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洋拐棍的真情
作者:张为良      更新:2019-10-11 15:00      字数:4831

1

朔风哀号,冰天雪地里,胡子明的工棚显得孤零零的。

胡子明正在灯下看书,由于天冷,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搓手跺脚,给自己增加温度。他看的书比砖厚,不用问也知道是有关地质方面的。看见刘月亭、高明文,他有点喜出望外,也有点诚惶诚恐。放下书,赶紧倒了两碗白开水给他们,然后扶着眼镜架问高明文:“高秘书,你怎么有空来?”

“哦,是刘队长叫我来的,说没事来玩玩。”高明文回话时显得很不自然。

“难得难得!”胡子明点点头,算是感激。

刘月亭掀开胡子明看的书,里面全是外文,不认得一个字,就放下问:“听小虎说你在矿上过年?”

“对啊!”胡子明回道。

“如果你愿意,跟我回家过吧。”

“谢谢!不敢打扰。不过,初二我要进城给唐工程师拜年,有时间我去看你。”

“那敢情好!盼你来啊。”刘月亭说。他之前没有发现胡子明会有这么多的白发,现在看见了,让他很难过。刘月亭的父亲和叔叔都是老红军,父亲在抗战中牺牲后,刘月亭一直跟叔叔生活。有时回城和叔叔聊到胡子明的时候,叔叔告诉他,胡子明是国宝,要他好好保护。叔叔说,目前这种不重视人才,不重视科学的现象迟早会改变。是叔叔的话,让刘月亭对胡子明刮目相看。现在,看见胡子明华发早生,疲惫不堪,刘月亭一把抓住胡子明的手说:“胡技术员,看你头发白的,我没有照顾好你啊!”胡子明摇头说:“刘队长,你对我很好,你尽心了,谢谢你!”

“喂,你们还有完没完?”高明文在一旁不耐烦了。

刘月亭笑道:“不好意思,阿文,你还是把你掌握的情况说说,让胡技术员帮助我们分析分析。”

“什么事?”胡子明问。

高明文很不情愿地把四中队的事说了,胡子明听罢没有说话,他显得很平静。好半天他才说:“一开始我也很吃惊,四中队根本不在所谓的矿带上,怎么能挖出煤呢?难道是我错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又分析考察计算,结论没有错啊!后来想到这几年假大空的事太多,心里也就猜到八九分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那,能算出乌鸦山到底有多少煤吗?”高明文问。

“当然能,只是我手上的地质资料不全,要想计算得很准,难!”

高明文点点头,他的脸上虽然没有露出赞许之色,但心里已经开始佩服他曾经痛恨的洋拐棍了。这对他来说真是一个不小的进步。

刘月亭细心请教,胡子明毫不保留,高明文听得认真。

胡子明再次提出忠告,建议废新井,用旧井,并把理由讲得很透。

从胡子明那里出来,二人边走边聊,话题自然离不开乌鸦山区到底有没有煤、有煤的话储量有多大,这些都是胡子明刚才说过的。末了,刘月亭问高明文:“什么时候去看苏玉?”

高明文反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看她?”

刘月亭笑道:“听口气,如果我去看她你还有点吃醋,那我不敢去了。”

高明文说:“哪儿的话!自从她离开乌鸦山,一连给我写了十几封信,我一封都没回。”

刘月亭惊讶地问:“为什么?”

高明文说:“说实话,我配不上她。”

刘月亭说:“你指地位?”

高明文说:“不完全是。主要是目标。我们毕竟处在不同的岗位,差距很大。”

“明白了。你原来也产生了自卑心理,认为我们矿工低人一等?”

高明文立马正色道:“刘队长,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人各有志,我不想害人家。”

害人家?刘月亭想了半天也没想透这句话的意思。

2

市教育局局长高德培用他那特有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高明文,他看着儿子清瘦的面庞,心里自然不太好受。尽管高明文几个月能回家一趟,告诉他煤矿形势一片大好,吃的是白面,顿顿有肉,但他都不相信,也不放心。

他的这种感情不像高明文母亲那么直白,往往用一条鱼、一碗红烧肉来表现。这种感情是深沉的,无法从表面上体会得到。当他听见儿子在中队部当秘书,并没有下井时,他似乎开心一点。

这回儿子春节放假,比国家规定的法定假日还长两天,这让他很开心,说这是应该的,因为矿工辛苦嘛!接着他问儿子这几天怎么安排,高明文说了自己的想法,唯独不提去看苏玉的事。

母亲在一旁听见,马上说:“必须去你苏伯伯家一趟!”

