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却道海棠依旧(一)
作者:猫猫猜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706

沿着来时的路重新折返。官道两旁仍旧是一派盎然春色,而我已然兴致全无,只裹了披肩歪在车内走神。扇儿坐在我对面,因着毫无预兆的启程而困顿不已,脑袋靠在车壁上,随着车身的摇摆前后晃动,不多会便有平稳的呼吸声传出。

困么?我长长地抒了口气。本该是困的,现在却丝毫不觉。肩上有莫名的沉重,而心里却是轻飘飘的。

我知道,这大约是乏。

身体里还残留着某种奇异的触觉,闭上眼,尽力忽视它,双手不由得将披肩拢得更紧。昨晚与他缠绵良久,我的睡眠不足两个时辰。脑中似乎始终绷着一根弦,两头抽紧死死拉锯,谁也不肯松手。只觉得自己被这样歇斯底里的警觉逼得无法入睡。

即使是知晓这不过又是一场绮梦,心,也要清醒得如此残酷么?

“咱们不用返回王掌柜那儿了。”我忽然对车外的二人吩咐道。

或许,他已经知道来到釜县的,那位所谓的“大人物”是谁了……

“是!”小六大声应道。

我重新靠回车壁上,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酸。

没有任何一个时刻,会如同现在这般……令我急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谁人也不知,也不晓。就这么让我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抑住翻滚沸腾的心绪,迫自己进入睡眠中。

回到帝都已是四日之后。

午时。我们地车驾由南面朝庆门入城。天空中朗日高悬。空气中洋溢着野花地清淡香气。比起晖州地气候凉了些许。不过亦不妨事。我着了淡紫莲纹撒花襦裙。长草草地盘了髻。只插一根式样简单地白玉簪。若非在紫翠楼内。我是不喜穿着艳色衣裙地。

毕竟已不年轻了。我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扇儿。

大约是注意到我在看她。她也跟着叹气:“俪兮姐姐。这两日您怎么怪怪地?”

“你明知故问。”我笑了笑。“不过。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还不觉得?您都和王爷……”话音弱了下去。她红着脸瞥我一眼。又扬起声:“我以为您定会将他狠狠地揍上一顿呢。”

我的嘴角僵了僵:“哪的话呀?他可是皇子,我怎么敢对他动手。况且……”咽回后半句话,我敛下眸中闪动的暗色薄凉。

况且,我与他之间的死结千个万个,带着这样的隔阂,假装亲密非常,反而是容易的。我们的纠缠撕咬像是兽,彼此拥抱却丝毫找不到冲动之外的理由。也许,言语是无用的了……于这样的我们而言。

身体贴近,心却离得很远。

扇儿沉默了半晌,忽然笑起来:“俪兮姐姐,回来就好了。”

“是啊,”我亦是微笑,“回来就好了……就把这次出行,当作一场荒唐的大梦吧。”

嘴上如是说着,心下却有几分不安。我告诉了他,我是紫翠楼的老板。万一他寻来乐坊,我要如何自处?他身为皇亲国戚,若来花街被人瞧见,以狎妓之名参上一本,也是麻烦的。想到这里,我微微眯起眼眸。

时下二王风头正劲,而老皇帝身体日渐衰微,就算众人闭口不提,大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且这老皇帝的心思似乎有些难以揣测,到如今也不曾立储,也就是说,宫中并未东宫太子,诸位皇子成年后便出宫建府,地位平起平坐……这样的局势,必然将在帝都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展开一场对皇位的血腥争夺。

而处在这场风暴中心的两人,便是安虞王宇文锐,与宝泰王宇文铠。

扇儿掀起车帘,清新的气流连同涌动的人声一齐灌进车内。

“咦?那不是玉秋儿的丫鬟燕舞吗?”望着街道上,扇儿忽然奇道,“怎么一个人跑去药铺了?”

