若现。她的步子轻盈,却走得很慢。就像蝶翼背负了太多的露水,被那宽阔雄健的虚极殿压得再也无法振翅。

走过最后一颗神木,秋婉素突然顿了顿脚步。虚极殿的台阶就在她脚下,头顶,暮色正在静静地合拢。

她就这样低着头听神木的叶子瑟瑟地走出狂澜般的沉音,听到这亿万种声响里有一处不和谐的哀鸣。

她抬目,拾级而上,说:“犹豫是杀手最大的敌人,何况你不能集中心力。七呼吸间一动枝,我已经看见了你的眼睛。”在星辰的光芒彻底掩盖桑榆的瞬间,她看着神木说。“若是十四年前,你早已死在我的箭下。”

邢绎哑然,屏息而立不敢再有丝毫分神。

“还不走吗?你在我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旁的紫衣侍者亦是蒙着面纱,这时沉不住气道:“夫人,要我除掉他吗?”

“他已经走了。”秋婉素静静道。

“那……要追吗?”

“不必,他没有杀气。”她终于踏上了最后一级阶梯,正对着虚极殿的匾额。殿里,宫人早已点起了整列的烛盏,只是此时殿内除了他,别无他人。

他没有束发,绵长的青丝若水,顺从地伏在身上,遮住了素色的深衣。大袖上覆,襟口绣着精致的银丝凤纹——这正是十五年前帝都流行的样式。他安静地坐在檀木几边,挺直的背脊透出一股真正属于大贵族的雍容气度,苍白的手指握着竹笔似在慢慢勾画。

楚恃兮,这只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秋婉素扭过头,径自穿过殿前广场,绕道而行。

“是夫人回来了吗?”楚恃兮抬头问,回答他的只有烛火一瞬的战栗,和穿堂而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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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孤竹过年吗?”楚恃兮轻抿着嘴角替她斟上一杯青瓠酒,想了想之后也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倾上一注。

“回来小住而已。”戚幽夫人轻叩着酒爵沉默良久才道,“小谣今年十四了。”

楚恃兮点点头,“最近总是梦见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总是希望灵嘉(注)能在我们身边长大,可是……”他望了望窗外,蝉声渐渐没落的夜晚,孤竹王宫总是显得分外的荒凉。

这里太缺生气了,有的只是游荡在很多年前的愚执,和守着这些愚执的、渐老的躯壳。

秋婉素低下头看着酒盏中的倒影,那些流逝的年华就这般黯淡下来,沉浸在杯底。曾经那个傲雪广寒的杀手,是否曾经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她很不好。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第六天了,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太医说,就算能醒过来,恐怕也要落下病根。”

他亦默然,缓缓饮尽淡酒,再倾上一杯。

“小谣不记得我们了……她忘记了……她什么都忘记了。”秋婉素怔怔地看着楚恃兮的眼睛,发现那里曾经斑斓的光与影已经变得很老很老,再也不是那个倚在柳树下散漫地吹着折叶的年轻人。“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了很久,”楚恃兮看着她弥蒙的眼神,叹了口气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想到一个办法,也许可以保护她,但也许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你愿意吗?”他轻轻道,但是却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我要灵嘉做王储。”

秋婉素看了他一眼,又缓缓摇了摇头:“雷城那里不会答应,宗祠不会答应,朝堂上恐怕也不会答应吧……不,我不要。小谣她不能做国主,我不要她做晋王……”她抽离了他的手心,那里本来就没有温度属于她。“小谣做了王储,皇帝会护着她不假,可是宫妃呢?公卿呢?就算她可以回来,继晋国正朔,但整日整日看你那帮老臣的脸色,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依靠,落笔就是牵扯到万万人的命途,小谣不会怕吗?恃兮——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我疯也是没有办法。”他看着她平静地说,“明年灵嘉就要及笄了,她一及笄我就立她为王储。她是我惟一的孩子,楚氏王族血统中最高贵的她为什么不能做王储?到时候谁敢讲一个‘不’字,诛。”他起身走出戚幽的竹阁,踩着有些年头的竹木静静离去,似是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道,“如果她那时还在的话。”

秋婉素看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流下泪来,清朗的月色下他的背影已经不似年轻时候那么高拔。两年不见,确是越发的清瘦了。

她晓得,他心里是很爱那个孩子的,但他爱的是那个孩子。

“她很好。她说她会好好待小谣,她说她会让小谣入主中宫。”

她说得很轻,穿过神树的风夹杂着这句支离破碎的话在他耳边打了个转,然后便消失在凄冷的夜色里。这就是他等到的一切——从别人口里得到她的消息,然后凭着这点飘渺的理由撑下去,去完成自己的誓言。

他没有回头,一个人步入了混沌的月色中,缓缓的离开了那处僻静的竹阁。

注:灵嘉,楚轩瑶表字。<div align=center><!--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