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作者:kathy千千      更新:2019-10-28 00:26      字数:4471

[2017年]

三月下旬,在经历四个多月的治疗后,陆绍阳的身体状况终于恢复到了能够承受复健的程度。

为了让他能得到更专业、更系统的康复训练,陆永轩和陆绍阳的领导商议后,联系了康复医学学科排名前列的n城一院,着手为陆绍阳办理转院。

转院有专门的救护车负责运送,陆绍阳一路躺在担架车上从人民医院的病房到一院的病房,没遭什么罪。只是想到后面几个月他要受的苦、流的汗,一家人心里还是不太好受。倒是陆绍阳没事人似的,躺在救护车里笑道:“我现在想到一句特土的话:阳光总在风雨后,虽然土吧,但放在现在,别说还挺应景!”

他的确够乐观、够坚强,但康复医生在看了他的各项检查报告后,神情却并不轻松。双腿的骨头伤的很重,且由于身体原因没有办法做最及时的康复训练,因而康复起来难度还是相当大的。

医生会诊后的意思,是以争取尽可能恢复功能为目标,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听到这样的说辞,陆绍阳垂眸没说话,面目沉静,只是掌心汗湿着紧攥着病服裤子。一直到从会诊室回到病房,他又突然恢复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笛本来想再请一段时间假陪陆绍阳度过初期的复健,结果被他制止了。

他往病床床头一靠,病弱弱的样子:“娘子,为夫有恙在身,只能靠娘子挣钱养家,惭愧万分,如今断不能再让娘子的事业受为夫的拖累!”

顾笛腹诽,正经话从这妖孽嘴里说出来,八成也能变得不正经。

他真实的想法,估计一来的确是不想让顾笛的工作受影响,毕竟从去年十一月他出事开始,她先是自己生病、后来又继续请假照顾他,学校里历史老师本来就少,现在再请假的确会让单位领导为难;二来,顾笛明白,陆绍阳怕是不想让她日日目睹自己复健时辛苦的样子。

想到这儿,顾笛叹了口气,毕竟他身边有专业的复健医生、有父母,最终便也随了他,“那我每天下了班就过来陪你,你乖一点,听到没?”

陆绍阳挑眉笑:“我乖有奖励没?肉体那种……啊!!!我还是病号啊,娘子你就这么不疼惜你夫君??!!”

然而复健正式开始后,任谁都不再如此轻松。

医生安排了非常详细的计划,本身就已经比较辛苦。陆绍阳自己又过于自信于自己的身体底子、过于希望尽快恢复,因而每天在完成医生规定的复健项目与练习时长后,他还强烈请求复健医师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他加练,一个劲儿强调自己清楚自己的身体底子和极限、这些完全没有问题。

陆永轩和梁淑贞一直陪着陆绍阳,目睹着他在复健室做肌肉训练与负重训练,忍着剧痛努力配合复健师的每一项指令。

他的双腿、尤其是左腿受过几乎是毁灭性的重伤,如今依旧有好几颗钢钉生生嵌在他的骨头里。因而,每一个哪怕常人看来极为简单的微小动作,都能让他痛到浑身战栗、冷汗岑岑。

第一天复健结束时,人几乎是浑身湿透地瘫坐回轮椅上。还没长全的极其脆弱的骨痂以及萎缩的肌肉一时间经受了一定强度的运动与负重,这会儿稍有放松,便实在是酸胀疼痛到止不住地颤起。

陆绍阳似乎也发觉复健比自己想象的要艰难,勉力朝父母笑了下,说了声“还好”,便一点儿也不好地倚在轮椅背上喘气,一手按着微颤的下肢,再没了说话的力气。

最初的十来天,每次复健结束,陆绍阳甚至愈发还不及第一天的状态。陆永轩他们将他从复健室推回病房,平时那么乐观、话那么多的一个人,却是垂着头陷在轮椅里,一句话说不出、一个笑挤不出。

复健的第十五天,在结束当天的练习后,陆绍阳的面色比平日更要苍白。陆永轩和梁淑贞正准备扶他坐上轮椅、推回病房休息,谁料就在这时,他直愣愣地栽倒,一下子昏迷了过去。

众人吓坏了,尤其是梁淑贞,整个人几乎跟着瘫软下去。她的意识似乎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陆绍阳的病危通知一张接着一张下,那种刻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终其一生,怕是都无法忘却。