我蹙眉,顺着窗口向外望去。对面正是济世堂的铺子,浓重的草药味扑鼻而来。一个穿杏黄春衫的小丫头提着几包药,从里头迈出来。

“若是避孕的汤剂,姐姐不是已叫伙房备下了么?怎么还出来……啊!”她的眼神一闪,忽然放下帘子,小心翼翼地爬到我身边。“……是邓家二少。”

我大感头痛:“这次是玉秋儿么……那个二世祖还真是死性不改。”想起惨死的锦儿和那从此枯颜憔悴的周书生,我的心头一阵怒火一阵哀。“行了,随他去吧。要给哪个姑娘赎身都成,我一点也不介意了。”

“可是,俪兮姐姐……”扇儿狐疑地甩了帘外一眼,“那些药材,我看着燕舞交给邓家二少了呀。”

哦?这倒是有趣了。我眉梢一挑:“让小六双福停车,下去问问那济世堂的老板,燕舞买了些什么药材。”

扇儿点头称是,悄悄挑帘对外头一阵吩咐。车驾在路边缓缓停下,我与扇儿候在车内。

“其实邓二少不方便亲自出面办的事,大可以交给他府中的仆役去办。”不知为何,我有些来源不明的激奋。“真不知道……他还能从咱们乐坊身上,弄到什么东西。”

不出一刻钟,双福回来了。

“老板,那药铺的老儿说,燕舞买了两包藏红花和一包麝香。”

……果真有趣。嘴角轻轻翘起,指尖一下一下点着下唇。原来乐坊花楼的姑娘,除了欢愉之用,还有这等用处啊。藏红花多用于流产打胎,而麝香则是女子避孕的猛药。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堕胎和避孕,于紫翠楼的姑娘们而言,本就是家常便饭。

不过这两味药,邓二少爷又是弄来作何之用呢?

思及此,我对双福点点头,“我明白了。咱们回紫翠楼。”

“杜妈妈回来了!”小六和双福扯开嗓子。

迈进大门,一幕甜酥酥的馨香便钻入鼻中。姑娘们娇俏的身影纷纷从楼阁里探出来,向着厅堂中央张望,一时间盈盈笑语荡在耳侧:

“去了这么些日子,杜妈妈可知道回来了!”

“就是,把咱们仍在帝都,自己个儿快活去了!”

“您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多无聊,要不是……”

“哎——又在炫耀你那位爷了,一边去一边去!”

“哈哈哈哈……”

白天里,紫翠楼并不开张,姑娘们大多在房中休息。楼中真正热闹的时刻,是在戌时之后。离开这里不过**日,竟觉心中挂念得紧,便对她们笑道:“这不就想你们了才赶回来嘛,紫翠楼有你们护着,我还愁什么?”

“杜妈妈您没听说吗?”一个姑娘惊讶道,“这几日帝都城的门禁可严呢,说是怕有北四州的流民乱窜,扰了帝都的安定……”

“北四州?”我愣了愣,这还真是没听说呢。“是怎么回事?”

楼上的姑娘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忽然见一袭粉衣的洛嫦推了个小男孩出门,拖着他的手从二楼叮叮咚咚跑下来,直直把他拽到我面前。

小男孩约摸十一二岁的年纪,生得黄皮寡瘦,看得出是饿了不少饭的。两只眼眶深深凹了下去,颧骨也突起,身上裹着褐色粗布短衣,双手局促地绞着本就破烂的衣摆,不敢抬头看我。

我抬眸看着洛嫦。她生得一双剪水黑瞳,顾盼间楚楚生姿。红唇微润,见我盯着她看,因着紧张轻轻咬了起来。一头长只散散地束了条缎子,搭在脑后。平日里从来是乖顺柔和的女子,且擅于琴音,长于歌舞,可算是我紫翠楼的头牌了。

洛嫦叹了口气,对我道:“他说他是从雁州来的,北边打仗打得厉害,家人都死了,就他一人活下来,逃到帝都来避难,所以……”

“所以你就收留了他?”我接口,“这等事,为何不等我回来再行定夺?”

