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栀子风中落,桃李相将行
作者:长川夜      更新:2019-11-23 01:56      字数:11600

仲夏的尾巴,热浪席卷了整个城市,行道树也少在风中摆动,所有的事物像是被凝固在水晶球里一样。校园里的栀子树长得正盛,花早在初夏就露了脸,此刻也一丛丛散发出香气。文理科楼上的杜鹃花,茂盛秀丽一如往昔,偶尔会有杜鹃下落,但大多数都在枝头。

杨霏牵着叶瑾南的手,抬眸看着树顶漏出来的光,心里因为身边寂静而感到紧张。她收回了视线,说:

“那天晚上,我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他看起来很认真,但是语调里漫不经心。

“没有做什么?”

他脚步一顿,转过身,“你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时语塞。旋即敛了敛神色,说:

“我只是问问而已,毕竟……我醉了。”

“你确实让我发现了一件事,”他说,转过身牵着她慢慢走,边走边说:“余柏。”

“你知道了。”话里没有疑问,似乎早就知道一般。

叶瑾南看她望着前方,睫毛轻颤,抬眼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有了些歉意。

“对不起,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抓住她的一双手,说:

“杨霏,你和余柏,这不是一件小事,过程肯定也不简单。但是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们在一起,你有事却不愿意跟我说,那我该认为你是不相信我,还是我在你心里并不重要?”

杨霏气息一滞,望着那双受伤的眸子一时无言。她有些后悔,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向叶瑾南解释她那时候的心情。

她摸了摸鼻子,“其实......过程挺简单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之前我们一直都那么紧张,忙得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可以处理好,不想因为这些事影响你。”

“我不在乎,不在乎事情是大是小,不在乎它会影响我。只要是关于你的,只要是你告诉我的,我都想听。”他拥她入怀,让她从胸口的律动里听他的回应。

隔了一层的声音似乎更有磁性。

她不告诉他,只是觉得这些事太琐碎,所有的迹象都不是一瞬就完成的。她原来以为他的性子温和恬淡不会想知道这些事,也不会介意她最后告诉他。最重要的是,她似乎习惯了听他说话,在他身边的时候并不忍心打乱正常节奏。

可是,他不在意事大事小,他想听她说话。

真奇怪。

她笑了。

“好,我知道了。以后有事都告诉你好不好?”

“嗯。”被抱住的男生应了一声。

“想好要报什么学校了吗?”他问。

她起身摇头,分数段里的选择不少,她并不知道如何抉择。

“你的分数比我高,但是我们都在同一分数段。如果可以,我们考虑同一间大学怎么样?”

她点点头,心头忽然有点甜。

“好,我们一起。”

叶瑾南伸手捋了捋她扎紧的马尾,说:“嗯,我信你。”

“信我?万一让你失望了怎么办?”

“如果你不选,那我去你念的大学探望你好了。”

“探望?”她挑眉。听起来像坐牢。

他伸手揉她的后脑勺,这很受用。“嗯,下课就去。”

“那要是你找不到我呢?”

“怎么会找不到。”

“......”

这天儿聊不下去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被他拥入怀里。

“我们会一直好下去吗?”

“会。”

“为什么?”

“我会努力。”

她靠在他的胸膛,听两人的心跳和声音混合成交响乐,心底有股暖气在升腾,带动身体内在的热浪。

“为、为什么?”

他轻啄她的耳垂,引她一阵战栗。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呀?”

她眨动着眼睛,拍了拍他,动了动,又被按进了那片坚实的胸肌。

“因为是你。”他沉声道。

“为什么是我?我是谁?”她笑,带着些恶作剧的心情,咬着唇等回答。

“你是我......”她扭动着身体,想要起身看他,挣扎的时候瘦小的双肩刮蹭着他的胸膛,看上去像撒娇撒泼的猫。

头顶的呼吸似乎变得沉而缓,他绷紧了身体,腰侧的那双手用力地圈住了她,压住了她的动作。

“别动。”叶瑾南沉声道。

她安静下来,事实上她也感觉到不对劲。他松开手,牵着她慢慢地往前走。杨霏抬起头,看着他抿着的嘴唇,一时间有些狐疑。

怎么生气了?

