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中药
作者:《时尚芭莎》主编      更新:2019-10-11 10:08      字数:9709

文/冯唐

1

杨能第一次遇上顾盈的时候,杨能的鸡鸡还没长硬,一颗毛豆一样安静地埋在两腿之间,看不出任何麻烦,顾盈的****也还极小,像男孩儿那样赤裸上身在夏天屋外的空场里纳凉,不涉及任何羞耻心。

2

在北方,八九十年代很少有空调,夏天通常会有两三周极热,午夜之前,屋里呆不住人,人们在五六层板楼前的小空场前纳凉,吹牛,交换最近的凶杀色情和各自对于人生的看法。

这类聚会中,杨能记得,男人基本都赤裸上身,露出或大或小的肚子,人不太多,天光稍稍黯淡一些后,十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赤裸上身。坐久了,有些****巨大的大妈还会用一只手撩起一只****,另一只手擎了蒲扇往****下扇风,扇了一阵之后,放下这一只,再撩起另一只,继续扇风。“肉贴肉太久,被汗浸了,太容易生痱子。原来上边这两坨肉是挺的,根本不会为肉贴肉担心,年岁大了,就颓了,使劲儿往下出溜,草也一样,树木也一样,老了,就不挺了。”大妈看到杨能和月亮一起狐疑地站在一边,偶尔会和他解释解释。

有些事儿,杨能完全记得,比如多年前某个夏夜的某个大妈的****。有些事儿,杨能完全不记得,比如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顺序,比如任何多于二十八个字的诗,比如唐宋元明清的起始年代,比如参加工作之后女友的先后顺序,比如明白哪个人生道理早于哪个人生道理。杨能他妈总和杨能他爸说,杨能总是记得不必要记得的事儿,总是忘记应该记得的事儿。杨能说,生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后来杨能去北大学了数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数,完全不需要记忆。再后来杨能去美国伯克利大学继续学了数学,养了一条德国黑背犬插插,每天插插带他去山上跑步,跑到他舌头从嘴里耷拉下来。再后来,杨能毕业了,发现诺贝尔奖里没有数学,不懂英文的父母除了诺贝尔奖之外不知道任何其他奖,即使得了,也不会让他们感到任何荣光。插插被诊断得了癌症,自己跳墙走了,再也没回来,杨能扔了除了电脑之外的一切东西,包括插插牵他跑步的绳子,去了华尔街,进了顶尖的投资银行。在华尔街上,杨能在窗户很小的办公室里,用最快的电脑,负责建立和维护股票日交易的数学模型,定好参数,定好算法,定好海量数据输入的来源和抓取手段,不需要任何记忆能力,不需要和任何公司的任何管理者见面,数学模型就会定期告诉你,按照纯理性分析,按照概率,你应该怎么做。杨能不负责最后买入还是卖出以及买入卖出数量多少的决定,他观察,从稍大时间尺度上看,所有错误决定都是因为人不听数学模型的,涉及的形容词包括:侥幸、恐惧、贪婪、自私、狂妄。随着时间推移,杨能的数学模型越来越复杂,似乎有自己的身高和体重,而且身高和体重一直在快速增长。电脑快到一定量级之后,杨能彻底改变了算法,这个数学模型开始具有的学习和自我完善的功能,杨能的梦里,数学模型常常和插插一起出现,每天早上开机,杨能也越来越有一种被这个数学模型牵着他往山上跑的感觉。如果杨能有权做一切决定,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时间,杨能会设定几个关键原则,让数学模型自己触发买入或者卖出的指令,几乎百分之百的可能,这样做,比人为控制的结果好。简单说,在一些事儿上,特别是一些大事儿上,人不如猴子,最聪明的人是该像猴子一样思考时,放弃人的思考习惯。根据杨能建议,在公司内部,这个数学模型的代码是chacha。

插插才三岁,一个月前还到处追逐母狗呢,不从后面抱住母狗的腰不罢休,一个月之后就被诊断为癌症,跑了之后,不知道饥寒病老于何处。杨能想,这是为什么啊?杨能学医的同学告诉他,“还有十几岁的女生得卵巢癌呢。人或如草木禽兽,反之也是对的,草木禽兽也或如人。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3

杨能和顾盈同岁同月,日子大几天。杨能第一次遇见顾盈,顾盈叫他杨能哥哥,然后一直跟着他,他跑,她跑,他走,她走,他看书,她看他。

“我去厕所。”

“我也去。”

“我去男厕所。”

“我也去男厕所。”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我也去男厕所,我还小。”

“你会站着撒尿吗?”

“我会。我还会蹲着。男厕所里也有可以蹲着的。我爸爸告诉过我。”

杨能的父母和顾盈的父母在旁边笑,说,都一起去一个厕所了,长大了就在一起吧,都一起去一个厕所了,将来还能和别人在一起吗?

