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九章 全忠义郭和遗书
作者:素衣瑶琴      更新:2019-11-26 23:16      字数:5063

对孙策童年影响最大的有三人:

师傅张俭,教会了他识字通文,倾囊古典与兵法,这才铸就了今日调度有方、战无不克的少将军。父亲孙坚,素来严肃,无论是处事还是习武方面,对他更是苛责有加,从不懈怠,小霸王之威名,很难说没有父亲一半的功劳。母亲吴氏,扮演着他终年漂泊的唯一港湾,也启迪了他为人做事的准则,孙郎贤义,故呈文武归心。

此三者,皆为孙策至亲。可以说,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孙策。因此,孙策的前半生,是为这三位而活!

而今时,三人先后残忍离去,也铸成了孙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痛!

高堂上,香烛明灭,母亲的灵柩,安静地落至中央。在那梧桐棺盖上,盛着郭忠血淋淋的首级,一双圆溜溜的眼珠,眨也不眨地正瞪看众人。

孙策素巾麻衣,侍棺榇西侧而跪,正有一张没一张地往跟前铜盆里送着纸钱。每下一张,盆里的火愈旺一份,也将孙策苍白的英容染得愈发红润。

“丹阳三老到!”

随着门口侍从吊嗓的这一声,一名鹤发老者跄然地徐步而入。

县三老,汉高祖刘邦始置,非民间德高望重的长者不能居之。这样的人物,不列朝职,不听官令,专司民众教化、育人从善之责。

那会儿刘繇弃城而逃,城里大半官员和有地位的士绅都相继跟随,以致此次能够前来凭吊的,也只有三老一人而已!

待侍从机灵地接过拐杖,老者便理了理素袍,席蒲稽首而拜。

“一拜!再拜!三拜!”

宽敞的大堂,司仪的叫唤声悠悠荡荡,弥久方散。

“家人谢礼——”

孙策起身,面无表情地向老者一谒手。老者回礼,复又拍了拍孙策肩膀,道了声“节哀”。

可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慈母离世,岂是一句“节哀”就能轻松泯灭的。

三老拜辞,整个空间的气氛,也再次陷入了死寂。

丹阳新破,这里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主公亲自去定夺。不过很明显,以目前的状况看来,无论现在大家说些什么,主公都不会听进去的。毕竟,死者为大,众伙也就很识趣地缄默了。

恍惚间,一道身影倏忽闯入,那一瞬的凉风,卷得两旁烛火摇晃。

“阿策,和叔已经在门外跪了快三个时辰了!”临到孙策跟前,征西校尉孙静一脸忧急地道,看了看侄儿的脸色,本是犹豫的他狠一咬牙,“你——还是去看看吧!”

孙策面沉如水,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目睹自己叔父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心底不免起了波澜。

难道——

孙策健步如飞,怀着沉重的心情直向门外奔去。

甫至阶前,入目的,是老和单薄的脊背。只见他躬着身躯,恭谨地伏在地上,烈日之下,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跪着!

“和叔~”孙策喉结滚动,干涸的嘴唇轻唤了声。

老和茫然昂首,一看到少公子那张悲戚的容颜时,转而异常激动起来:“是老奴愧对孙家,都是老奴的错!都是老奴的错呀!”

老和嚎啕着一个劲儿地以头撞地。等孙策慌忙来搀扶时,他已是须发狼狈、纹额淤青了。

“和叔,我们谁也没有责怪过您,您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看着亲若生父的和叔此般模样,孙策同样心如刀绞,可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慰这位老人家。

这些天,恶事一桩接着一桩,就好像天塌下来般,压得孙策直喘不上气。孙策知道,和叔是因为儿子的事而内疚不已,可他老人家这样一副执拗的做法,倒叫孙策更加为难,劝也不是,罚也不得。

自己明明无心纠缠,由和叔这么一闹,却真成了瑕疵必报、心有芥蒂的人了。

人有千种,因异而御,孙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上位者的不容易。

“和叔,您就别在这儿给伯符添堵啦!”孙策有些心烦意乱,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老和怔忡,似乎看透了公子心中所想,却使劲地摇了摇头:“并非老奴执意叫公子为难,实在是——是可恨犬子犯得罪行甚重,所导致的后果之劣,虽百死也必不得宥恕啊。老奴将这一切积压在心底,一时难以启齿,只能先在这儿恳求主公万不能再为此伤心神了呀!”

听和叔的口气,似乎还有什么隐秘坏事已经发生,只是其中太过惊世骇俗,老人家担心公子的身子承受不住,故而一直念叨请罪,却始终不肯说出口来。

孙策动容,猛地锢住老人的臂肘,星眸似血:“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伯符,您倒是快说啊!”