真奇怪。

不知道走了多久,学校的路似乎被拉长了好几倍。一路上,叶瑾南一直牵着杨霏的手,在过道口碰到扎堆走出来的人流,他都把她护在身侧,动作流畅,自然而然的样子。这一路两人也不是无话的,但也不多,他说她听。

“生气了?”他们停在杨霏家的小区外。

“不敢。”她别过头。

“对不起。”他伸手抱她。

她抱住手肘,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什么?”

他挠了挠头,“不该不声不响板着脸。”

“哼。”杨霏别过头。余光瞥见他靠近,“别过来,让你抱了?”

“凭什么不让?”

不是为什么,是凭什么。这人......

“我可不想踩雷。免得又炸开了。”

叶瑾南一顿,低头笑起来,被人瞪了一眼握空拳咳了一声。

“我炸开什么了?”

她对上他玩味地笑,忽地一口气都在胸口。“谁知道你!奇奇怪怪的。我要回家了,你爱怎么生气怎么生气去。”说罢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人一手扣住。他抓住她,左手在身前托住她的脊背。她挣扎,他就抓得更紧,稳稳地把人扣在了身前。

“别动,不然我就......”他放轻语调。

“你就怎样?”她挑着眉,赌气般说。

“别动,我就告诉你怎么了。”

“......”

杨霏停下来,呼吸一滞,顿时无话。

大脑接受性刺激,从下丘脑发出冲动,神经冲动传导引起交感神经系统兴奋,导致不规律的生理反应。

他、他......什么?

她背对着叶瑾南,脸慢慢地红了起来。感觉到耳朵也在发烫的时候,听到身后人胸中隐忍不发的低笑。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她低下头,面向着三十米外的保安亭,一副认罪服法的样子。叶瑾南想,如果杨霏是一只猫,那现在应该耷拉着耳朵。

他低下头,凑近的时候呼吸吹拂着她耳背的发丝和绒毛。

“现在,还生气吗?”

生气?她怎么能不生气?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胆大,这么厚脸皮了?她竟然觉得他温和!

“你干嘛呀!”她转过头,皱着眉头对上他的目光。

他看着她恼火的样子,眯起眼睛,勾唇松开手。

她似乎没想到他的动作,看着他往自己俯下身靠近,定在原地。她咽了口口水,敛起心神,故作镇定问:“你要干什么?”

“回答问题。”

“什么?”

“你是我的。”

“......”

“不管我们会不会在同一所大学,不管你想去哪儿,不管以后你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我一定会找到你。”

生平第二次,她被人这般信任。而且这份信任里有这么大的理解和爱。她的手环在他的腰间,手指相碰的一刻又马上松开,蜷缩的手指在他的背上轻轻刮蹭,想到背上的那双手也是如此,咬唇间她的脸忽然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她抬眸忽然望见理科楼上有几个人正趴在围栏上往下看着什么,脸热耳红的时候心跳更是快了起来。她试着挣开叶瑾南,但却被抱着不放。

“我们进去楼里吧,等会有人扔书下来就不好了。”

“是吗?每年撇旧扔书都是在上午八、九点钟,过了时间应该没有人了吧。话说刚刚,你不是也已经扔了吗?”

“我……”她咬唇,别过头转向另一边,但是给叶瑾南的感觉却是更加贴近自己。

“杨霏,你是在——害羞吗?”他的手浮上她的后脑勺,触及后颈时让她心里一乱。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

“不要。”

“我我马上回来,你等我。”

他一下子松开手,看准备挣扎的她愣在原地。他压抑住笑,说:

“好。”

杨霏一转身,朝楼梯旁边的隔间跑过去。洗手间空无一人,镜中的自己正低声喘气,一双眼眸带水,整张脸看上去宛若粉色的蔷薇。打开水龙头,清凉的谁浸润了双手。她好好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走出去。

理科楼的承重柱很大很粗,石柱上渲染的淡黄印迹说出了日新悠久的历史。杨霏的手轻轻放在上面,一瞬间便能够感觉到一种诗意的清凉慢慢地渗入掌心。她抬眸望着站在楼外的叶瑾南,他没有发现她的靠近,看上去仍在默默等待。

杨霏就这么远远的、远远的看着他,中间没有任何东西隔绝。她听见了楼上忽远忽近的嬉闹声,树枝摇晃的声音也清晰明了,但他却很安静。她忽然想起了某天的一节自习课,阳光洒在他的头顶,他的臂膀按住了颤动的试卷。