杨能的爷爷和顾盈的爷爷是战友,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分别带兵杀人,解放后1955年第一次授勋时一起挂将星。杨能到华尔街之后,请过国内客人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川菜馆吃19.99美金一条的豆瓣鱼,客人喝大了之后,对杨能说,你知道吗,你爷爷和顾盈姥爷在职时,如果联手闹个兵变,无论成败,百年后一定能被写进史书。杨能笑笑说,那就没我,也没顾盈了。杨能的奶奶和顾盈的奶奶都有一个中医大师的父亲,都渴望爱情、热爱革命,半为逃婚半为革命理想,偷偷跑到延安。她俩的父亲在解放前都死了,她俩的亲戚都认为是被她俩气死的。在缺医少药的战争年代,两个奶奶靠着中医技能随军救了不少人,杨能的奶奶认得上百种人参的好坏,顾盈的奶奶用连着皮掐肉代替针灸,常常把顾盈掐得手脚胳膊腿青紫,足少阴经、足阳明经、手少阴经、手阳明经等等八脉十二经被掐得一清二楚。但是顾盈从小不得病,头发黑密油顺,皮肤白糯水滑。传说中有种小羊,两斤肉放进锅里,不放一滴水,靠自己的水就能炖一锅羊肉。杨能和顾盈一起上了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杨能想,顾盈如果是羊,就是这种羊。

两个奶奶的中医手艺都没传下来,文革时不敢教,文革后,晚辈儿年纪都大了,过了最佳学徒期,没人学。杨能说,我唐诗一首都不会背,怎么背汤头歌诀啊?再说,“大黄附子细辛汤,胁下寒凝疝痛方。冷积内结成实证,温下寒实可复康”,奶奶啊,这虽然是用中文写的,但是实在不像人话啊。两个奶奶反锁了房门,一起上手,把杨能按倒,不管他如何喊痛,沿着八脉十二经下狠手,死掐了一遍。

顾盈的奶奶在杨能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给杨能一个中药柜子。

“清朝的,几代中医就传下这么一个东西了,黄花梨的,除了第一个抽屉,所有抽屉都空着。第一个抽屉里有给你的一个方子,你四十岁之后开始,每年春天照着方子吃三十副,多活二十年。”

柜子一米多高,墩实,古旧,乌亮,一侧写“存乎一心”,一侧写“遵古炮制”。正面横六竖七,四十二个小抽屉,每个小抽屉正面一个小铜环,小铜环四边各写了一个中药名,拉开小铜环,从前到后四个小隔断。最下面一层三个大些的抽屉,正面一个小铜环,小铜环左右两边各写了一个中药名,拉开小铜环,后面四个小隔断呈田字形,前面一个长方形隔断。整个柜子装满,分装一百八十一种中药。

第一个小抽屉正面写了三棱、山姜、木通、木棉花,拉开,一张手写的方子,依稀写着:柴胡、桂枝、干姜、桃仁、五味子、蒲公英、生龙骨、杜仲、泽泻、黄连、鱼腥草等等,每种中药标明了用量。

“谢谢奶奶。”

“谢啥?孙子!”

杨能的奶奶给顾盈的是新婚礼物。奶奶给顾盈看杨能左肩上一颗红点,当着杨能的面对顾盈说:“这是我帮你点的男子守宫砂。杨能这个孙子如果敢和别的姑娘睡觉,敢在别的姑娘里面射,这个守宫砂就会消失。”

“这个守宫砂怎么知道哪个身体是我的,哪个身体是别的姑娘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解释不了的事儿,甚至经络,甚至中药间的不同作用。解释不了,不等于不存在,不等于不灵验。”

新婚之夜,酒席之后,酒吐之后,只剩杨能和顾盈两个人,只剩一盏调到最暗的台灯。杨能看着浓妆还没卸的顾盈感觉异常陌生,不敢相信怀里这个全部赤裸的女人是自己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一眼一眼一念一念看着发育长大的,杨能仿佛多年没照镜子,突然有一天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时叫不上他的名字。

“别看了,和其他女生不一样吗?”

“没看过其他女生的。”杨能眼睛从顾盈的双乳上移开,投向虚空,他是真的记不得是否看过其他女生的了。

“现在这对儿,和我以前的一样吗?”

“我上次看到你光着上身是二十多年前了,怎么会一样?”杨能回答。顾盈笑。

“你见过其他男生的鸡鸡吗?比我的大很多吧?”杨能问。

“说什么呢?我没见过其他男生的。你是最大的。其他男生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现在的,和我以前一样吗?”