高德培马上不悦地说:“为什么要去,而不是他们来?不要让人家说我们巴结他!”母亲显得有点激动:“怎么就是巴结了?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别人家可以不去,他苏伯伯家能不去吗?你们从小就是好兄弟,计较个什么呀!”

高德培说:“那你不晓得儿子在他手下做事啊,去了明摆着叫人家为难,要知道矿上正培养明文入党,他家能去吗?”

高明文说:“你们别争了,去不去由我决定。我刚回来,困了,一切明天再说。”

卧室收拾得干净极了。此刻,高明文躺到舒适而熟悉的床上,感觉比工棚好多了,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天亮了。拉开窗帘,只见阳光明媚,街面上人声鼎沸,少许的雪耐不住早春的暖气,已悄悄地逃遁了。草草吃了碗鸡蛋面,正计划干点什么,外面有姑娘在说话,好耳熟,正猜是哪个,母亲拉着那姑娘进来了。

“阿文,你看哪个来了?”母亲说。

“苏玉!”高明文一眼认出了这个穿军装的姑娘。

“阿文!”苏玉松开高明文母亲的手,冲上去抱着明文,“你瘦了,黑了。”

“还有点呆了!”母亲开心地说。

苏玉说:“婶婶疼儿子了?那就把他调出煤矿,换个工作。”

“你婶哪有那个本事?”

“回去我跟我爸说,就是一句话的事。”

“哎,你们搞人事调动应该征求我的意见吧?真是无组织无纪律!”高明文开玩笑地说。其实他根本没有打算离开煤矿,苏玉的建议让他不舒服。“妈,我和苏玉好久没见了,让我们聊聊。”

“哦,妈看苏玉来了很高兴,你们先聊。苏玉,婶婶家没什么好吃的,中午在家吃个便饭,好吗?”

“好的,婶婶,您去忙吧!”

母亲喜滋滋地出去了。高明文说:“到我屋里坐坐吧!”苏玉没说话,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高明文晓得她的眼泪为什么流,很干脆地说:“苏玉,你骂我吧!”

进了里屋,苏玉却不打了,只是委屈地说:“我写十多封信,你干吗不回?”

高明文说:“我不能回信,理由我在九月份的信里写清了,你应该明白了。”

“是它吗?”苏玉拿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说。高明文点点头。“那好,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回答得干脆点!”高明文毫不犹豫地说:“喜欢,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满意了?”想到自己稀里糊涂背叛了苏玉,再说这个话,明显中气不足。

“那好!”苏玉说,“等一会儿你跟我去找我爸,矿山不去了,我们一起去上军校。”高明文怔住了,苏玉提出的问题太突然、仓促,没有时间让他考虑,他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这可能吗?”苏玉说:“怎么不可能?要调你个小萝卜头,还不是一句话!”高明文说:“你问过你爸?”苏玉说:“问过。”高明文说:“他同意?”苏玉学着她爸的口气说:“我的女儿要办的事,能不服从命令?再说他是老朋友高德培的儿子嘛。”苏玉说完,以为高明文会笑,但他没有,他埋着头,沉吟半天,忽然说:“苏玉,你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离开乌鸦山,至少现在不能,请原谅。”

苏玉一听,马上变脸了:“为什么?”高明文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不为什么,我丢不开我当初的誓言,丢不掉刘月亭、王小虎、王娟、陈一万,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包括那个我恨过而至今都不理解的洋拐棍胡子明。总之,我已经属于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同他们有了不可分割的感情了。”苏玉气愤地说:“书呆子,死脑筋,什么誓言,什么丢不掉!我问你,你的誓言是挖煤,煤挖出来了吗?还有你丢不掉那么多人,就舍得丢掉我?现在,形势变了,人也要跟着变,比如我吧,看你们一个个营养不良、黑不溜秋,我就觉得还是上军校好,我不适合那个工作。”

“说完了?”高明文吃惊地看着苏玉,像不认识她一样。“说完了,怎么了?”苏玉看他那样,也觉得怪怪的。“我觉得你变了,苏玉,你走吧!”高明文把身子背过去。“你叫我走?”苏玉站起来,突然提高了嗓门说。高明文毫不示弱地说:“对!我叫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苏玉说:“高明文,有你的,好,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要乌鸦山还是要我?”高明文把手一挥,很坚决地说:“我要乌鸦山,你满意了吧?”