“阿南。”她笑着挥手,捉住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流光。

她向他走过去,轻快的步子里有掩不住的欢喜。

但是时光流转,从来就不是单曲循环这么简单的事。命运的齿轮稍稍偏转,一不留神就会沧海桑田。

杨霏忘不了那一刻,她跟他看起来不过咫尺,却再也没法触及。当叶瑾南被从天而降的水瓶砸倒的时候,她就掉进了黑洞漩涡里,失掉了自己。

血,他的血,浸润了头皮。她一刹那放大的瞳孔罩住了他的温暖和空茫,还有他倒下的身躯。她站在原地,心里首先出现的是层层血色和海浪般蔓延的恐惧。

杨霏只感觉世界忽然间摇晃,颠倒了眼前。脑子放空的一霎那,她恍惚看见了两片血迹,两个倒在地上的人,仿佛一种噩梦般的祭礼。她俯下身,弯曲的身体护住碎裂的心。心痛随着血液游走到四肢八骸。

阿南,阿南,阿南……

不要,不……

她往后挪去,划动着双手,像是挣扎的溺水者一般竭力退却。

楼顶喧哗渐起,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尖叫声、惊呼声、呼救声、车声、质问声,这些声音在杨霏的脑海里经久不绝。

她蜷缩在石柱后面,任冰凉的大理石刺激着散热的脊椎却毫无感知。脑海中不停放映着一些画面,那些即使阳光照耀也不敢触碰的梦魇此刻以不可阻挡的态势汹涌而来。

她坐了很久很久,除了一次又一次在情绪的边缘紧紧抱住自己,别无他法和他想。不远处的大理石壁于通透中倒影着虚无,她眯起眼,却无法阻挡那些记忆从中流淌到眼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面前又出现了一团人影,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好像是谁在叫她的名字,靠近。但她却感觉是一团团浓重的黑影,当温热触及冰凉的脸颊,她一瞬间想起了梦中液体浸润双脸的情景,蓦然睁大的双眼把更深更多的记忆呈现。

不、不要、停下来……

求你了,别这样……

然后,一股撞击让她猛地清醒过来,侧脸针扎般的疼痛提醒她正午阳光里倒下的叶瑾南,也让她看清楚了眼前出现的杨置。

“爸,血、好多血……”

随后眼前便只是回归亘古的黑暗。

白炽灯下,一只飞蝇在孤单的飞翔,以为找到了永恒不灭的光,为着灰尘中散发的温暖靠近、碰撞。楼道里安静得可以听见脚步声,路过的房子里依稀传出京剧节目的声音,曲调委婉哀愁。

邱紫莎在楼梯间的转角站立,尽管身上只有一个装手机的包,但是肩膀却感觉疲惫。她抬头望了一眼,再上半层便是她的家了。门忽地打开,从门缝里探出一个人头,冲她一笑。

“爸。”

“哎呦,还真是紫莎回来了。你妈刚刚说在窗户上看见你了,怎么走这么慢呀,还不快上来?”邱爸爸笑着说道,招手让她进去。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蹭着门框进门。

“紫莎,今天回学校跟老师商量的怎么样了?决定报什么志愿了吗?”邱爸爸问。

邱紫莎抿了一口水,心里一沉,撇嘴道:“不报了,费劲,你们养我好了。”

“紫莎,”邱爸爸把脸一沉,“快18了,怎么还这个长不大的样子。”

“就不,按你想的报,没劲。那些违反我个人意志的产物,我不参与制作,也不妥协,你看着办吧。”

“胡闹,你……你还真是跟你妈越来越像了。”

“像我妈怎么了?”她一挑眉,扬声道。

邱妈妈正从厨房出来,手捧一碟菜,闻言抬头问:“邱大光,你们说什么呢?”

“说志愿,没什么。”

“妈,老同志说你了。”邱妈妈目光一转,朝他们走了过来。

“哦,那是得好好交代一下。”

“我交代什么?你也跟着小丫头来事儿?我跟她说正事呢。”

“我也跟你讲正事呢,哪儿那么多话。孩子大了能没点想法啊……”

“你就惯她吧。无法无天了都……”

“我怎么就……”

邱紫莎溜进房间,关门的一瞬间带上门锁,顺带卸下了挂在脸上的笑。她躺在床上,任心绪在白茫茫的天花板上涂抹愤恨。她翻看手机聊天记录和短信记录,跟李科阳最后的来往似乎都定格在了早晨。之前的日子里信息也在减少,直到今天她才明白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其实应该很早就察觉才对的,感情中的变故不是应该一目了然吗?怎么会拖到今天?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拳头落下的时候狠狠地打了一下枕头,打了一下还不够,打两下、三下,后来索性趴在枕头中央大声嚎叫,一直到没有力气、快要窒息为止才停下。

