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部 十
作者:魏微      更新:2019-10-11 18:03      字数:3505

她嚷着我给她买礼物,能吃的吃下,不能吃的就存放在我这里,小皮鞋,花裤子,她说,要是拿回家,爸爸会问的,我又不会撒谎。再说了,他身体一直不好。他要是见了你,会受刺激的。

临离开南京的前一天,我向她告别。她一下子抱住我,亲了又亲。说,哥哥,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说能。她说了句“我不相信”就哭了。她母亲在一旁劝道,快别哭,爸爸会知道的。她懂事地抹抹眼泪。

我继母并没问我要去哪里,可是当我转过身就要离开的时候,我听见她在黑暗中说道,小晖,你好好的。

我顿了一下,拿衣袖拭拭眼泪,就走了。印象中,这是我最后一次淌眼泪。我不知道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是不是因为阿姐,也许两者并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我后悔过,可是我不怪她。

我在南京做的惟一有意义的事,就是帮胡泽来开了一间杂货店。我从银行取出两千块钱,说,这一千块钱是还你的。这一千块钱算我存放在这里的。没准有一天,我山穷水尽,还需要你的接济。

说这话时我很伤感。我确实预感到有这么一天,我的好日子不再了,我和阿姐会出事。

我们离开南京的直接原因,是阿姐遇上了一个人,姓陈。我们暂且叫他陈先生吧,他是阿姐在饭店的大堂里所结识的千百个客户中的一个。此人长得富态,戴副眼镜,模样亦官亦商。阿姐猜他的年纪,一问才知和她是同龄。又都是北京人,彼此便有些相见如故。起先并没有交换名片,陈先生只说他在煤炭部工作,后至煤炭部下属的一家大型公司任总经理。

阿姐笑道,什么职务?

副司吧。他也笑了。

一开始两人谈得挺投机。他看上去很有修养,且见多识广。阿姐告诉他,她是随父母下放,后来也没能回去,辗转来到南京。现和朋友合伙开一家小公司,做点小买卖,一直亏空,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陈先生这里能帮点忙——

陈先生道,怎么个帮法?

阿姐说,你看呢。

陈先生不说话了。他笑着睃了阿姐一眼。只这一眼,阿姐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这是个流氓。可是她不怕流氓。她笑道,陈先生是聪明人。要不这样吧,我们先做个朋友,更何况我们还是老乡呢。北京我已经二十年没回去了,也不知变了没有。——故宫长城总还在吧?

陈先生打趣道,要不这次一起回去看看。

阿姐说,你什么时候动身。

陈先生说,再有个三五天吧。

有一天夜里,我们已经熟睡了,阿姐突然接到陈先生的电话。她朝我伸伸舌头,把话键按在免提上,这样我就可以听到陈先生的声音了。

陈先生说,李小姐还没睡?

阿姐唔了一声。

顿了一会儿,陈先生又说,聊聊?

阿姐说,聊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聊呀。——要不,到我房间来喝杯茶?

为什么你不可以到我的房间来呢?

是吗?那边的声音突然很振奋了。

不过我的房间有人。阿姐笑了起来。

陈先生也笑了。他说,李小姐你真真会开玩笑。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阿姐不说话了。

又聊了一会儿,陈先生突然说道,你让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长得很像的。我和她坐同桌,她成绩好,人又漂亮。常带我去她家里玩,她是干部家庭出身,而我家里穷,当时很自卑的。

阿姐看了我一眼,狐疑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夏明雪。

阿姐像触了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她看着我,一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

那边又说,工作以后打听她很多年,一直没有下落。后来结婚了,有了家庭,也就慢慢忘了,不想这档子事了。不想在南京却遇上你——唉一声叹道,我也是自做多情,就为她当年对我好,总记住。其实这在她又算什么呢?她待每个人都好,这是最难得可贵的。

阿姐呆了半天,那边喂了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强笑道,看不出陈先生竟这么痴情。你是拿我当替代品吗?——这才笑起来,道,那么陈先生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来帮你打听打听,没准她还是我的亲戚呢。

那边咳嗽一声说,我叫陈打铁。你就叫我打铁吧——又呵呵地笑起来道,也不知道她现在哪儿?过得还好吗?估计是老了,也没你漂亮了。

阿姐挂了电话,跳下床,赤脚在地毯上走走停停,嘴里不时叽咕着:今天是遇见鬼了。这个陈打铁,他变胖了,要不就是烧成灰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她决定换地方,把衣服扔过来说,快点,现在就走。这个地方不能呆了。那天夜里她神经质得不行,折腾了一通,瘫坐在沙发上说,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这事对阿姐造成多大打击,我至今也不甚清楚。那天夜里她哭了,百感交集。说不上恨,也说不上感动,只委屈得口水哩啦,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北京。她消沉之极。为什么要让她遇见这个陈打铁呢?她本来可以一天天厮混下去的。一连好几天,她坐在地板上翻旧相册,这相册里没有陈打铁,可是有和陈打铁同桌时代的她,才八九岁,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反手站在巷口,小辫子翘翘的。