护士很快推来了活动病床,赶忙将陆绍阳送去急诊。

一番检查后,医生表示这次晕倒不是由于器质病变,不必过于担心,但他的身体机能还是虚弱,复健的强度必须要调整,这么下去肯定熬不住。

从急诊回病房的路上,陆绍阳醒了过来,昏昏沉沉地望了眼手背的输液针和身上的氧气枕头,心情极差地皱了眉,再度阖上了眼睛。

回到病房后,梁淑贞实在于心不忍,伏在床沿柔声劝慰:“绍阳,这个不是急于求成的事情,咱们啊,得慢慢来。”

“慢慢来……”他阖着眼,声音低弱不已,“慢到什么时候?一年好不了,两年?三年?……还是后面半辈子都这么不死不活当个废物?”

梁淑贞顿时红了眼眶,噏动双唇正想说什么,却被身旁的陆永轩拦住,示意她这时劝慰的话没有作用,该让他把情绪发泄出来。

之后的三天,医生要求陆绍阳必须卧床静养。

大概是心情过于低落,几天里他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话。

待到恢复复健的前一晚,顾笛来换班时,梁淑贞将她叫到了走廊里。

“小笛,有的话我们也跟他说过,他不听,说多了又怕他觉得烦、觉得不舒服,只能跟你说。医生也说,他对自己太狠了、太拼了。其实……复健复健,目的就是循序渐进地尽可能恢复健康,但前几天医生跟我们说,他说绍阳自己跟他讲的,觉得仅仅是站起来、仅仅是恢复到某一标准的‘健康’,在他看来远远不够。我们当然明白他是想快点好、想恢复到以前的那种身体,可怕就怕他想的太多、压力太大,物极必反啊!”

顾笛闻言静默良久,最终应了声,说自己会找机会跟他谈谈。

她目送着二老的离开,沉沉地叹了口气。

陆叔叔梁阿姨他们,怕是还不清楚,陆绍阳想要的当然不仅仅是恢复所谓的“健康”,他的心里有一些信念与追求,仍然在无数个被噩梦侵袭的夜里、在一间间充斥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顽强而坚韧地熠熠燃烧。

顾笛怀着心事进了病房。床上的陆绍阳阖着双目,刚才陆永轩和护工已经给他擦洗过,此时人很清爽。

他其实没有睡着,刚才梁淑贞把顾笛叫出去,虽然距离的远没听清她们聊什么,但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几天父母也在他耳边提了几次,劝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太远,用不着那么拼。

他心里挣扎得厉害:他其实理解,父母这么说是看他复健太拼太辛苦心疼他,他也知道,父母非常希望他日后的工作能轻松一些、安全一些,可……自己想要的,他们愿意去了解吗?该怎么告诉他们?他们会发自内心地理解、支持他吗?

与此同时,半个月下来复健并不顺利,如今的身体状况要比他自以为的虚弱太多,累死累活成效却微乎其微,尽管医生反复强调,这很正常,要慢慢来,可陆绍阳此刻仍是烦闷焦躁得不行。

他知道顾笛进来了,却并没有睁开眼。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心里憋得情绪一股脑撒在她头上,与其这样还不如装睡,自己平静一会儿,大概也就好了。然而心里实在烦躁得厉害,身体又难受,他装睡装了一会儿,干脆睁开了眼。

“我妈让你劝我?”

情绪使然,陆绍阳几乎是这些年来头一次用这种生硬的语气同顾笛说话。

顾笛理解他情绪低落,一边继续给他的腿部进行按摩,一边柔声道:“是说了些,就是心疼你复健太拼命太辛苦了……”

她还在斟酌该怎么说后面的话,只听陆绍阳忽的笑了声,苦涩、无奈、又委屈,出言生硬得厉害。

“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我就算好不起来成了一个废物也无所谓?反正我陆绍阳活这么多年,就是个谁都觉得无所谓的人,我是死是活不重要,身体残废了坐一辈子轮椅吃一辈子药也不重要,想要什么更是不重要!反正有理的都是你们,我算什么东西?”

