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拿来了，走道的样子比从前更栽楞了。
“咋了，杨大，今儿道又不平了？”一个正喝着酒的青工打趣着他，杨大拿在这一片也算是知名人物了——虽然出的不是什么好名。
“别提了，别提了。这人走了背字就是邪，喝口凉水都塞牙，翻个屁都能砸了脚后跟。这才刚惦记着要过来，要说也是没几步路，搁平常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今儿这可是倒了血霉了，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也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把马葫芦盖儿给偷了，偷就偷吧，也不知咋就那么巧，别的路灯都好好的，偏就那儿的路灯也不知让那个小兔崽子给打灭了，好好地走在路上身子就开始往下出溜了，带亏年轻时候有练过，要搁你们几个猴崽子，还不给整成残废呀！”
众人一阵的哄笑，有人说他总是拿，没想到今天也遭报应了，也有人说那马葫芦盖儿指不定就是他自己拿走了，结果临了却给忘了……
青工们哄笑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大家还是各自喝着酒，而且张卲伟也注意到，今天这里的主角并不是刚来的杨广诚，而是与同伴们一起过来的其中一个青工。
那名青工叫吴小艺，不过同伴们似乎更愿意叫他艺术家，在一堆人里，他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他们都是在车站货场里扛大个的，同样是穿着破棉袄，却只有吴小艺的是补过的，其他人的全是随便找块伤湿止痛膏一贴就完事了，他的毛衣很干净，头发也是梳理过的，看上去相当整齐，而且他还是坐下来后唯一一个不会把凳子晃来晃去的。他今年好像也是参加了高考的，却名落孙山，不过他显然并不服气，来年还打算卷土重来，只是他的那班伙伴们似乎并不怎么看好他，毕竟以他今年的成绩，即便是要上最普通的大学要还差了一百多分，而且听说来年的分数线一定还会更高。
张卲伟想，要是把吴小艺和郝宏兴介绍认识，说不定他们会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搞艺术的人在一起，总是会比一般人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艺术算个啥？要我说艺术就好像是阑尾，留着没多大用，要是生了病，割掉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你们看看满大街上那些横着膀子走的人，身上能有多少艺术细胞，说白了甚至还不如那些不三不四摆摊做小买卖的，至少人家还是赚到些钱了的，有了大团结，那些漂亮姐也未必就当真嫌人家不三不四，等轮到你们也就捡一些残汤剩饭，吃屎都不一定能抢到热乎的。”至少在这个小酒馆里，杨广诚并不甘心就这么被人边缘化了，时不时的还要插上一嘴，不过他这句话倒似乎引起了共鸣。
“艺术那玩意儿就是形而上学，就好像那些小京巴儿，养着它是能拉车还是能拉犁，作为只狗连看家护院都做不到，就是想吃个够肉都嫌它不够肥。”一个青工附和着，其实他对于吴小艺并不讨厌，只是不怎么喜欢他没事总是显摆自己的艺术功底，“每天都来个金鸡独立，也不知道累不累，说起来就是立得再久又如何，每只鸡还不都比你强。”
也许是听惯了这样的话，吴小艺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受伤，但还是有一种被打败了的感觉：“艺术！艺术你们懂吗？只有艺术才能触及到人的精神和灵魂，那是用什么都换不来的……”
吴小艺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吴小艺的那些话就好像是祥林嫂的“我真傻”之类是一个效果吧。
“你们这些文化人，绕来绕去的还不就是那几句，没事了就喜欢把明白话往糊涂里说，把整装的话往破碎了说，叫人听不懂，你们就得意了。其实同样的话别人学上一遍，你们自己也未必就明白是啥意思，结果却反过来还要要嘲笑人家是文盲，这世道。”
又是一阵的哄笑，吴小艺也只能跟着大家伙一起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无奈。
杨广诚也一起跟着傻笑，也许只要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归属感，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完全的一个人。他掏出烟来点上，也给其他人分了烟，是一毛二一包的金葫芦，味道很冲，没有过滤嘴，很多人抽不习惯，却是兜里没几个钱的老烟鬼们的最爱——他不是不抽烟的吗？至少他的工友们不是从来就没见过他抽烟才对吗？可看他点烟的样子，绝对是一标准的老烟枪，何况他还会抽味道这么冲的金葫芦。
吴小艺也接过烟，张卲伟注意到他并像别人那样没有直接叼在嘴里，而是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相当精致的手雕过滤嘴来，张卲伟还注意到，在所有的人中并不是只有他才有这种看上去相当奢侈的手雕过滤嘴，杨广诚也有一个，只是看上去要旧一些，而且也没有那么精致——与其他直接抽烟的人相比，能有一个过滤嘴就已经很奢侈了，这或许也是他从不在熟人面前抽烟的原因吧，至于这些青工，反正他们也不是修造厂的。
张卲伟只是无意的扫了那么一眼，就是这一眼，对于他来说，这个晚上就很值得了。杨广诚可以把他见过的东西雕得惟妙惟肖，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凭空想象绝不是他的长处，他是个工人，不是艺术家，不管他的收益有多精湛，创造性便是从一个普通工匠到一个艺术家之间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
张卲伟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精致的过滤嘴是吴小艺自己雕的，更重要的是，那是他自己设计的图案，他的手艺或许的确比不上身为七级工的杨广诚，至于其他方面可就是他这位艺术家的强项了，要是两者相辅相成，简直可以说是天下无敌的。
张卲伟很愉快的吃完最后一粒花生米，一扬脖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结账回去了。这一夜，他睡得很熟，也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