老和天赋神技,却任由公子这般摇晃摆布,单薄的嘴唇,终不愿吐露一个字。

他越是这样,孙策愈加笃定心中的想法。

“呀!”孙策一把将老和推了出去,癫狂咆哮。

“主公请自重!”场面已然失控,众将惊慌之下,纷纷扯住了他。

而老和,早已颓然地倒趴在地上,皓首深埋,独有撕心裂肺地嘤嘤涕泣声,幽幽传来。

“都闪开!”孙策更像是一只愤怒的小狮子,奋力甩开了众人。继而一步一步,走向那位风中残烛的老者。

有些事,越神秘,就越是可怕。可孙策明白,无论多么坎坷,他总还是要面对的。

狠狠灌吸了一口凉气,孙策竭力抑制住内心沸腾的血液,凝目看向和叔:“说吧!”

周身静止,映入众人眼帘的,是老和那张狰狞而可怖的面孔。

刺目的血红,顺着那空洞的眼眶,暴虐涌出,只在两颊的沟壑与伤疤间蜿蜒。

这是——

传说人之极痛,会使双目流血。

没想到众人能在有生之年首次真正的亲眼目睹,会是在这位行将就木的老管家身上。

此刻,那张脸上,一道道如斧刻刀削的疮痍旧痂,混杂着不知是血还是泪的东西,分外瘆人。

这并非孙策的本意。

与别人的畏介不同,正是和叔脸上的那些疤痕,展现了主人昔年一段段舍生忘死的光辉岁月。就像孙策自己鼻子上的那道,他更喜欢称其为“勋章”!

因此,少年很坦然地看过去,渐渐地,眼角湿润,以致煎熬地摆了摆手:“扶和叔下去休息吧!”

惊恐、心悸与愤怒一系列情感过后,孙策只觉得浑身疲惫,这是身经百战的他从未有过的无力和彷徨。

能令一向和善稳重的和叔困顿成这样,也终不肯吐露半个字的,到底会是什么事情?

人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往往超越了近在眼前的死亡,孙策也不能例外。因为未知,所以挥之不去,却又时刻存在。就像是头顶被人悬了一柄用发丝牵引的利刃,你无法揣度它何时会坠落,狠狠地插进你的心脏!

直到侍卫搀着老和走远,依稀消失在视野的范围,众将方才舒了一口气,纷纷围至孙策跟前一番语重心长。

“不好啦!”周瑜方准备开口,先前搀扶老和的两名侍卫大嚷大叫地便飞奔了回来。

孙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二人满身血迹,心头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老管家——他撞墙自尽啦!”

“什么!”旁边孙静惊跳而起,当即勃然大怒,拔剑砍去,“连个老人都看不住,要你二人何用!”

“叔叔手下留情!”周瑜及时挡下这来势汹汹的一剑,“且令他二人把话说完!”

“这封信卷,是老管家临死前特意嘱托小的交到大人手上的。”侍卫羞愧,双手托着雪白的绢帛送到孙策眼前。

孙策伸手接过,却并没有急着打开。

这里面写的,应该就是和叔言之未尽的那件事了吧。刚才自己那样逼迫他都没说,没想到这才多一会儿,已是人走茶凉。一切,都只化作了这份临终遗书。

“都是因为我,和叔才——”孙策紧紧攥住那好似有千钧重量的信卷,霍地拔身而起。

“伯符!”周瑜眼疾手快,奋力抵在了连襟的肩头,皎目陈恳,“和叔这么做的用意,你还不明了么!”

孙策顿步,目光定定地看过来。

“他老人家以死明志,就是怕你为难啊!也许,这对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弟相信,他也不希望你就这样走过去,看到一个孤寡老人、血浆涂地的躺在街道一角的凄惨场面!”

“既然他老人家给兄长留了遗言,不妨先打开来看看,也许兄长想要知道的,和接下来想要做的,都已经被写在了上面!”

孙策有些意动,原先一心想要探视和叔尸首的急切,也慢慢平复了下去。

帛卷由右手滑滚而启,朱红文字随之一一展现。那一刹那,苍凉悲壮扑面而来。

“公子在上,老奴身挟庐江将意,肩负令慈嘱托,扶老夫人遗柩跋涉东行,以此昭告远征将士,俯首乞罪。

太夫人临故时,瞑卧高堂,祷告我等请公子勿以她老人家为念。并叮嘱再三,一切事宜,理当从简。服丧期间,公子可免白衣孝礼,禁哀乐,止繁节,以消将士杂念。

其言如下:

‘庐江丢失,致使臣下归奔无门,部卒难免生出疑心。如此存亡关头,阿策须弃忧避悯,保全身心,以图振奋军力。程普、黄盖、韩当诸人,皆乃汝父老臣,久随破虏侵伐,甚有威望,吾儿须得倚重之。望眼天下局势,遍处风烟滚滚,诸侯倾轧,人无定居,生死实不可测也。某虽是一妇人,亦深知吾儿东征的妙处。江左乃孙氏故土,少有兵祸,百姓得安,论地利人和远胜区区庐江孤郡,吾儿当以是为先,切不可半途荒废。

为娘知晓阿策胸怀大志,奈何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孙家庞大,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只怕吾儿率性,难以独支。庆幸汝二娘陈妹淑雅,素识大体,汝父在外时,其时常帮衬为娘打点旧府。娘这一去,汝可叩陈妹作母,升堂高拜,万万不能怠慢。

方今族中多幼子,吾儿身为长兄,可为表率。遇内外艰难处,兼听陈妹与诸重臣决议即可!’

