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没有跟华裳告别，也没能送沈彻一程——等我再次醒来，已经在离南城五十公里郊外的马车上了，放在我旁侧的一纸书信用楷体把这一切解释的通透清晰——是的，南秋的父亲说过的择日竟成了撞日。
书信里用极隐晦的字词，不遗余力的告知我，死士营就在前方，未来的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我都要在那个日日有人被折磨至死的地方生存。我只有勇敢坚强聪明的活下来，才有机会报得大仇。
书信的最后，表达了对我的信任，及一些人人都会说的鼓舞人心的话。当然落款挥洒的是南秋的父亲的大名——南萧天。不曾想到，南氏主位的名姓我会是以这种方式得知，算不算荣幸？
事实上，我理解他这么做的初衷——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以防有变，他自然要做最稳妥的打算。
他这样费尽心思，夜半周转折腾，一定不知道我心中满腔的恨意，根本不容许我再做别的打算。
罢了，去那死士营也不过早晚两天的事，既然接受了，就不必惊慌如今这突来的现状。
我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动了动筋骨——然后很不幸，发现的症状有脖子落枕，脑子嗡嗡作响，嗓子沙哑难受，手脚麻木无力，这一切都像经历了一场莫大的灾难，我懊恼的使劲甩了甩手臂，在心底低咒一声。
遗憾的是，马车并没有因此减慢速度，它依旧颠簸的厉害，我忍着疼痛扭过头，正要掀开窗帘看一看时辰，入眼的却是一个小丫头，她在我的脚边蜷缩成一团靠着褥子睡的香甜，怀里是一个紫色的包袱，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睡成这样，竟还能兼顾苦恼，真是难为她了。
我越过她，掀开窗帘，大概四更了的样子，马车两侧跟着几队人马——不曾想到，有生之年，我竟也能享受被这样多的人护着的待遇。
然而其实，说押送比保护才更贴切。
“向……向公子你醒了？！”我正望着窗外愣神，那小丫头猛的起身惊呼，当下便磕到了马车轿顶，她憨憨的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
看清她的动作神态，我才认出她竟是昨早在南秋房里摔了花瓶的小丫头，我放下窗帘，有些好奇回身询问道，“你为何在这车上？”
“是……是老爷打发我来照顾你的…”她低下头，弓腰站着，因为紧张连话都说的有些结巴。
我拉她坐下，安慰道，“你不必慌张，你可知接下来要去哪里？老爷可同你交代过什么？”
她摇摇头，一脸迷懵，“只说……只说好好照顾你，再没别的…”
将她安插在我身边，除了同我“生死与共”，便没了旁的用意？——那等凶险的地方，就这样随随便便将一条人命塞进去？在他们眼里，普通人的人命果真都低贱如草芥？
我有些愤愤的将头上的玉冠随手摘下来，递给她，“这个是前些天你们的曲小姐送与我的，我身上值钱的，如今大约也只有这个了，你拿了它，便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只见她楞了片刻，扑通一声跪倒在我的脚边，声音颤抖并带着哭腔，“婢子不知做错了什么！还望公子明言指出，日后一定避及不再触犯！请公子不…不要赶婢子离开……”
几把拉不起她，我只好轻声劝道，“不是你错了哪里，是我如今要去的地方，太过凶险，你跟着便是去受难——我这是在给你活路，你可明白？”
“婢子自八岁起，就已经被养在南府为奴，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什么死路活路的，婢子只知道今日离了公子，明儿不是流落街头，就是再次被贩卖，会不会遇到像南府这样好的主家，也是难说，若公子觉得婢子是个累赘——婢子这就自尽在此，再不惹公子烦闷——”
她说着就要起身从马车上跃下去，我急忙拉住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说的对，于她而言，离开也不会更好——我总站在自己的立场做以为是对别人好的决定，可结果总是差强人意。
“你要知道，跟着我也不会好到哪里，你——打定主意了么？”我将她拉起身，郑重的问道。
她第一次抬眼直视我，眼神里满是坚定，“虽只见过几次，但婢子看得出来，公子是和善的人，这辈子能跟着公子是婢子的福气——”
“日后的路险阻有余，只怕我保不了你的周全——”
“婢子死而无憾——”她仍直视着我，咬字清晰，话说的掷地有声，连带着脸颊也变的红扑扑的，有些憨厚可爱。
看她这样憨态可掬，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像是有些害羞，头低低的压下，“婢子名唤青萝…”
