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123章 身似飘蓬 五
作者:风静深      更新:2020-08-25 07:46      字数:4506

武成二十四年八月三十,西欧邦联,扶疏城。这天我又没去学校。

刚刚睡醒,见日头到了窗台,才知又睡到中午了。

床边的这扇窗子一直没关,连窗帘也忘了拉上。一阵风吹了进来,暗红色的窗帘被吹招展起来,拍打着窗棂,一下一下地响。

我不想醒过来,更不愿意起来,闭眼想能再入睡。身上的薄被晒了有一会儿了,一股太阳味钻进了鼻子。

刚过了立秋,阳光不再灼热却仍强烈。我虽闭着眼,还是觉得阳光晃眼,就想去把窗帘拉上。但身体一动也不想动,只好尽力向卧室内的方向翻个身,背向了阳光。

窗帘又被风呼扇起来,敲着窗棂的节奏越来越快,这响声渐渐把我催眠。

“娘,我不要再梦到你了。见不到你,梦到了还不是更难受。”我心里想着,渐渐迷糊起来。

忽然隐隐听到有门铃声,我心里一紧。

这时谁会来?应该不是明明或犇犇,他们有钥匙,不需要摁门铃。或是他们谁的钥匙丢了?我又过度想象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得去给他们开门。

明明和犇犇是我在扶疏城的两个室友,我们三个合租在这三室一厅的公寓里。他们早上临走前叫过我,但我不想起来,他们就又安慰了我两句,先去学校了。

门铃又响了,但并没有更急促,只是有规律的响着。

我终于爬起来,胡乱抓两件衣服穿上,趿拉着拖鞋走出自己卧室,穿过客厅,打开房门。

摁门铃的不是室友,是另一个认识的人,这让我差点又掉泪。

“楚大哥。”我喊他。

他见是我,立即问道:“没事吧?好几天不见你了。”

我没说话,把他让进来,请他坐在客厅沙发。

沙发前的茶几上都是信,都是我的,都还没拆封,是两个室友帮我从楼下信箱收上来的。

他惊讶道:“这么多信?怎么都没拆?很多天了吧?”

他拿起一封又一封信,看信封上的署名,好知道是谁来的信,边看边念:“花千夜。天晨。花千夜。这封是天中来的,没署名。花千夜。这封是番文的。天晨。花千夜。。。。。。”

我只是陪他坐着,还是不说话,对这些信也没任何反应。

他又问我:“怎么了?”

“一个月前收到了家里来信,说我母亲病了。”

“什么病?”

“肺癌。”说完,我就又想哭,但忍住了。

“这。”楚大哥愣住,他翻信的手忽然停了。过了一阵他又说:“别憋着了,想哭就哭一会吧。我又不是外人。”

我终于忍不住,脸埋在双手,抽噎起来。

又一阵风进来,把信掀翻到客厅地面。他把信一封封的追回来,坐回我身边,用拆信刀把那些信压成了一摞。

他轻声说:“我知道,这时我说什么,你都是会难过的。”

“嗯。。。嗯。。。”我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这几天一哭起来,真的停不下来。

鼻涕和眼泪再也分不清了,在手中都是湿湿滑滑的。

他问我:“多久没吃东西了?”

“一天了。”我说:“实在吃不下。”

他起身去客厅旁边的厨房,想去找吃的给我。忽然他一拍脑门,叫道:“哦,这时先是渴,不是饿,我知道的。”

说着,他给我弄来杯水,才又去厨房找吃的。

不一会他就回来了,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是一个汉堡,对我说:“只有这个了,将就垫一下。”

