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农思之意
作者:杜辉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03

排客布是个好女婿,特地给泰山大人孝敬米酒两坛,还有一木箱排家的其它产物。

本来,顺道送老婆回趟娘家,他要和排家猎手进入狩猎区域,白天已做下埋伏,布置好陷阱和罗网,乘着夜晚,火把锣鼓,大张声色,捕获野鸡,麂子和麋鹿。

泰山不在,阿娘哪里肯放,搬出存下的一坛子酒,让杨先生保洞哈陪他喝个痛快,明日早在上路。

孝敬两坛,丈母娘立即套现,还一部分进他肚子。大家都奇怪的是,阿娘是个喝酒的女人,今日当部首做主宾,她今日只劝酒,没有痛快地喝。

阿朵不爱,却给自己拿过陶碗,安安静静,坐在妹妹傍边。妹妹桑渣花,大方伶俐,真是部族里的美人。住在汉苗家一起,汉家女子的服饰装扮,混合住一段,便学着汉人的士族风气,以夫为天,侍候婆家,守闺育子,哪像她阿朵,男人婆一个。

桑渣花往日的活泼,现在没了。听妹夫言语,那边水道上还平静。还是孙曹刘那边数处的寨子,以及石屏山的鸠王部,均代请传信,催促雷山部尽快答应各家上门谈婚嫁论姻亲。一进木楼,桑渣花就抱住阿娘,两人先说几句私房话,阿朵有些嫉妒,就是爱发倔,为什么非得要什么都明明白白,部族现在还未正式交给她阿朵呢。阿朵还是体贴妹妹,全然哥哥对妹妹的那种保护感觉。

阿朵知道得改一改了,她也要属于斯文之类,但大家还一时不知。喝酒阿朵在行,现代里的应酬,阿朵早就懂得如何主宾次第,仔细地听排客布与阿娘和杨先生谈话。阿娘吃饭先领妹妹到后面去,到阿朵那个木楼,原来就是姐弟妹三人的。吃饭这个楼,阿假招待和办公用的,后面一个则是阿假阿娘住的,阿朵这个,在最边上了。

阿朵陪着,杨夫人颖儿沾一点儿米酒,却在听乐子。阿娘和妹妹从后面木楼过来,妹妹已换上苗家的葛麻衣服,也是外裹兽皮。阿娘说女儿告诉母亲怀孕上了,让大家先知道。杨先生念一段他的一个亡友创作的千字文,那是千字文的早期版本,念起来朗朗上口,让人觉得中听。大家分别唱起山歌,那时候想怎么唱就怎么唱,众人唱的让阿朵觉得比她还专业。轮到阿朵,来一段苗家祝酒歌,大家听了只管叫好。

妹夫与保洞哈,问阿朵哪里学到,竟然没听过。阿朵说是雷神教的,颖儿一听雷神教的,立即便要阿朵传她,杨先生则告诉妹夫,阿朵负伤后抬到雷神洞过,大家怎会有不相信。

杨先生站起身来,说雷神还让阿朵知道夫子圣人,看来雷神是要让雷山与汉人相通,保洞哈还不以为然。妹夫是孙家外甥,对汉人比较熟悉,圣人之言,便是皇帝之言,连说正是正是。说明日先去打猎,阿朵既然带了雷神的意思,等泰山大人狩猎回来,便要雷山部定下大会日子,发出使者,邑里的各家寨子由他通知,这次邑里和雷山部各寨子,都有望兴盛了。

妹夫向丈母娘说明,那仡曲部偷袭寨子,夺取雷山部猎物,此次排家狩猎,往那边遇上仡曲部,会讨个说法。阿娘说,那仡曲部的寨主乌基朗达,听说是一条好汉,女婿与他冲突,要是互相动起兵戈,却是让人担心,排家人不多,受不得损失。— 全文字版小说 首发 —今日大家庆贺妹夫要做父亲,心里喜欢,说话有些擂鼓,听丈母娘一说,清醒不少。阿朵接口说道,让排家与雷山走动频繁一些,雷山要知道更多山外头汉人的音信,排家多费心思才好。

想到阿朵投身苗疆,若不是落在部首之家,做一个普通苗民之女,怎么能计划这些事情。普通苗民,莫说饮酒祝词,弹歌相庆,一年饥荒不断,肚皮饱了便是大福。

杨先生妹夫保洞哈三人,米酒喝了渐渐上头,说着蜀道中原,张飞打岳飞,竟是各分一处,闹起酒后三国,还有这个时代之后才有的醉花阴。阿朵喝得比他们不少,却知道这米酒并不厉害,后劲她顶的住,现代阿朵的酒量,四五斤才醉,这一坛子存货,她能报销大半。只是她是主人,招呼敬酒才是。听他们说得山外传播,谣言也好信物也好,这一顿饱食足酒,妹夫跟她阿朵留下了以前没有的交情。