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她总是喃喃自语,说的也不知是陈打铁还是她。

他想泡我?她嘻一声冷笑了。蘸了一口唾沫,翻到另一页说,这张是1966年,我哥哥给拍的。文化革命开始了。她把眼睛朝阳空气里抬了抬。——又紧翻几张找到1977年,说,这是在胡同里马三给照的。她舔了舔嘴唇,把相册丢在一边,双膝抵住心口,泪如雨下。

阿姐常常做恶梦,夜里她会惊醒,抱着我啜泣。她梦见了警察,一高一矮的两个,拿着手拷向她走来,她转身就跑,警察喊道,快,替我挡住那女的,她是小偷。潮水般的人群向她涌来,把她围住,她跌倒了。

又有一次,她梦见自己挨枪眼了,胸前挂着一副写有“破鞋”的木牌子,她被人按着跪在她父母哥哥的坟头,遥远的星空上她姥姥在向她招手,在那双慈眉善目的眼睛的注视下,她突然变回了从前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及膝的花布裙子,背着书包走进这荒野的坟头。后面有一支枪在瞄准她,打枪的人是陈打铁。

她把灯打开,我看见灯光下她面色惨白。她自言自语地说,陈打铁……我不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这个陈打铁,隔了一会儿,她终于不无叽讽地笑道,他真是穷人翻身得解放了。

她不想遇见他,她可以遇见任何人,出事是迟早的事,她不怕。可是她不想遇见他。我劝她出去转转,权当是散散心,比如广州深圳,都是老地方了,熟门熟路的。她摇摇头说,也许没事的,都说梦与现实相反的。

她就这样怀着侥幸心在北京一天天地呆下来,预感越来越迫切了,她如坐针毡。那一阵子,她变得神叨叨的,她会突然抱住我,以一种奇怪的眼光打量我,说,我要是进去了,你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你怎么活呀?你会流落街头么?

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奇怪心理在作崇,那段时间她竟然频繁出去活动,拦都拦不住。她笑着向我解释道,反正都这样了,还不如早点进去呢——我是不是有点自暴自弃?

仿佛这句话有多幽默似的,自己先笑起来。隔了一会儿,又叹道,最近我也在反省自己呢,确实有点懈怠了,都活腻了。人这一辈子其实没多大意思的。我就想着,反正我是赚了的,进去了也不可惜。与其这样担惊受怕的,倒真不如……她握着嘴打了个哈欠说,不说这些了,来,替我焐焐热被窝。

阿姐出事是一个月以后,在王府井一带活动时被便衣给捉住的。她非常坦然。这天是阴天,一个普通的星期四,看得见成群的鸽子在低空中飞。我能想像的,熙熙攘攘的王府井街头,两个男人架着一个女人从人群里走过,人群有一瞬间像是安静了下来,好奇地转过头来看。也许他们并没能看见什么,这两男一女,神情利落凛然,其中一个男的侧身时,碰着他们中一个人的肩膀,还微笑着说声对不起……他们这么看着,心里稍稍有点怀疑。

这是1989年三月间的事。虽然大街上人头攒头,可是天还冷,树枝也未长出新绿。

已是很多年过去了。

这一天,我在街上走,正是下班高峰,车简直走不动。我把车停在一家商场门口。

后来我就跳上一辆开往北京站的公交车。我在北京站门口转了一圈,看见出站口里走出很多神色疲乏的陌生人。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买张站台票,随便搭乘哪辆车,任它把我带往哪个方向。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当我呼气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买了份晚报和足球报,又去附近的副食品店买了两个大肉包子,坐在墙角把它吃完。当我把最后一页报纸看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站起身,决定去找我第一次来北京时坐的那路公交车。

我跳上车,选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来。我把头探出窗外,就像十六年前我惯于做的那样时。我打量每一个走上车来的乘客,尤其是女乘客。我希望自己能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长得很美,穿着雅黄色及膝裙子,白衬衫,把手扶在吊环上。

我在和平里下车,站在站牌底下,昏黄的路灯光照下来。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一个女人走到我身边,跟我说,噢,你也在这里等车?——我多么希望能遇见她,虽然她是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