刚喝完两口水,我马上就又觉得饿了,接过他递给我的汉堡就啃。

汉堡中间夹着的是碎猪肉压成的肉饼,还有点番茄酱。原来绝望的滋味,就是碎猪肉配番茄酱。

但没吃两口,我又觉得心里堵得很,再也吃不下了,就又灌两口水,对着盘子里的半个汉堡发呆。

我这时哭完了,吃完东西多少也有了力气,就问他:“楚大哥,我该不该回去?现在母亲和父亲都在天中,那里的大夫比家里的好。这病现在还瞒着母亲,她要是知道了自己得的是这种病,该多害怕难过?家里让我不要急着回去,怕万一我突然回去,她会猜疑。所以我又不敢马上回去,怕万一她见我这么急着回去,会察觉到这病非同一般,精神会垮了。精神一旦垮了,很快身体也会跟着垮了的。”

“先别急,多写几封信,多跟家里商量商量。要是实在不放心,过段时间就回去吧,编个理由告诉她就行。”见我这个样子,他又说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你也不用跟我说你有多难过,我都知道的。”

我点头,又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在这什么都做不了,就是难受。”

他说:“这时候要是不难过,你不就是个冷血动物了?不过还是要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即使吃不下也得吃。你母亲也不会希望你一直消沉下去的,该做什么还是要做,该怎么生活还是要生活,一些在乎的关系该维持也要维持。”

“嗯。”有他和我说这话,我心里终于好受一点。

他又说:“做点转移注意力的事吧,就能好受一会。看这些没有回的信,那就从回信开始做。”

“这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看信,更没心情回信。”

“那我给你拆信,然后读给你。我能看你的信吗?

“嗯。”自从第一次遇见他,我们就常走动,脾气相投,早就成了忘年交了,所以我毫不犹豫的点头表示同意。

他说:“你要是不想动笔,那你把想回的话说出来,我按你说的写回信,走时正好帮你寄出去。”

我犹豫说道:“楚大哥,千夜来了好几封信了,我只顾着自己难受,都没回他的信。这时候回信,他会怪我吗?”

见我问这个,他先把千夜的几封来信找出来,回答我说:“真朋友不在乎这个的,在乎这个的也不算真朋友。但你一直不回信,他是会担心的。那就先看千夜的信吧,然后给他回信,别让他担心。”

这次从天中来扶疏城,走的是北边的水路。当然也可以走南边的陆路,不过那需要翻过南荒的十万大山,比起水路不知要艰险多少。

所以我选择了走北边,就是从天中往北,穿过云台山谷和丰宁原后,在静安江上船,然后一路向西顺流而下,直到入海口的花津港。再从花津港坐海船,走沿海岸向南的漕运海路,就能到扶疏城了。

千夜已经在两年前从天中回到了花津港,所以这次经过花津时,我去找了他一趟。

到了扶疏城后没几天,我就给他写信告诉他我顺利到了,所以他知道我在扶疏城的地址,并且一直和我保持联系,直到一个月前我不再回信。

看了两三封信后,楚大哥忽然面色凝重起来,把其中一封交给我。

我一看信也大吃了一惊。原来千夜这最近的一封信,是说西夷人在二十天前忽然对花津港发起了进攻。

现在这个时代,战船都是帆船。但对方夷人的战船大都是多桅船,甚至有几艘旗舰还是四桅的。可花津港自家的战船多是单桅,最多两桅,所以近海接战根本就不是夷人对手。

所以仅仅在试探性的接触过几次后,大多数的我方战船就被击沉、击伤了。

千夜的父亲、东候花自清不得不下令,将剩余的船舰凿沉在静安江入海口,希望能堵塞、封锁住入海口,阻止夷人舰队朔流而上,避免对方轻而易举的抵近到天中附近。

“形势变化怎会如此急转?”我惊叫道:“我来扶疏城前,还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情报传到天中。”

楚大哥已经又拆天中来的那几封信了,又一封封的递给我。那是兵部和大都统府的来信,确认了千夜的说法,夷人真的已经开始入侵了。

即使我们都知道西夷人的狼子野心,但他们行动的时间,比我想象的早太多了。

我必须得回去了,回去备战,我立即想到。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十七岁的少年了,我现在是执金吾卫指挥使,是有军职、有职责的。