杨先生说得,一些细节,阿朵都注意到了,凡是要认真地想想,怎么让自己,发挥一个一千好几百年之后穿越者的作用。喝到最后,排客布保洞哈打直舌头,杨先生伸长了不想被仇人砍掉的脖子,一起转到阿朵身上。说是雷山几百里方圆内,她最厉害,哪个能娶她。阿朵心里想,我还没有开始证明自己呢,打猎跌下悬崖,没有跌掉威信么,怎么都这样。阿假还没有正式退休,不办好雷山与其他部族的姻亲,阿假交不出大棒,阿朵和弟弟到底谁接班,还不在部族里炸开一锅。

还好,妹夫打直舌头之前,阿朵便问过。让妹夫派人问清,弟弟在建宁州哪一个部里,不要他做成哪个部族的上门女婿,送来一个迟到消息。阿朵表示,家人永远是家人,在比划身手,也不会跟弟弟当真无情闹翻脸,他要赌气,姐姐就出去找他,看他能在建宁部母亲娘家哪里,学到什么本事。妹夫看来对排泄米酒并不精通,喝酒的排场,及不到阿朵十分之一。以为能靠满碗酒一口为敬,难倒阿朵,再接下阿朵提出的事。哪里注意到,阿朵装着不胜酒力,好不容易一口干完,其实是小儿科一样。

妹夫看着阿朵,竟然发呆,没有想到阿朵是这样一个美女,一直就怎么没有发现。说这灌酒,灌水一样稀松,一口喝下一碗六十度老白干,阿朵照样能抹抹嘴皮子,接着吃鸡腿。杨先生今日心情不好,需要借酒消愁,在阿朵助兴下,忘了对阿朵的疑惑,只顾和妹夫攀交情,既然排孙家能打听阿朵的弟弟,也能打听成都那边的动静。保洞哈平日对杨先生不甚贴近,喝了这一通酒,说出不少他阿假营阳的寨子里的事情。阿朵以为,雷山的生活是十分单调的,虽然建成寨子,物质的匮乏,缺少药品。

汉人不是重农抑商,就是军阀为政,深山之中越发闭锁,沉重的压力让阿假那一辈特别衰老,这么一个部族,聚在寨子,露出原始公社的特征。山区的农业底子薄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汉人从五谷中酿酒,这山区就缺少得很,让这部族里几个重要的男人喝一喝酒,散发男人的雄壮出来。阿娘也是这样想的,才不吝啬这珍贵的,属于雷神的酒。

保洞哈抬头看着天空。大声吼道:“农思!农思!”

妹夫跟着大声道:“不会吧。”

妹夫带进寨子的一只猎狗,一通乱叫,夜晚中,眼睛通红如鬼眼。阿朵想,这又不是月圆之夜,猎狗狂吠,应该是闲着没事给主人助威风。阿朵还有一对猎狗,十多只呢,都随着阿假去叼食。

杨先生醉的厉害,掐着指头算起来:“初一,十五,按说是应该不会下雨。”

农思,在苗语里,就是雨的意思。若不是雨水中,打雷霹雳,苗山也不会供奉雷神。瞧这天气,白日中午,还是比较温煦,太阳照在苗山,垦出的田,尽在溪沟山包的山阳上,庄稼刚刚收获,比起平原上,日子推迟了。农夫们忙完梯田变成猎户,打猎还不一样讨厌雨水,遇上了,不光耽搁狩猎,淋雨感冒,露宿野外容易生病了。这日历阴晴,对苗山多么重要。阿朵不能学习成气象预报员,再穿越而来。

今晚,星星和月亮没有踪影,阿娘黑灯瞎火舍不得用蜡烛。让颖儿陪同杨先生夫人回去。保洞哈帮着阿朵收拾着满座狼藉,打赏了妹夫的宝贝猎狗,让它安静下来。阿朵还在想自己的一大队猎狗,怎么用它们打猎。应该说,喂养它们,附近山头上的老猎户费了不少功夫,每次打猎,按照贡献分发所得,剩余的熏成干肉。而苗山外面,益州和荆州,乃是比苗山繁华富庶的地方,苗山想交易,那益州和荆州向苗山索取的物品,干肉是其中的一种。

