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伤心时之所以会哭泣，是因为这是来自大脑的指令，因为这是对身体有益的行为，哭泣或许并不能够解决问题，但却能够缓解压力，无论是心理压力，还是生理压力。

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崩溃，以及一次无法抑止的痛哭过后，星辰原本已经崩溃的情绪，终于得到了控制，这当然不是说他已经不悲伤了，眼前所见，一切都让他感到触景伤情，但他的情绪，又确实已经得到了最基本的控制，至少暂时如此。

还是那个商铺楼顶，邵东和星辰，这对看起来都很是狼狈的难兄难弟，仍然坐在了那条长椅上。

此刻的他们，看上去当然都很狼狈。

星辰自不必说，少了一只手，数天未打理的仪容，伤心崩溃过的面容。

而邵东呢？虽然此前在禁域时，那些可怕的战斗过后，星辰失踪的那两天里，他也进行过草草休整，但以他当时为星辰担忧的状态，自然不会收拾得好到哪去。

星辰回来后，所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也让邵东一直处于没能好好休整的状态，哪怕在回到涅槃城之后，他也根本没时间整理自己，一连串事件后，他便已经跟星辰出现在了这个商铺楼顶上。

此刻，涅槃城街景的律动依然如故，该有的霓虹也依旧闪烁，倒是此前围观于楼下的居民，在实在等不到什么，并且也陆续被邵东击落五六架无人机后，除却一干实在闲得发慌的居民，以及一些不死心的记者外，大多数人都已经散了。

此刻，虽然已经控制住了一度崩溃的情绪，但悲伤仍是真的，落寞也是真的，只是在这逃离众人围观，并且已经痛哭过的时刻，星辰的窘迫总算得以缓解，只是静默无言，眼观鼻鼻观心之际，仍然很难让人知觉到，他具体在想些什么。

星辰身旁，邵东正不停弹动着指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同时，也不停逗弄着一片凌于身前的千机碎片。

在星辰停止哭泣的此刻，他和邵东已经无言中并肩坐了许久，大概这一刻，他们都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吧。

又是许久的沉默后，终是邵东先开了口，他一边控制着千机碎片飞了出去，让千机碎片如同一架巡逻的无人机，无规律在商铺楼顶周遭游弋着的同时，转头看向星辰，关切道：“所以呢，公主殿下，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邵东的问题很直接，他直接问出了星辰此刻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星辰以后有什么打算。

邵东的问题很直接，因为这确实是星辰目下最需要面对的问题，与此同时，邵东的问题也可以有很多指向，比如以星辰如今的立场和身份，在这座或许已经失去其所有身份认同感的城市里，他要如何生活，又比如他以后要做什么。

听闻邵东问题时，原本目光聚焦于眼前的星辰，抬起仍然有些失神的双眸，看向了此刻流转速度并不算快，肉眼还能辨识的千机碎片，思绪莫名跑得有些远，很远。

那一刻，星辰像是无法控制一般，没来由又想起了自己目前人生中，真正算得上人生追求的两件事情，一时间，思绪恍如那片游弋的千机碎片，开始在他脑海中疾速流转。

严格来说的话，星辰目前人生中，第一个人生目标，无疑是以星语为榜样，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拯救末世中的人类。

而第二个人生目标，则是在意识到星言之死已成心结时，一心追寻星言之死的真相。

如是想着，已经勉强控制住自己情绪的星辰，落寞心间好似再次绞动在了一起，因为他没来由联想到了，自己两次所闻人生追求的结果。

一千年前，因为那所谓延续人类的崇高目标，星辰自以为伟大地航向了星辰大海，然而等到他真正与星言分离，以及后来在新地球上，见到了死去的星言后，当所有思念以及愧疚，都仿若实质般朝他施压而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他同样意识到，自己错得到底有多离谱。

在当时，后悔和压抑到了极点，以至于几度寻死的星辰，一次又一次地想着，或许一千年前，自己就该坚持拒绝那次任务，即使自己的行为，引发的蝴蝶效应，最终是全人类的灭亡也好，能跟星言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也比后来亲眼见证那天人永隔要好。

如是作想中，星辰又意识到，大概正是因为和星言之间，曾有过的那些记忆太过美好，再加上后来后悔到极点的思绪，星言之死的真相，才成为了他第二次如心魔般的人生追求。

然而，星辰无论如何想不到，对这真相追求的最终，师媚的欺骗，以及自己种种自作聪明的举动，最终让他又一次失去了挚爱。

这些忽然涌起的想法中，真正让星辰感觉到，心脏都好似在剧烈绞痛的事情是，回想自己两次追求带来的后果时，他愈发意识到，自己到底愚蠢到了何等地步，因为命运待他本可谓极好，每一次他命途沉沦之际，都有人能将他从中解救，并给予他世间最美好的温暖，以及最令人艳羡的温柔。

