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现在面对这旧瓶装新酒的徒弟，师父觉得说什么都十分滑稽。

目前的“清漪子”尚不能对杀了清漪子的人视若仇敌，与老头子同仇敌忾。但见勾起了他的伤心之处，便体贴地会心沉默了。大抵活着的人追忆起死了的人，都是如此吧？但一切的追悔莫及都是笑话一般的枉然。那不是真的因为留恋死去的人，而是一时不知道没了这个人的以后，日子要怎么过。

但凡这人有些别的寄托，这种伤心转瞬就会消散。比如，她爹。

他一定还有很多别的孩子，才会到现在都没来找她。

哎哎哎，现在就算他来找她，也未必肯认她了。

她慌忙勒住走得漫无边际的思绪，一副“我明白你”的样子，真挚地看着老头。

老头突然笑里带泪，问她：“你可知，何为‘合一’？”

“这有何难，便是合二为一咯！”她答道，老东西褶皱的眼皮下星星点点的泪光令她着实别扭，连语气里暗藏讨老头欢喜的意思竟也不自知。

老头笑眯眯道：“你与清漪子合二为一，那你与合一派呢？”

“清漪子”茫然。

“合一派与承载着合一派的高岭又如何呢？”

“……”老头到底想说什么？她觉得自己似乎挺聪明的，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细细追究起来，又不太能把握住。

老头子站起身，摇头晃脑道：“这是你今晚的课业，明日早课我再问你。”

还有早课这玩意儿？

“清漪子”急忙跟着站起来：“师父！”

师父转身，眸底星辉灿然，一瞬间竟有了老树新发之觉。

“清漪子”一噎，想说的话就堵在喉咙里了。大抵是被自己刚才这声“师父”给吓到了。她竟然叫老东西师父呢，看来人有时候装装可怜，淌几滴眼泪，还是十分管用的。

她挠挠耳朵，手足局促。

师父豁着门牙哈哈大笑，把方才那见鬼了的“老树新发”之觉活生生哈成了老流氓：“有话就说。”

“我……能用清漪子这个名字？”她问道。

原本她觉得这是件无可厚非的事情，她继承了清漪子的肉身，也继承了清漪子的身份，那就理所应当地继承清漪子的名字才对。可她突然间觉得，这未必就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竟然十分紧张。

老头子看她的眼神突然间有点不一样，他捋着胡子道：“你本就是她。”说毕，便飘飘然走了。

她屏住一口气，久久没法放松。

她本就是清漪子？这老家伙的脑袋坏了吧？不是他亲手将她送进这肉壳子里的吗？嗯——他一定是失忆了。可怜的老头！

想到老家伙刚才说起清漪子的死，有个人不光要杀死她，更要她身死魂消不得超生，心里便坠了一口秤砣，沉甸甸的。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对待一个妙龄少女？她觉得，这老头子肯定是故意吓唬她的。

清漪子，也不是很好听嘛！

于是她在心里衡量再三，最终决定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姜清漪，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证明，自己就是自己，跟以前的清漪子不一样。

师父搬来的一摞书上留着他的掌印，姜清漪将灰尘扫开，拍了拍，翻开来瞧。

原来是以前清漪子的课本，封页留白之处以娟秀的簪花小楷书写她的名字。不过——清什么子？中间这个字就是“漪”吗？原来这个字这么难写。

老头刚才说什么来着？让她不认得的字抄下来，问师兄去。好吧，她只好腾了张干净的宣纸，把笔蘸饱墨，痛定思痛地开始描写那个“漪”字。

这是第一个她不认得的字，从此将她不学无术的一面翻了过去。

她是千金小姐，她爹很多钱，所以她觉得自己应该跟西席学过识文断字。可惜那多数的记忆都被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完全记不清了。

早知道有这样一天，死的时候哪怕千方百计也要把字认全呀。

凭着自己一目十行连蒙带猜的本事，姜清漪似乎看懂了一些东西。不过实话说来，看懂还不如看不懂，因为即便看懂了一小部分，她却更加不懂这合一派是什么野鸡派了。该派创始于万年前，流传至今早就丢了许多本家技艺。何况现世修者各自走投无路，纯属坑蒙他人以求生存，什么狗屁升仙与天地长存更是无稽之谈，唯有装神弄鬼得以源远流长。

丢开手上这本假大空，再翻下一本，姜清漪终于深刻领悟到老家伙说的“哪个说不认得就看不了书”这话，是真真有先见之明。因为就算认得字，照样看不懂。只见里面大篇幅都是奇奇怪怪的图画，只在画旁寥寥几字以注解。让人生气的是，字她看不懂，连画她都一头雾水。一棵香樟树上长出人手是什么鬼？梅花里长出一张人脸，走地鸡有一双人腿……

越看越觉得这里岂止野鸡，简直就是个邪门歪道。

“岂有此理！”老头是拿了清漪子以前随便作的画来戏弄她的吧？画得很不怎样！她气得抄笔临摹上面的画，只是一概把人手人脸人腿的部分都画成了动植物应该有的部分。最后丢下笔，睡大头觉去了。

早上起来迷迷糊糊地一看，自己在宣纸上画的竟都像什么群魔乱舞，倒是搁在旁边的书上，那些长出各种手脚的怪东西似乎还顺眼一点。

她叹了口气，自己于丹青一艺看来无甚前途。

“师妹，你起来啦？”云旗子大汗淋漓地趴在窗户外面对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