她又看着那个天花板,闭上眼睛。

七个小时以前

邱紫莎脚下生风般朝教室走去,那里应该还是一片欢声笑语。撇旧扔书的活动刚刚结束,喧闹声还在继续。教室的后门虚掩,从门缝里并不能看清某一个人。但是很快就能了。

邱紫莎踹开了后门,在几个人的惊呼中冲向黄乐然所在的座位,按着她的肩膀扯起来扭过身。但不是她。被扯起的女生盯着她,几个朋友围上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好多同学回过头看她。

她回过头,像刚刚冲进来一样冲出去,穿过走廊,下楼梯,拐过拐角,路过硕大的栀子树,一直到植物园的门口。李科阳就站在那里,在她弯下腰拼了命喘气的时候慢慢走过来拍她的背,跟她讲不要急。她勉强直起腰,摆着手,看着他的眼睛里有穿不透的灰。

“科……科阳,你、你听我说,事、事情……”

“紫莎,别急,没事的。我都知道了。”

她急了,拨开他的手,说:“不是!不、不是你听到的那样的。你、你听我说……”

李科阳无奈地笑,“紫莎……”

“科、科阳,我喜欢你。我现在可以跟你考同一间大学了,跟你在一起。”她说,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今天不管老钱对你讲了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不要理她。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偷拍了我和阿南,而且把照片给了老钱,但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照片了,那时候我们……”

“所以,照片是真的。你们的关系也是真的。”李科阳的眸子仿佛一下子紧缩,原本的一抹灰暗成了深不见底的黑。

“科阳!不、不是,那时候我们……”

“所以是真的。你们在一起,相爱。在初中的时候就是一对,众所周知,惹人羡慕,所以高中到现在还能当朋友。关系真好啊。”李科阳说,最后眼中竟然流露出了一种玩味的笑意。

“闭嘴!”邱紫莎大吼道,她的眼圈红了,但是愤怒却在某一刻超越了焦急和不安。“科阳,你误会了。那时候不懂事,而且初三没毕业就分了。我和阿南和我和你不一样,我……我们不可能的。不是,你不会真信了那些照片和老钱胡说吧?啊?”

李科阳笑着摇摇头,低眉看着紫莎抓着自己的手。

“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

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

椒聊之实,蕃衍盈斛,彼其之心,悦之亲之。”

“科阳,这……”

他微笑,实现从手挪到她的眼睛,目光中藏着痛意。

“你应该还记得这是什么意思吧。我还是不久前刚学的呢。这是一首赞美男子的诗,说女子心里那位至诚高尚的君子,形象高大、忠厚良善。这首诗还被裁短了,删去了后面祝愿他多子多孙的句子,但是又按照原诗的格式多写了一句,说的是希望那位君子,能够喜欢、爱慕,还有亲近那个女孩。写得真好啊。紫莎,我怎么没发现,你的古文功底这么好呢?”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都是初中的事了,我随便找的,我不清楚诗的意思。而、而且我已经还给他了。”

“邱紫莎和叶瑾南在初中的时候是一对,那时候学校里很多人都知道,就连家长也知道。他们每天都在一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质疑老师,一起给学校写建议书。他们互相交换了信物,就像是古时候的男女一样,为了只让对方看明白,就以诗经相对,互相添改。每天斗嘴、攀比,互相取乐,但是又是最熟悉对方的人。他们相爱……”

“别说了,别说了!科阳,够了。”

“叶瑾南从小到大最喜欢吃的就是黑森林蛋糕、芋头派,爱喝绿色饮品,其中最喜欢青葡萄汁。而邱紫莎最喜欢的饮品恰恰都是青绿色饮品,她……”

“够了,科阳……够了。”

“对啊,够了,当他们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感觉手上的细腻的触感消失了,抬眸望向她时撞见那双眼睛里的疼痛,他看着,说:“紫莎,每一次你在ktv、在餐厅的时候,看着那些绿绿的饮品又在想些什么呢?”

“我没有!”她叫道,晶莹的泪珠划出了窗口,“跟你在一起,我没有想任何人。”

“是吗?”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滴,眼里的流光有掩不住的玩味,甚至,趣味。

“为什么?今天跟我说这些是为什么?你信了?就凭这些捕风捉影的猜测,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你要告诉我相信了吗?”