顾笛整个人完全僵住。

她明白他疲惫、他心情焦躁,可这话说到后面,分明是为了发泄而发泄了。

或许这么多年来,他禁锢在心中的太多太多情绪,在这一刻都莫名而激烈地翻涌而上,他的确需要发泄,该发泄的,憋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顾笛这么劝慰自己,却仍是觉得委屈,甚至有点隐隐的生气——她怎么可能会觉得他无所谓?她怎么可能会觉得他不重要?她怎么可能不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她怎么可能不去在乎他的想法、他的追求?

她做了个深呼吸,指了指外面,轻声道:“刚才我来的时候孟医生让我有时间去找一下他,你先休息会儿。”

陆绍阳阖上眼睛,没有回应。

顾笛打开房门,刚一转身,竟看到陆永轩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她惊诧地低呼一声:“陆…陆叔叔…”

“我跟你梁阿姨刚下楼,发现有东西落在这里,我上来取。”陆永轩伸手轻拍着顾笛的背脊,声音喑哑得厉害,“绍阳心情不好,刚才委屈你了。”

顾笛一下子没忍住眼泪,轻声哽咽起:“没有……陆叔叔,没事的……”她摇了摇头,“他这么多年过来的不容易,这回身体伤成这个样子,复健目前也不太顺利。他一直很坚强、很乐观,但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情绪呢?是该把情绪释放出来的……该这样的。”

陆永轩沉默,直到顾笛想起什么,轻轻出了声唤他:“陆叔叔,您落的东西......”

“哦,没事。”他苦笑声,“今天不进去了,让绍阳一个人静静吧。”

送陆永轩离开后,顾笛踱步至走道尽头的窗口。

四月傍晚的风盈着湿气与些微的寒意,令顾笛不禁浑身一哆嗦。可她不打算离开,双肘撑着窗台,缓缓地在扑面而来的晚风里闭上了眼睛。

她心思很乱,需要吹吹风让自己冷静。

半个小时后,手机“叮”得连响了四声,是微信提示音。

顾笛从口袋里将手机拿出,划开屏幕,果不其然,是陆绍阳——

“错了。”

“求原谅。”

“老婆你赶紧回来吧,不想独守空房。”

“空虚寂寞冷。”

顾笛哭笑不得,她哪舍得真生他的气?抹了抹眼角,又举起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自己,确定状态还算可以,她这才走回了陆绍阳的病房。

一开门,就看见陆绍阳睁着双漆黑黑的眼睛,哈巴狗似的可怜兮兮地朝自己望,等到顾笛人完全进来了,这人又不知演哪出,把自己往被子里一缩。

顾笛蓦而轻笑——是啊,前几天郁郁寡欢的那个人好陌生,现在这个才是陆绍阳呀。

她走过去掀了掀被子:“喂,喂,搞什么呢?”

陆绍阳冒出来,声音有些哑:“生气了?”

顾笛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错了丫头,真错了,不该瞎说话乱撒气!只是最近复健进展不好,我身体也不怎么舒服,所以整个人躁得不行……”

顾笛心疼得要命,“我怎么可能真生你的气?”

陆绍阳一下子眉开眼笑,搂住顾笛的脖子蓦地亲一口,“我就知道我老婆最疼我!”

片刻之后他松开顾笛躺正了些,笑意渐欲隐去,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问道:“刚才……是不是我爸也在外面?我听到一点声音。”

顾笛闷闷地“嗯”了声。

陆绍阳偏了头去,哀叹一声,自责得厉害:“我都是瞎说的……真的是瞎说的!他们又得七想八想的了。”

顾笛俯身继续给他按摩,轻笑着劝慰:“你现在是全家的吉祥物,谁忍心怪你啊?”想了想又说,“不过呀我倒是劝你,你自己的想法也该和叔叔阿姨他们聊聊,大家都很在乎你,不仅仅是你的身体,还有你的想法、你的情绪,聊开了,对咱康复也有帮助不是?先不想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复健,咱们继续加油!”

陆绍阳舒了口气,发觉自己疲倦沉重的身体,在顾笛细腻的按抚与轻柔的声音里渐渐缓释。困意渐欲袭来,他扬起唇,任凭自己沉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