杨先生掐算的半响,说得却是这冬季才到冬至,冬至后小寒大寒,才到立春之节,阿朵偏离了地点几百里,时间也不是腊月边上春节,这穿越白洞还是黑洞,不知道是哪个摆的乌龙。杨先生最后说,花瑶寨和营阳寨已送来他们的缴纳,看来还不够数。这次打猎,部族里的压力,到底来自益州和荆州哪边多些,还要想办法知道。苗山的干肉还是一级一级收拢,最后都要送到邑里去集中,排孙家在这方面,却是并不熟悉,荆州方面,主要由巴郡那边的净王部找鸠王寨接洽,益州方面,由曹刘两家那边的寨子接洽。

阿朵一边问保洞哈,阿假打猎到了营阳寨没有,保洞哈却说,应该不会到,他的阿假沿着水路那边去了,两人不会碰头。说是要找着新的买家,年年狩猎,花瑶和营阳寨的收获,都比雷山大,除了自留和上交,还有多余的可资利用。保洞哈想出去得很,就是说不动阿朵。要是他独自回营阳寨,阿假是不会高兴的。阿朵想,这保洞哈在雷山,却成人质一样,多少可怜。

其实弟弟出去,也是必然的,要么就能够在这一片苗山中扬名立万,接手苗山,不然迟早要做保洞哈这般,说不定,他在云南那边的建宁州,已经与某个部族,确定类是的身份。阿朵不禁心里一动,能不能与保洞哈回他的寨子,再回到张家界,看看一千多年前的模样,那也是回家呢,反正是出去买些干肉,从汉人那里换回生活品。

可要是到营阳寨,若想到江浙东晋王室的腹地,一路山长水远,未必是捷径。去一趟楚国故城荆州,凡是长途旅行吧。从雷山出发,有两条路线可下,一条是通过曹刘氏族领地,跟着乌江,再转长江,孤帆远影走三峡下扬州;一条,就是从营阳郡或者老家张家界一带出发,沿着资江或沅江,寻舟溯流而下,到八百里泽国洞庭,再到南京。这时候,南京还叫建业吧,正是烟云初聚,六朝古都起始。阿朵是导游,说不想出去,那两个阿朵都会变成石女。

从这苗山出去,部族的关系,需要善加使用。阿朵暂时否定了立即出去的想法。等火候到了出去,还不如走乌江,到三峡去经过神女峰。这个时候,应该只有望夫石的传说,阿朵想起,读过一个三峡石尤风的故事,这石尤的尤,是否与苗山认许的蚩尤尤公有某种联系。

保洞哈去缫丝的茅棚那边睡觉去了。妹夫还在一旁,和他的猎狗一起打着饱嗝。妹妹扶着妹夫进去边上的木楼,阿朵躺在阿娘的楼里,和阿娘说着明日蚕茧抽丝的事情。妹妹虽然来了,那是不能让她干活的,这葛布纺织,妹妹却带来一些法子,反正妹妹会在雷山住个十天半月,还要费心回送排孙家一些什么东西呢。孙家长子孙悭,嫌弃阿朵粗鲁,不愿意娶阿朵,虽然孙家老爷子很满意,孙悭执意让孙家与寮人部边界的汉人乌当堡曹家女儿为亲。

寮人里部族甚多,寮,是指很小的屋子,因屋子建在树上,而称树寮。一直一来,对魏晋南北朝这一带的人,以獠人冠名,那是带着贬意。孙悭看上乌当堡,不喜欢雷山的穷阿朵的丑,有什么关系,这两个阿朵,都不会气得自己的难看,只要自己开心,雷山平安,便是命运。

排家这次带着礼物,木箱里放着种子,阿娘看了欢喜着,正是雷山需要的啊。可带过来,却还要回避着孙家猎户,小心着孙家知道挤压排家。妹妹在排家,有些不开心,却是在孙家有些低落,孙家自自视汉人,瞧不起排家,阿朵迟早要给孙家一些颜色,让孙家在邑里不要胡来。阿娘说妹妹来了,明日安排了两个嬷嬷去帮杨夫人缫丝,阿朵陪着阿娘妹妹,多商量一些雷山的打算。阿娘让阿朵看好黑熊,这黑熊成了雷山一宝,其他部族可没有这本事圈养它,怎么让这大个头派上更多用处。放归山林,那不是白费力气捉拿,养着还是杀掉,部族里却有分歧。