“是,”他看着她的眼蓦然睁大,“我信了。我放弃了。”

“什么?”

“我们分手吧,好不好?”李科阳说,他的指尖还在她的脸上,但是眼里却没有了往日的亲切宠溺。

“不、不好。为什么?”她愣怔着轻声道,转眼吸过气又说:“你在胡说什么呀!我们认识多久了?在一起多久了?三年啊!整整三年,不是三天不是三个月,不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初中,不是追名逐利的年纪,是这三年。我们在一起,我们做了那么那么多的事,我、我们......我们还一起度过了高三,想要考同一间大学。在我爸妈吵架的时候,在我想散心的时候,在你跟人打架了之后,你和阿南交朋友、小女生都喜欢你的时候,还有还有高三我一塌糊涂绝望到要放弃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你都没有走,都没有放弃,现在跟我说分手,说要放弃?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紫莎,紫莎,”他的手抓紧了她的肩膀,摇晃的时候因为挣扎弄得生疼。“别,别这样。回不去了。”

“哪里回不去了?你说啊……”她停下来,抬头瞪着他,尽管眼睛红透了,一只眼睛上盛着水,却依然倔强地睁。声音里带着哭腔,却还是没有哭出来。

他的眼里失了唯一的笑意,徒留下空空的洞。“高二上中段考后,我们四个人去dreammaker,那时候你和杨霏在说什么?高二两次调位置,你的要求每一次都刚好把阿南和杨霏隔开,把自己调前,是为了什么?他们在一起了,很好,你鼓励樊彬去争取、得到。樊彬要离开,你就设计杨霏,让他们误会分手,难道就不是为了跟他在一起吗?”

邱紫莎看着眼前嘴唇起合的李科阳,忽然觉得那样的熟悉,又那样陌生。她忽然发现他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男人,但是这样的他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人吗?

“原来,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她看着他,敛起泪光,微笑。伸手绕了绕额边细长的头发,眸子流转的时候将先前的各种情绪拾起。

“紫莎,志愿应该填自己想去的地方,你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并不是一定要在一个地方的。”

“李科阳,我就问你一句。告诉你这些的人不是钱屏,是别人。你调查我,是不是?”

她望着他,那两瓣薄唇曾经给过她的欢喜如今都成了他口中回不去的过去。他不回答也不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里慢慢渗出一种淡淡的笑意,弥漫整个瞳孔,在清晰地留光下显出清晰地玩味。她感觉心里的锥子开始转动,成了碾碎她眼中建立起来的堡垒的利器。当城堡轰然倒塌的时候她低下了头,妥协了。

她忽然想起了他开头说的话,他放弃了,她妥协了。当伤口撕裂不可制止,当心脏跳动都为疼痛加码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一种紊乱的气息在上下窜动。

“好、好……我们分手。”

邱紫莎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装上的还是那片白茫茫的天花板,毫无色彩的底板和单调的生活。她有些怀疑那些话和事情是不是来自一个梦境,但是回忆起来疼痛却提醒她一切有多么真实。

尽管情绪跌宕起伏,但是时间不会留给人反应的机会,麻烦和苦痛总是接踵而至,从无间断。

房门慢慢的打开了,邱妈妈的橡胶拖鞋在木质地板上移动总能给她章鱼吸盘挪动的感觉。邱紫莎坐起身,等她靠近。

“这回好了,妈妈帮你把爸爸也得罪了。”她嗔怪道,脸上却没有不悦的样子。

“他是你老公啊,老公不就是应该护着老婆吗”

“话是这样讲哦……但现在问题在你这里啊。到底怎么了嘛?我们紫莎又有什么主意了?”

“妈,我想去香港。”她说。

“香港……为什么?”