然而，让星辰感觉到之际愚蠢的事情是，即便命运已经如此善待于他，但自己每一次都不曾真正意识到，值得让他放弃所有虚妄理想的，那最美好的一切都已经在他身旁，而总要等到他的愚蠢，让那最美好的拥有，最终沦为失去时，他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并且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或许以上种种，正应了一句古代谚语，人类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未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因为人类总是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即使有过无数前车之鉴。

再次想到苏珊时，星辰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再次真实地绞痛起来，因为潜意识中对比对星言的失去时，他恍然意识到，相比起死别，生离竟更让人感到难以接受。

诚然，相比起当初失去星言时，此刻的星辰，并没有什么轻生的念头和冲动，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比当时要好过，或许恰恰相反。

如果现在星辰面临的，是苏珊身死的局面，大抵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寻短见，期以追随对方而去，但现在情况显然并不一样。

虽然已经到了现在的境况，但星辰能说自己就此放弃苏珊了么？这当然不可能，毕竟他仍是如此深爱着苏珊，只是一系列的错误决定，给苏珊带来的可怕伤害，让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但在心底的最深处，他当然还是那样的不甘心。

那份不甘心的思绪，正是星辰痛苦于这生离时刻，更甚于死别的根源。

那份不甘心，无疑让星辰在潜意识中，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他跟苏珊之间可能还存在的种种可能，这就是他至此为止，也不曾想过要做什么傻事的原因，然而那些已经丧失殆尽的勇气，却让他好似根本不敢去奢求那些可能。

如此心境下，面对那些不甘的思绪，面对那已经完全丧失的勇气，星辰竟发现自己好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眼睁睁地见证着什么。

在这已经与挚爱痛苦分别的时刻，这样的思绪，让星辰没来由想着，或许有一天，仍然不甘心到极点的他，会见证已经走出阴霾的苏珊，终有日迎向他人怀抱，那些曾经只属于自己的倾世温柔，也会全部转赠他人。

更甚至，星辰在想到这些事情时，身体的莫名颤抖中，也止不住想到了有朝一日，苏珊或许还会和他人做尽那曾跟他做过的事情，以及那些尚未曾完成的，最美好的愿景。

想着那时，苏珊那些能让人痴狂的温柔，也会全部对他人展现时，那种仿佛能让人失控的心痛及不甘，几乎要将星辰整个人都给撕裂一般。

是啊，或许很多时候，生离真的比死别还要可怕。

面对死别，一死了之，无知无觉，再无牵挂，或许是最好的逃避。

可生离呢？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带着好似能将自己整个人都撕裂的不甘，去最终见证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大概真的比死别一刻，那种单纯的绝望更加折磨人。

“公主殿下，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星辰胡思乱想间，那些再次涌起的思绪，几乎要将他的灵魂再次撕裂时，邵东的再次开口，一下将他从思海漩涡中稍稍拉起，同一时刻，邵东说话时，还用手肘杵了他一下。

如是举动过后，星辰心中仍然悲伤之际，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断，而不至于愈加深陷，回过神来那一刻，他用力甩了甩头，而后仍然有些失神的目光，恍惚看向邵东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开口一刻，星辰的声音好似又沙哑了一分，因为他刚才哭了很久。

面对星辰那好似没有用心听自己说话的模样，邵东当然没有任何不好的想法，因为他了解星辰，因为对方是星辰，而他是邵东。

事实上，方才一刻，邵东之所以忽然再次发问，是因为星辰沉默思考时，他眼见得星辰再次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神情也好似再次变得纠结且痛苦后，一下便想到了星辰可能在想什么。

那一刻，邵东适时打断了星辰的思绪，他希望这能起到一点积极的作用，所以他当然不会因为星辰的心不在焉，而有什么想法。

“我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再次重复自己的问题时，邵东将流转的千机碎片收回，捏在手里后，在那锃亮如镜的表面上，照了照自己胡渣变得有些显眼的脸。

看着邵东的举动，星辰思索着怎么回答时，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多日的狼狈之后，他的胡渣又何尝不是有些扎手了呢，只是他现在已经无心去在意了。

思量一番后，星辰叹息后哑声道：“我也不知道，邵东，你知道么……我刚才想了一下，我发现我的人生到现在为止，好像……每一个决定都是错误的。”

说出以上说辞时，星辰和邵东对视着的目光，又一次轻轻颤抖着，虽然邵东方才的打断，让他适时从差点再陷进去的思绪中脱离，但那始终萦绕着他的悲伤，又岂是说散就散的呢。

看着星辰叹息间，那好似再度被悲伤萦绕的模样，邵东没来由笑了起来，那是他标志性的戏谑微笑，微笑间，他的回应也很有趣：“包括跟我做朋友这件事么？”