“好，青萝，从今以后，你我就相依为命了，有两件事需说给你听，你且好好听着——首先，我有名字，不叫公子，叫向十一，你唤我十一便妥了，自然你也有名字，叫青萝不叫婢子，以后不必自贬身价——咱们是一样的人，你可能做到？”我瞧她有些懵懂的点了头，才接着说下去，“还有一事，你必须听到心坎里——我不希望背叛与猜忌出现在你我身上，倘若你身负监视我的任务，青萝，你这就回去吧，我不想为难你背叛你的主人，可同时，也不想为难我自己…”
她的神情满是慌张，我大约猜出了几分“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或许除了陪我“生死与共”，她还有旁的用处？
“不瞒你说，公子……哦不十……十一，”她有些艰难的喊出我的名字，心虚的说道，“除了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老爷确实也交代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与我联系，了解你的近况向他汇报，不过，他并不曾想要瞒你什么，他说，你若实在问起，我照实回答便是——十一，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这番话后，我深觉用老奸巨猾来形容南萧天真是再合适不过，他会敞亮的隐瞒自己，让人觉得哪里都对，又都，哪里都不对。明明是遮面以对，又偏偏像是坦诚相待。
青萝低头玩弄着手指，像是在等我的宣判，马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我想她跟在我的身边这件事，已经没了转圜的余地——倘若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我无心再接话，只叹口气倚在窗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路，多的是艰辛。
大抵是太累了，再加上酒意未退，只想闭目养神却会了周公，因此，后来又经过了几条街，过了几座城池，我一概不知。等我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马车上多了几袋包子与几壶茶水，青萝在一旁瑟瑟的看着吃食吞咽口水。
“你怎么不吃？”我揉揉眼睛，这一发问才觉嗓子有些沙哑。
她扭过头看我一眼，又悄悄低下，“你……该你先吃……”
我弯腰向前，提了两袋包子，递给她一包，往自己怀里揣了一包，并率先吃了起来，“咱们以后的相处还是随意一点儿，你快些吃吧，已经凉了……”
她这才拿起包子往嘴巴里送去，狼吞虎咽几个下肚险些被噎到，我随手将一旁的水递与她，闲聊道，“慢些吃，不够我这里还有——不过，饿成这样，你到底落了几顿？”
她吞咽几下，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嘴角才顾上答话，“从辰时到现在——昨晚也没进多少食儿，亥时就被拉上了马车，我……我早就有些饿了——”
“那现在是——”我刚要起身掀开窗帘看下时辰，她便抢道，“现在已经过了午时——方才送吃食的大管家说这样的快马加鞭，过了晌午就该到了——至于是到哪里，倒是不曾细说——”
说话的空档，她也不肯放过手里的包子，三五下又消灭掉一个。
我一边讶异自己的睡功，一边把怀间的一袋包子递给她，她倒没推辞，只眯起眼睛笑了笑，便接了过去。
看着她有福气的吃相，我才觉肚子有些空，可总也吃不下却也是真的，于是索性靠在一旁望向窗外，赏起了马车外的景致。
比起南城的郊外，这里的林木深了许多，说是深山老林也不为过。因为鲜有光线投射进来，所以凉爽极了，有些像傍晚时的大漠。奇异的石头与平日里少见的树种，在这里都不必大惊小怪——想一想，未来的日子若是在这样的地方求生存，也不算坏呢。
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也许还能有幸为山林野兽果一次腹。
我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大约就算我死了，也不过是死了而已——世界这么大，每天都有人重生，离世，有这样生活的也有那样煎熬的，死一死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离开，没人介意。没人在意。
氛围莫名的刚要变得伤感，便有蒙着面武士穿着的人打开车门，冷声道，“二位，该下车了——”
青萝不自觉的将她的包袱与我的行囊往怀里紧了紧，不动声色的向我身边靠了靠。我朝她递了一个不必惊慌的眼神，拉拽住她一起下了马车。
才站定脚，我与青萝的嘴巴便呈○形楞在了那里——眼前的这座神府矗立在溪流与山石之间，门口有两三个红木建成的亭子，空无一人，却偶尔有钟声传来，烟雾缭绕如梦似幻，若是不知缘由的人，定会以为自己闯了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