部里地位低的一些寨民,比如那贪吃的沈金,自然愿意杀掉。而年轻武士,包括阿朵,却想留着。以前阿朵不知道熊要冬眠,这黑熊入冬不多食,吃的还是可以保证。碉楼哪里没有住人,这还好点,可寨里人太多,一是怕碉楼关不住它,跑出来伤到人,一是寨里的人不听命令接近它,让它更多受惊。这黑熊是阿朵带人从雷山顶上捕获到的,以前阿朵训练它,希望能够住在雷神洞充当看守,雷神洞离寨子太远,现在那部族禁地,还要由好些人负责,与寨子分开,却需要作为一个禁地存在,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阿朵的想法虽好,可训练它却哪里一定成功,寨子里人多嘴杂,阿朵不愿意它被吃掉,它不肯通人性做看守,至少也要带着让其他部族面前,耀武扬威一番。阿朵向阿娘说,明日先去看黑熊,再陪妹妹做打算。

孙家住在邑里,总是有些北边东边的官文牒使到来,在这世道里,远近几个寨子听无不可,然而实际上听命于孙家的便在交易的获利上。西边的刘家,和乌当堡上曹家,情况差不多。这几家,拿着天子之令,给自家封号做鬼主,各寨子口头上虚委着,背地里根本不承认。还是排家住在邑边寨子里,给净王部鸠王部和仡曲部当成孙家的附庸,若不是和雷山结为了亲家,排家连提议召开鬼主大会的资格都没有。喝酒时对大家说的,要雷山谈婚论嫁,却是和鬼主大会一个意思。

因这年头,各寨的婚嫁之事,往往拿鬼主大会互相做形式,哪家实力强,以婚嫁维持关系也就容易些,在鬼主大会上,能够掌握决定权,而让部族在各寨中成为大鬼主,进而号召支配其他部族。弄桑卡巴当然有资格做一个鬼主,部族的信奉的鬼神,就在那山洞。排客布的弟弟,给雷山充当前后左右,比保洞哈的地位略高一等。雷山日渐兴盛,争取到这方圆几百里的大鬼主,阿朵和她弟弟,责任不小,到底支配着多少人头,阿朵家今日几个寨明日多少户头,人事不息,谁都没有一个具体数字。

孙家早在上次的大会上,便提出,要在鸠王寨仡曲部雷山寨三处,产生一个大鬼主,由他孙家向北方的大秦王室请求封号,各寨子纷纷起哄,乌当堡和净王部同意,鸠王寨则受制于晋室,暗地散布晋室的承诺条件,最后形成大争,仡曲部老寨主,想从乱中而起,结果被各寨各部当成靶子,一场武斗中输的精光,老寨主气得一命呜呼,还是新寨主长大,这才东山再起。

想到这些天阿娘哭了多少回,阿朵说些阿娘娘家的事情,凡说了定日子与阿娘回娘家,顺便去找弟弟回来。阿娘道,弟弟在云南,若找到娘家,自然可以放心。阿娘家姓班,阿朵的舅舅有两个男孩,一个白龙,比阿朵大三岁,一个班宝子,和弟弟一样岁数。阿娘是部族里的内当家,常跟阿朵姐妹两个说部族里的钱粮开销,以前阿朵左耳听右耳出,今晚却让阿娘倾诉她的难处。

阿娘道,杨先生能掐会写,若是交给他帮忙,省心的多,而部族里几个耆老,总对杨先生横生非议,说杨家并非部族遑耶,哪里能让他做账。寨子里开垦多过往日,对寨民的管理,这些个耆老,在里头结绳记事,弄些玄乎,还像汉人士族那样,头头是道,说的比做得好。阿娘让阿假清点耆老收缴的数目,阿假并不精明,还挨着情面。

阿娘的牢骚,让阿朵想到,这年头汉人已在使用笔墨纸张,便以雷神的名义,让阿娘明白文房四宝,以及用阿拉伯数字来计数。阿娘听着有了兴趣,恨不得即刻购买到纸笔,不会写字也要亲自体验一下。阿朵说莫急些,即使现成的没有,还另有办法给阿娘做账。

夜色如漆。阿朵和阿娘互相抱着,阿娘今日先是给妹妹换麻衣,摸着女儿要做母亲的肚子。这边又给阿朵仔细检查豹子抓的,还有摔着的背脊,两人并不光滑的皮肤,幻觉一样让阿朵感触,山里这么宁静,永远没有时间。

母女俩的脚丫,蝙蝠般的就像黑铁钩子,凡是要钩去和尤公神做对的敌人魂魄。阿娘酒没有喝多少,不多久瞌睡先来,阿朵还跟阿娘撒娇,要替了阿假回来,阿娘呼噜呼噜进入梦乡拜见了周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