“我不是指这个，邵东……”回应邵东时，看着邵东那标志性的戏谑微笑，星辰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悲怆的时刻，他竟露出了一丝笑意，或许这就是友情的意义么？

难得笑起来时，星辰又深呼吸了一下，调整情绪后继续道：“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邵东，不……你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说到兄弟时，和邵东对视着的星辰，原本晦暗的眼神中，莫名又跳动起了一丝灵光。

星辰当然知道，邵东此刻的话语，多少有些岔开话题的意味了，但回答一刻，他也明白了邵东的意思，所以他才笑了出了，也所以他才忽然改了口。

对于认识邵东，并跟邵东当朋友这件事，星辰当然不会觉得是一个错误，回想一年多以来的种种，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一生能有邵东这样的朋友，于自己来说是何等的幸运。

如是作想，并且相视一笑的时刻，星辰再次拥抱了邵东。

邵东知道星辰在想什么，所以这一刻，他也回应了星辰的拥抱。

那一刻，星辰的心中仍然满是悲怆，为他的挚爱而悲怆，他的目光甚至又一次隐隐模糊起来，但他的脸上却在笑，为他的挚友而笑。

“等一下，公主殿下。”片刻后，与星辰在拥抱中分开的时刻，邵东挑眉间惊乍了一下，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般。

“嗯？”眼见邵东如此反应，星辰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也没什么，就是你的胡子扎到我了。”挑眉开口的时刻，邵东戏谑一笑，而后不由分说，抬手间轻轻捏起星辰的下巴，并将星辰的脸别向一侧，而后开始用手中的千机碎片，给星辰刮起胡子来，边刮边继续道：“作为我的公主殿下，可不能这么邋遢呢。”

毫无准备中，便被邵东如此施为时，星辰初时讶异了一下，但一时的讶异过后，他倒没有抗拒，而是任由邵东手中千机碎片，在自己脸颊一侧划动着。

保持着如此姿态，思索一番后，微微仰着头的星辰，听着脸上胡渣被刮落的簌响，眼角看着专注给自己刮着胡子的邵东，轻唤道：“邵东。”

“嗯？”回应间，邵东已经刮干净了星辰一侧鄂角，他等待星辰说辞的同时，也将捏在星辰下巴的指尖转动，将星辰的脸别向了另一侧，开始给星辰刮另一侧的鄂角。

“你到现在……还愿意相信我么？”星辰再次说话间，语气变得有些不自信起来，而千机碎片在脸上流转的时刻，那种有些小心翼翼的感觉，让他语气中的不自信愈发明显。

“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话……”邵东回应星辰时，星辰的另一侧鄂角也已经被他刮干净，他将星辰的脸摆正，一边刮着星辰嘴唇上方的胡渣，一边凝视星辰渐渐又染上华丽神光的眼眸，继续道：“我为什么还会坐在这里呢？”

“你不怀疑那些……我解释不清的事情么？”看着对视过后，邵东继续专注给自己刮胡子的模样，星辰再次问了起来。

星辰的不自信是有原因的，在他此刻心境中，虽然他知道一切的真相，也知道他主观上并不希望这样，但他也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罪人，所以他有些不自信，自己能拥有邵东这样一个朋友，已经是一生万幸，他不自信自己到底何能，让邵东如此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

“你不是说过，你有你不能说的理由么？”再次回应星辰时，刚刚用指尖挑起星辰下巴，让星辰正面仰起头来的邵东，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他就这么凝视着星辰，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

那一刻，邵东就这么用指尖挑着星辰的下巴，而他们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着，不得不说，对于不了解内情的人，他们此刻的剪影，或许看起来会有些微妙。

好在，此刻的商铺楼顶上，也只有星辰和邵东了。

听闻邵东说辞，再看到邵东此刻坚定目光后，被捏起下巴的星辰，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因为他知道，邵东是信任他的，并且是无条件的信任，因为邵东是真的将他当成了兄弟，正如他也将邵东当成兄弟。

片刻后，已经被邵东将胡子刮干净，仍然狼狈，却少了一分邋遢的星辰，看着远处仍然序律动的城市，几番奇异的深呼吸后，再次看向身侧邵东，像是有些犹豫般开口道：“能……再陪我去一个地方么？邵东。”

“哪？”面对星辰忽然提出的要求，邵东回答得很干脆，无问缘由。

“流云剑馆。”说出地点时，星辰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

“走。”这一次，邵东仍然没有询问缘由，虽然他也猜得出大概缘由。

“可以走上面么……我……”

“当然没问题，我的公主殿下，公主抱怎么样？”

“诶！等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