“那里有很好很好的服装设计系,而且创作气氛开放,而且……”

“而且离家还远。”邱妈妈嘟起嘴说,“紫莎呀,之前不是说想去重庆、北京吗?现在你超常发挥了,分数够了,怎么又忽然改了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之前只是听爸和老钱说北京的学校好,”她一挥手,拦下了邱妈妈张开的口,“可是我心里想去的只有香港,只有设计。”

“可是,会不会有点冒险啊。”

她一撇嘴,“是有点。”

接下来便是风险评估和压力对抗的问题,邱紫莎跟邱妈妈说着,或晓之以理,或软磨硬泡,最后把她哄出了房门。

重又坐在床上,邱紫莎收了笑容,心里忽然有了倦意。换做平时能顺畅地劝服爸妈,那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是她心里却有空空荡荡的感觉。

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平时玩的好的朋友。邱紫莎不接,明知心里的郁闷不会因为三言两语的笑谈而削弱一星半点,索性独自闷着,看着窗外黑暗的夜空。

她忽然想起下午李科阳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眸竟然可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展现如此丰富多样的内涵,这简直是基因亘古以来最大的神奇了。她不断夸大着,想象着,但是越想转移注意力,那双眼睛里的色彩和存在的东西便会愈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那片包容的黑色之中。

铃声还在响,同一个人。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起来。

“紫莎,你填好志愿了吗?”

“填好了。”她随口一说。

“那就好,我这么晚才打过来就是因为怕来早了误了你的事。现在好,我告诉你,我就能睡着了。”

“什么事啊?”她问。

“今天下午你去哪里了啊?学校里出大事了!叶瑾南出事了,现在还在医院。”

“你说什么?”邱紫莎猛地坐起身,在床中央猫着腰走到边缘跳下地。“你说清楚点。”

“阿南中午在学校被玻璃瓶砸到了,送到了医院,我听说下午一直在做抢救呢。我找你半天了,又怕耽误你今天填志愿,才现在告诉你……”

邱紫莎没仔细听剩下的话,也没有回答。这个时候起,她的无力占了上风,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经历了十几个小时叶瑾南和杨霏怎么样了。她手足无措地站着,脑子一片混沌,到最后拿起手机打给那个脑海中第一闪过人。电话接通的时候,眼泪已经落下来了。无关情爱,仅仅是因为生命无常。

“喂?科阳,阿南出事了,你听说了没有。”她声音中的焦虑和颤抖让他眉心一皱。

“没有。”

她便告诉他刚刚在电话里听到的所有,说话的时候竭力控制住紧张但还是让他感觉到了她的不安。

“在哪家医院?”

“在仁济医院,市医院。”

“好,我等会过去看看。”他说,听见话筒里窸窣的响声,又道:“你就别去了。晚上一个人来回不安全。”

她拿着手机一愣,想到之前都是他送自己回家,心里忽然有了一股钝痛。

“不,我要去。”就算自己一个人也不想他一个人。

“大晚上你一个人去做什么?阿姨也在,她会让你照顾吗?”他说。

邱紫莎闻言顿住了,随即眼泪就翻飞落地,对着扬声器吼道:“李科阳,你个混蛋!我不用你管!”

手机掉落地面的时候,邱紫莎慢慢下蹲到床边,她深深地呼吸着,发白的手指紧紧抠着柔软的杯子。双肺发热得仿佛快要爆炸了,捂住嘴也还能露出哭声。她听出了李科阳话里的意思,心里被耻辱和愤怒填满,身体却不知为何软弱到想要躲藏。

但是她为什么要躲呢?

邱紫莎抹了抹眼泪,抽噎着站起身,披上了衣服。

另一边

李科阳抬头望了望头顶晶莹剔透的瓶子,和身边比及身高的蓝罐,邪魅一笑。他掀开被子,下床。

“倩倩,我的衣服是在洗手间吧。”他笑着问。

“你要去哪儿?”那双细细的手横栏在他身前,让他不得不止步。

“我下去一趟,马上回来。”

“不行。”

“倩倩,别闹。”他一笑,眼底的笑意在缓缓消退。

“不行就是不行,你今天晚上哪儿都不能去。不然我就锁上洗手间门,叫你爸过来。”她站到他前面,双眼盯着他威胁着,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午后那双倔强的眼眸。

“倩倩,如果我留在这里,我也睡不着。就算睡下,明早也会推翻协议。”他挑眉,英气的长眉下滚动着邪魅的光。

“我兄弟出事了,在抢救,我怎么能坐在这里?”他伸手放在她的肩上,微笑着看着那双颤动的眼眸。

“李科阳,你怎么能这么作呢?”她无奈一笑,声音里隐忍着怒意。

李科阳从她身边走过,拿起她的手机走进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换装妥当。走到门前,他回眸一笑说:

“倩倩,我想了一下,要是我不作,又怎么把你弄回家呢?”