洛嫦期期艾艾地垂下头:“我看着他饿得不行了……”说着提了裙摆向我跪下,“洛嫦知错,请杜妈妈责罚。只是这孩子,请您千万留下他。”

我冷淡地看着洛嫦,“北四州到底怎么了?”

接腔的却是一旁那瘦小的男孩:“……雉州州城被破,雁州与寒州死守……”

“雉州城破?”我大震,心下只觉一片冰冷。

雉州……往西为寒州,往南便是雁州。雉州与漠族国土接壤,两方交战时必是当其冲的目标,而寒、雁二州地势平坦,易攻难守。一旦雉州失守,那么……

“俪、俪兮姐姐……”扇儿捉住我的手腕,瑟瑟颤抖从她的指尖传来。“苏公子他……”

我自是明白她的担忧,转头问看门的几个龟奴:“我离开的这几日,可有从雁州来的信件?”

几人皆是摇头。

从闻笛离开帝都到现在,已过去了近三个月。若是往常,不出一月,定会有信件送抵。身为雁州牧,他自然不能私离洵地,因此必会与我书信联络。但是这一次……我暗暗咬了下唇,“这孩子说的是真的。”

扇儿顿时泪眼盈眶,脸色青白。我拉住她:“现在来不及替他担心了,他既是州牧,便会有州军护他妥当。”抬起头,见那小男孩瑟缩得更厉害了。我叹了口气:“帝都戒严,本当是意料之中的。如今雉州危在旦夕,若有漠族人乔装混入当地,再伺机前往帝都探听消息,那么,雁州与寒州就危险了。”

洛嫦抓住我的裙摆:“杜妈妈,我求您了!我……这孩子,是我的弟弟!”

“哦?我知你是雉州人,可不知你还有家人。”我伸手扶起洛嫦,眼神却是盯着这小男孩的,“当年你自愿进入我这紫翠楼,亦是亲口告诉了我,你再无可依托之人。这个‘弟弟’……又是从何而来?”

眼泪沿着她姣好的脸蛋滚落,洛嫦哑声道:“这孩子之所以前往帝都,便是寻我而来的……当年我离家,是与人私奔……可是……”

我沉默片刻,又转向这小男孩:“你是怎么入城的?”

他怯生生地抬起睫毛,小声说道:“……我、我挂在马车的车底……”

“没有被守军现么?”我的嗓音难抑地严厉起来。

是的,这不是儿戏。一旦遇人追捕,这孩子定会逃跑,而越是逃跑,便越是会被当做从漠族来的奸细。届时立斩于刀下,他连申诉的机会也没有——不,就算申诉,也无人相信。帝都城防向来滴水不漏,而今崇武军仍未归返,这孩子才有这个命混入城内。

我深吸一口气,余光扫向这孩子。“你命大,既然无人现你,便暂且不会有事。洛嫦,”我吩咐道,“给他换身干净的衣裳,送去楼顶冰心阁。”

“杜妈妈!您……”洛嫦一骇,以为我欲对他做什么。我不耐地蹙起眉头,迈步准备上楼,“怎么,你想让他住你那儿,让他看着那些男人与你做事?”

洛嫦脸色一红,垂下头来:“对不起……我明白了。”她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这孩子叫做洛安。安儿,你今后便留在这儿,跟在杜妈妈身边,切不可随意乱走。明白了么?”

洛安用力地点头,悄悄抬眸看我,不小心对上我的眼。他似是吓了一跳,立刻低下头去,用蚊子似的声音应道:“……安儿听姐姐的。”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听洛嫦的,而是听我的。”我瞥他一眼,道:“还不去更衣?”

“是,这就去!”洛嫦立刻揽了洛安,回自己的阁子里去。

既然已经做了,便只能好人当到底。我忽然扬声:“今日之事,决不可外传。无论是你们的恩客还是小情人,都给我把嘴闭紧了!你们可听清了?”

厅堂内的诸人齐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