老夫人慧智箴言,老奴每每念之,何等汗颜。其临终前,面容祥和,口中仍反复念着老爷,想是鸳鸯团聚,死生不弃,足谓佳传矣!”

孙策手捧白绢,读到此处,眼泪已似断了线,滴滴浸打在那诛心的一笔一字。

努力地抑制住烦乱的内心,孙策定睛再往下看:

“老夫人劳碌一生,受尽了困难,方有片刻安宁,岂料再添凶病缠身,无奈郁郁而终。可恨家门不幸,出此逆子,老奴何以面见昔日老爷恩情也!

然逆子罪行远不止此。

庐江一役,逆子挟持大夫人开城投敌,乱军之中,老奴拼死相救,却一时不察致使夫人痛流孕产,腹死胎中。公子首嗣,一往无归矣,逆子罪责,不可不谓恶极。此后夫人悼哀而郁寡,我等急着无措,遂请名医诊治,噩讯即由此而生。医师沉吟许久,方对我等实言相告:大夫人骤落悬空,以致五脏俱动,宫盘紊乱,精血已失大半,恐怕此生再难生育了呀!”

此生再难生育?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于这样一名正值豆蔻青春的弱女子究竟意味着什么?谁也无法想象!

最后一句,老和落笔力厚方正,每一个字,艳红得好似刚写上去一般,足见作者当时内心有多痛苦纠结。

“和叔一直推诿隐瞒的,想来便是此事了吧!”孙策目光空洞,却没有半点哭闹的态势。

哀莫大于心死。

“是真落到麻木不仁的境地了么?”大家如斯想着。

也许,痛痛快快的宣泄一番,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可主公一反常态的安静,反倒更让众人心下不安。

是暴风雨前的肃谧?还是热血丧失不复起了!

仅仅片刻的天旋地转,孙策伸手制止了部下的扶持,继续坚持往后阅览:

“说来可笑,老奴本名王越,早年时于帝祚逞剑为雄,屠杀奸佞无数,风光一时无两,却也因此结下不少仇家。后终被其等陷计追杀,老奴屡次死中逃生,而面容销毁,几经辗转,遂投入老爷门下。帝王更迭,弄臣不倒,老奴终归看淡了世间沧桑,自此戴着这恶相,改名换姓,一心只图个小家安馨罢了。”

老和就是王越?

雪白的方绢上,王越二字是何其的醒目。众人莫不面面相觑,一时心头竟泛起千端感慨。

王越是谁?那可是名满天下、剑中之神的传奇人物。同时,他也是一位铮铮铁骨、肝胆浩气的千古侠客。在场的大伙儿,谁人不是听着他的那些烁烁轶事长大的!

这样的一代大侠,居然会甘心隐匿在破虏将军身边做一个下等仆人?

多年的摩肩相处,竟是谁也没看出来。可反过来想,谁又会将那样一位佝偻龙钟的老管家,与鼎鼎赫名的『剑神』联系到一块儿。

此刻,诸位徒剩唏嘘世事弄人而已。

“越之一生,起落寻常,追溯往昔,当是纵横潇洒,快意江湖恩仇。如此,足慰平生矣!。只是,可惜了吾这自诩匡善济世的绝世剑术,再无用武之地耳!”

此端字语行间,老和以一名剑客的身份写尽兴衰,大抒胸怀。众人的眼中,不由浮现出一人一剑、沧浪荒凉的景象。

“吾以剑起身,尤知其中辛酸,故平生不曾收下一个徒儿。而能将吾之剑法淋漓尽致的,独独公子您一人了。越年迈,能得上苍垂怜苟活到今日,已无遗憾。公子秉承父志,所行皆为侠义之事,以越久日观测,兴孙氏者,非公子莫属!破虏泉下有知,亦足可安息!越无能,无福再侍奉孙氏,也无法再陪公子走下去了。望公子能凭此剑,早成夙愿,澄清天下!”

落款处,写着“罪奴郭和泣血再拜”。

孙策默然合好血书,胸口一时激潮澎湃。

寥寥百余文字,道尽了一名剑客的辛酸,也展现了身为管家的忠恪大节!

也许,在和叔心中,他仅仅只是个熄灯和衾、一心一意供奉孙氏的老管家,而那个王越,早已随着清风,横死于当年的仇敌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