“呜——”苏玉哭了。她的泪忍了很久。在她的心里,一直把高明文当成自己的白马王子。她日思夜想盼他回来,谁料他竟然赶她走,这是她始料不及的。苏玉站在原地委屈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几乎用哀求的口气对高明文说:“明文,我离开前有一个要求,希望你能再陪我去一次梅花山,听说今年的梅花开得早,我想去看看。”“什么时间?”高明文问。“明天上午9点,我在中山门车站等你。”说完,苏玉低着头走出卧室,等高明文的母亲看见,苏玉已经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背影,即使喊她,苏玉也已经听不见了。

3

这日是个好天,高明文不到9点就到了预约地点。原以为苏玉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不想她来得更早。只见她穿着蓝花白底的翻领外套,草绿色军裤,脚上蹬双崭新的皮鞋。她的脖子上围了条白色围巾,围巾上那张圆圆的脸,仍然那么洁白丰润,一对小酒窝时隐时现,仍那么清新迷人;她那对玲珑可爱的小耳朵被掩埋在乌黑发亮的短发中,显得那么平静、纯洁,仿佛天使一般。

高明文换上了新的中山装、蓝咔叽布裤、白边黑面的布鞋,按说他应该再把头发理理,可是他没有那个心情,他要让苏玉嫌弃自己,让她离自己越远越好。

苏玉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一见面就说:“大过年的,看你乱得跟个矿工似的。”高明文一摊手:“我本来就是矿工,改不了啦,就这样吧!”

从中山门到梅花山需走二三十分钟,等公交车也许需要半小时以上,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走到梅花山。路上,高明文由于心情不好,所以话一直不多。苏玉倒是竹筒倒豆子,有啥说啥,讲到高兴处还拉住高明文的胳臂。

早春,梅花山的梅花枝枝含苞待放。今天除了高明文和苏玉,山上还有三三两两的人。高明文和苏玉穿行其间,一时各想各的心事,倒不在意此处曾是三国孙权的墓地所在地,也不留意此处曾葬过大汉奸汪精卫。他俩都沉浸在第一次游历梅花山的往事中。

特别是苏玉,想到酣处竟抱着梅树呜咽,伤心之状溢于言表。高明文见状,不禁潸然泪下。他走过去,扶着苏玉的双肩跟着默默流泪。苏玉心中正恨他负情,生气地一抖肩说:“别碰我!”高明文不松手,反而抱得更紧,哭声几乎变成了号叫,口中断续有声:“原谅我,苏玉!你是个好女孩,我不配你啊!你不来乌鸦山没有错,错全是我的错,我好后悔呀!”他说这话时满脑子都是跟周嫂鱼水交欢的情景。

苏玉说:“阿文,我也不骗你,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已经答应了一个人的追求。”“真的?”高明文松开手,跟触了电一样。“他是谁?”苏玉说:“是谁对你很重要吗?”高明文沉默了。苏玉很伤心,恨恨地说:“说话!你听见我有了朋友,怎么不激动?怎么不生气?难道你当初根本没爱过我?”

“不要说了!你……你想害死我吗?”高明文再次热泪盈眶,“你晓得我,还要这样刺激我!”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我不配你,我说过。”

“你指你是矿工?”

“不!当然不!我从来都认为当矿工光荣!”

“那到底为什么?你不说清楚我不放过你!”

“你已经有了男朋友,还说这个话!”

“我可以跟他吹,只要你……”

“不不,我不配,在你面前我惭愧啊!”高明文低下头。

“阿文,”苏玉拉住他的手说:“你老说你不配、惭愧,难道你心里有什么事?你说出来说不准我能帮你。”

高明文摇摇头说:“哪个也帮不了。”

“是你犯了政治错误?”高明文沉默不语。苏玉又问:“是你答应了别的女人?”

高明文马上否认:“没有的事,你想到哪里去了。”

苏玉知道要说通这个书呆子很难,便抹了眼泪,振作精神,说:“阿文,我们就此分手吧!”高明文仍不说话,怔怔看着她。苏玉说:“我走了,你……你能给我最后一个吻吗?”说完,闭上了眼,晶莹的泪珠挂在小草一般的睫毛尖上,在冬阳的照耀下闪着七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