想到这,我立即对楚大哥道:“楚大哥,我要回去了。”

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就说:“好,这样也好。这下你也不用纠结了,很快就可以见到你母亲了。她看到了你,肯定能多少宽慰一点。你也不用再编理由糊弄她了,夷人进攻这个理由,不会让她怀疑你是因为她的病才回去的。”

“嗯。”我点头。

突如其来的消息,掩盖住了我对母亲的思念和悲痛,也确实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开始自己拆信,看信,一封封的回信。

所有都妥当后,想到我还要准备上路的事,这更让我从先前的难过中回过神来。

“这次走南边陆路吧。”楚大哥嘱咐我道。

我应道:“对,这次花津港和瞭海湾正在剑拔弩张,只好走陆路了。也好,不用再遭坐船的罪了。来时在海上赶上了暴风雨,船晃得太厉害,船上好几天都开不了火,想吐都没东西吐。”

见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楚大哥欣慰点头。他又道:“我不知能帮你什么忙?”

我说:“楚大哥,你不用想着帮我。你在这把书读好了就行了,这才还是你现在该做的事。”

“嗯。”他点头,又说:“可惜你要走了,你跟我讲的你以前打仗的事,还没讲完呢。”

我宽慰他:“我知道你地址,你也知道我的,我们可以通信联系啊,我以后慢慢写信给你讲。”

“嗯,那倒是。”

我注意力不再在自己的悲痛上,又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就想多和楚大哥说说话,于是就问他:“楚大哥,你毕业后想去哪?”

他说:“还不知道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毕业,还没开始看工作呢。现在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在哪都行,可又觉得在哪都不行。”

我叹道:“楚大哥,人生真是无常啊。你看我母亲忽然就病了,得这种病,不是治不治的好的问题,而是还能能活几年的问题。现在又要打仗了,不知道又要打多久。”

他说:“每个人都会有一段异常艰难的时光,生活的琐碎,学业的压力,亲人的病痛,突如其来的灾祸,爱的惶惶不可终日。挺过来的,人生就会豁然开朗,挺不过来的,时间也会教你怎么与它们握手言和,所以不必害怕的。”

我心中更多些宽慰,就不由又点头。

我又想起他跟我说过的他的经历,就忍不住又劝他:“楚大哥,你看这世事无常的,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就会先来,这人间的面,真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

“静深,你要说什么?”他说。

“你真不再去找找你说的那个同窗了?”

“不是你愿意翻山越岭,就有人愿意见你的。”他黯然说:“若是不能成为别人生命中的礼物,我情愿不去打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不能施于人,因为你所欲不一定就是别人所欲。”

我问他:“你一定非要跟她在一起吗?”

他连忙摆手:“怎么会?只要她幸福快乐,其他的都无所谓的。要是纠缠,弄得人家有负担,那不是真的感情,那只是执念,是得不到就要歇斯底里的偏执。最好的感情观,是你若愿意,我永远爱你;你不愿意,我永远相思。”

我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在一本书里看过一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跑很远很远的路,去看另一个人。书上还说,人要长大三次:第一次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有些事令人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会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他没再接话,又是沉默,我不知道他这时在想什么。

忽然他又抬头,只是这次转移了话题,对我说:“静深,祝你这一去,一路平安。回去后,多陪陪母亲。你记着,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都别忘了,在我们心里,有一块地方是无法锁住的,那块地方叫做希望。明年有明年的雪,明年的寒霜,明年的阳光,还有明年数不尽的生机。”

我用力点头:“嗯楚大哥,我记下了,你也是。”

“还要记着,你永远不会独行。”他最后说。

“我记着了。”我更用力点头。眼泪不觉又流下来,不知是因为先前的悲痛,还是因为马上的离别。

“我永远不会独行。”我咕哝着,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