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邹大夫见终于有了空闲，打扰尚有余怒的二人。

“见过王爷。”

赵元侃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人，看人样貌，惊道：“你怎在此？”

他并未答话，再次恭敬一礼：“卢璇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潘挚是认得卢璇这个的名字的，这是……她的三哥，潘惟吉同父异母的弟弟，同是前朝后周的皇室遗孤，柴熙诲。

赵元侃微微蹙起眉心，低声道：“我记得，你姓邹，名小乙。”

他哈哈笑了两声，道：“对，小的随师傅学医行医，在外化名邹小乙。”

“你……为何在此？”赵元侃不由疑心，毕竟他被关了两年，皆是因自己的缘故。

“韩国公府有求，卢氏自当相帮，小的身无一物，唯有这身医术，能够治病救人。”邹小乙十分坦然。

潘挚再次唤来铃兰，在她手心里写着“多谢兄长”四个字，铃兰一一念了。

赵元侃顿时明白，方才是他忘记了，卢氏与潘氏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忽然醒觉，有什么不对劲，三娘为何一直是比划着字？

“三娘，你……你的嗓子？”

“王爷无须担心，雕虫小技，此妇人手段并不高明。”

邹小乙的意思十分清楚，赵元侃这一回，是真的动了杀心。

卢公卢琰同潘美一样，一人收养了一个义子，不同的是，卢公带着七子归老，而潘美将五子留下，送他到外历练。

为赵元佐医治的邹老师傅，乃是前朝的御医圣手，当年随着卢琰同赴新渥灵山隐居，而他决定出山，原因则在于，求助之人，乃是故人翁婿。

赵元侃从一开始只知邹老师傅的身份，并不知身边的药童，赵元侃出事后，药童也被抓了起来，一直是无人问及，赵元侃一直以为他外逃了。

直到前些日子，化名为邹小乙的卢璇求见赵元侃，赵元侃才知晓他的去处，幸好时日已久，皇帝早就不过问赵元佐疯病一事，赵元侃悄无声息的把他放了。

邹小乙自此住了下来，一直守在院门外的阳生得到兄长的准信，放宽了心，回府报告双亲。

邹小乙对潘挚的病情十分上心，每日一剂，一剂三煎，亲自看着她喝完才罢休，从未托手旁人，期间还去了一趟韩国公府取来药箱，为潘挚针灸治疗。

第二日时，潘挚已经能开口说话，只是说话的嗓音带着枯老沙哑，极为难听，潘挚索性就不开口。

第五日，不仅嗓子好了，一直以来沉沉的感觉也散去，迎着春日拂过的凉风，竟觉得十分舒爽。

邹小乙照例按着饭点时送回了汤药，刚吃完清淡无味的饭菜，又要就着苦药权当饭后甜心，真是有苦无处诉。

蜜饯在嘴里轻轻咬着，洗掉嘴里难为的苦涩。

邹小乙循常例收拾着药碗正要端出去，潘挚唤住了他。

“小乙，你恨我们吗？”潘挚问道。

邹小乙回身，神色如常，“何事？”

“那些事……”

邹小乙坐下来，手里的托盘放置在桌上：“要说恨，便不止是要恨潘美一人。”

邹小乙此刻，对潘美并无尊称，实则，除了当着潘美的面会给他些好脸色外，素日里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唤。

“潘美救了我们兄弟，救了孟然，救了竹青，无论他做了多少背叛后周之事，我与哥哥都不怨，时势逼人，他的选择没有错，非要恨，岂不是连父亲也要恨了，父亲待我这般好。

若你还想提起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也有七八十了，是喜丧，那一棍若是挨在我身上，对我而言也只是微微痛痒，那些事怨不得谁。”

潘挚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颜色，小声道：“等三哥回来了，你们兄弟俩可要好好聚聚。”

邹小乙点点头，他与潘惟吉确有数年未见。

“这些年，吉哥还好吗？”邹小乙问。

潘挚摇摇头，邹小乙面色微惊，潘挚接着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不知晓。”

邹小乙蹙起了眉：“怎会不知晓？”

“三哥许久不曾回来，昔日我大婚，三哥亦不曾来，细数数，应有七八年了。”

邹小乙才被放出来不久，想事情自然会往坏处去想，怎么会七八年不回来呢，即便是要去游学历练，也用不上这么许久。

潘挚这时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三哥常常送来家书，不过家书都是送予父亲的，我不知晓里面的内容，你若是想知道，或许可以问问阳生或者是……家父。”

“嗯。”简短的一个字，迎面撞上潘挚不解的目光，邹小乙继续道：“会的。”

端起托盘，邹小乙离开了屋子，幸好韩王新府就在从名山山脚下，地处宽大，环玉院乃是正妃院落，也很宽敞，为了就近些，邹小乙索性就劈了一个空屋子，给自己做药房煎药用，平日里也无人进出此处。

今日三煎，潘挚已经喝完了，他清洗着药碗以及煎药用的陶壶，药香的气味自鼻腔入了心肺。

邹小乙也不是自小就学习医术的，当年被抱走之时，他也不过是个婴孩罢了，哪里知晓那么多的事情，而他真正将前尘往事记入骨髓，是卢琰为了他甘愿归隐，放弃了所有荣华富贵，放弃了身份地位，带着数百口人尽数回乡。

那时的他也曾恨过，恨天子夺家仇，卢琰不愿自己用性命护着的人走入歧途，请来许多有名望的先生教他习文练字，一心想要他做个淡看一切的儒雅文人。

邹小乙也真的做到了，读了史书，明白了许多道理，朝代更替不过寻常，只不过这次要接受命运的是他和他那个甚少见面的五哥。

太祖皇帝尚文抑武，他偏偏去学了武，因为他心爱的女子喜欢英雄，英雄需要文韬武略，他自觉文采方面已得先生真传，便去学了武，一心想要博得佳人青睐。

再后来，佳人因病早逝，他亲眼见着满床的血污，见着星星陨落。

学再多的武艺又能如何，还不如……学得一手好医术，护住自己想要护的人，与秦广王争一争生死。

邹小乙去求了隐居的邹老师傅，邹老师傅大感后继有人，收了他为徒，自此后，邹老师傅再也不躲藏在小小的新渥灵山，邹小乙随着邹老师傅四处寻医问药，踏遍所有有疑难杂症之处，不管是什么，他都愿意尝试愿意去学。

月夜之下，月光遍洒满地，映着邹小乙的落寞的身影。

“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年了。”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