惹来那人想要剜了他的愤怒,他的笑意更甚,手上扭着门把走出门。寂静的走廊里,通透明亮的白炽灯,他的笑意不减,但是眼底却渗出了凉意。他听见了身后关门的声音。

“我跟你一起去。”

他握了握她的手机,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一笑,心底里泄出的暖意便把冰凉悄悄覆盖。

李科阳靠在手术室外的墙静静地站着,他闭目假寐,隔一段时间再抬头望望那刺眼的红灯。他感觉自己已经来了很久了,刚来的时候跟方敏客套两句,问了一下情况,就一直等到现在。但是想想事发到现在已经11个小时,他所在的时间其实不过一会儿而已。

杨霏坐在长凳上,与方敏相隔一个空位。她是在李科阳到前不久来到的,并不说话,也面无表情,像是每一个在幸福中遭遇大骇的人一样迷失方向。

李科阳感觉到手肘处有人在拉扯,他睁开久闭的眼睛,白光刺进眼球的时候他恍惚看到一个个光圈弥散。

“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咱们走吧。别等了。”倩倩说。她一直站在他的身边,这些人她都不认识,想的也只有他而已。

李科阳稍一皱眉,转头望望长凳上的两个女人,还是那般形神俱裂的模样,并没有听见她无礼的话。

他合上眼睛,身子纹丝不动,“再等等。”

半个小时以后,灯终于灭了。手术室大门打开的一瞬间,方敏一下子窜了起来,脚下不稳的时候杨霏兜了一把。无暇顾及这些,只是问叶瑾南的状况,换来一句手术成功、一切都好,绷紧的心弦边终于稍稍调松,眼泪也因此夺眶而出了。

李科阳是站在原地,除了听到消息的时候撑直身体,并无动作。

“喂,李科阳……”

“倩倩,你说,手术室里冷不冷啊。”他问,眼睛里不知何时攀上了从未有过的空茫失意,让人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她心一沉,道:“冷什么。26℃常温,好得很。”

他慢慢点头,动作几不可见,“挺好。”

不知何时,邱紫莎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没等他确定是梦境还是现实,就走到方敏面前问叶瑾南的状况。

他缓缓扭过头,垂眸说:“倩倩,我们走。”

她一点头,双手插到他的臂下让他借力,但他没有,挺直着腰走得顺畅。一直到电梯外,她按下按钮,转过身他竟然一下子靠在她的身上。

“科、科阳,你怎么了?”

“别动。”他喷口气道,“让我靠一下。”后半句已是气若游丝。

她忽地感觉眼睛火辣辣地疼,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小女孩蹦着跳上男孩的背,哭着喊着让他背。

“阳哥哥,阳哥哥,阳哥哥,倩倩最喜欢你了……”

“下去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扭秧歌呢。”

“不要不要,我就要你背嘛。妈妈说了要你照顾我的,你敢放,我就跟她说你欺负我、摔我下来。”

“……你个丫头片子……”

——“哈哈哈哈哈哈……”

“李科阳!”身后一个叫声让他猛地从混沌里清醒起来,是邱紫莎。他听见电梯到达的声音,指腹直起身低头在红眼睛女孩的眼睑下轻轻一划,宠溺一笑。

“傻倩倩,还不走?”

她一愣,邱紫莎也一愣,前者走进电梯,后者走到面前。

“这么快就走了?”她问,抬眸望着他,眉眼里带着些挑衅。

他浅笑,“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转身时被她一手抓住臂膀,用力得让他眉心一皱。他瞪了一眼准备跨出电梯的女生,回头看着愤怒的紫莎。

“你生气了?”

“是为了她,对不对?”她问:“我和阿南根本就无关紧要,是为了她你才要走的对不对?”

她站在他的面前,听着他稍促的呼吸,尽管疼痛和气愤依旧,却也莫名觉得欣喜。她在期待着否定,还有,解释。

“一半一半吧。”他看着她拾起的神采一点点碎裂,眼波微动,说:“紫莎,你很聪明,不过,没用对地方。阿南该出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吗?去帮忙,照顾一下也好……”

一阵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疼痛在转头看见她的时候才开始出现。

她说:“李科阳,这是我最后一次碰你。你真是脏透了。”

他笑,眼睛里还是荡漾出那种邪魅的笑意,像是痞子膏药一样黏贴在心。她赶在眼泪夺眶之前离开,他看着她远去。

待她消失在转角,他再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头颅跟着心脏的疼痛加倍,落入黑洞。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沙漏仍在人没了,留下了满眼情殇谁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