“我当时根本就没注意,谁像你们男生啊,那么小的女生都不放过,死盯着人家上身看。”

顾盈嗔怒。

“我知道了,一定是那时太小,否则你一定会注意到。”杨能笑。

“对我有什么要求?”顾盈问杨能。

“别碰我手机,别碰我电脑,别碰你奶奶给我的中药柜子。”

“好,中药柜子放你书房,你书房上锁,我绝不进去。”“谢谢。你对我有什么要求?”“睡别的姑娘要带套子。”

“我要是那么做,你爷爷会一枪打死我。”

“我爷爷、你爷爷、我奶奶、你奶奶,都已经死了。”

“好,我不会的,我答应你。”

4

周小梧终于一屁股坐进杨能怀里,在那一瞬间,杨能感到巨大的无聊感轰然而至,大过周小梧的屁股,沉过周小梧的屁股,甚至大过这间酒店的房间,沉过房间的天花板。

十五天以前,在北京飞深圳的飞机上,杨能有意识地看周小梧第一眼,杨能觉得周小梧长得真年轻。杨能是被周小梧摇晃醒的:“醒醒,杨先生,醒醒,杨先生,醒醒,深圳到了。”

杨能睁开眼,机舱里白色的灯光耀眼,周小梧的眼睛巨大。周围人都走空了。杨能回国之后,继续做投行,但是从后台走到前台,开始做一级市场,不得不见客户,每年飞十万公里以上。每次坐飞机,杨能都争取做商务舱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没有手机信号,没人进出打扰,要两条毛毯,脱鞋,一觉儿睡到飞机摔到目的地机场的跑道上,一切安稳,仿佛重回子宫。

杨能说:“真快啊,飞机就是比火车快。”

“杨先生,您是我见过的最能睡的男人。”

“你以前见过我?”

“今天是第三次了。每次您都是从头睡到尾,飞机还没开您就睡了,飞机落地之后还不醒。前两次您也都坐商务舱。第一次见您,其实也是我把您喊醒的,那次把我吓坏了,从纽约飞北京,您不吃不喝不上洗手间,生生睡了十几个钟头,我来回过了几次,您睡觉的姿势都没怎么变。我们几个乘务组的一直嘀咕,想知道您是安眠药过量还是吸毒过量,会不会出现紧急情况,如果出现紧急情况,迫降到什么地方等等。第二次见您,也是北京飞深圳,我同事叫醒您的,我听见她说‘到总站了,到总站了,都下车了,都下车了’,我笑死了。见过睡觉香的,没见过睡得这么香的。您很治愈系的,上两次见您之后,我睡得都特别香。估计今天见过您,今晚又能好好睡一觉儿了。”

“你们今晚睡深圳?”

“是。您什么时候回北京?”

“回北京也遇不上你。”

“是。我们大倒班,您反复坐很多次同一个航班也不一定能遇上同一个乘务员两次。”

“所以我们碰上那么多次还挺巧的。”

“或者是您飞太多了。”

“也可能。方便留给我一个手机号?这样不用坐很多次航班也可能再见到你了。”

“这个不用了吧?从来没给人留过哎。”

“好的,随你,周小梧。”

杨能办完酒店入住手续后,进了房间,打开窗帘,深圳像十几年前一样,晚上十一二点,还是灯火辉煌,还是一堆堆男女在街上游荡,不知道在做什么,不知道要去做什么。拉杆箱上面套着的公文包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了两张卡片,说中日韩俄蒙多国佳丽、白领学生家庭主妇各种职业妇女等待召唤,可快餐,可留宿,包出水两次,手机多少,找陈生、崔生等等。杨能完全没意识到被人塞卡片,快速查了查,公文包里没丢什么东西,也没被刀划开口子。

杨能很快冲了一个澡,给顾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平安到了,又问了问孩子,孩子都睡了。顾盈在新婚之夜流了很多血,杨能跪在床上,看着自己匕首一样带血的下体,感觉自己像个杀手。杨能问顾盈,要去医院急诊吗?顾盈笑了,说,你不学中医也不该一点西医常识都没有吧?去了医院,你让医生怎么处理啊?再缝上?没事,我血小板不少,很快会止血的。他们很快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儿像顾盈,叫杨共,女孩儿像杨能,叫杨青,相似度百分之九十。见到客人,杨能介绍,这是我们女儿,这是我们儿子,客人都笑,不用介绍不用介绍,错不了错不了。顾盈和杨能商量,还想抓紧生第三个。无论男女,都叫杨团,凑足“共青团”。这是杨能父母的主意,他们俩一起做团工作的时候,萌生了爱意,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天,他们俩每每想起,每每觉得非常美好。

杨能睡觉之前,忽然想起下飞机时,周小梧向他挥手,两条小腿白白地在夜空中。杨能在电脑里挑了个毛片,自摸了五分钟,出水一次。

第二天,利用中午饭后的十几分钟,杨能打了几个电话,查到周小梧的手机,安排了三家能全国速递鲜花的公司,每家五天,一共十五天,给周小梧送花,不管她在何地,必须送到。杨能被自己的这些快速而决绝的安排吓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些事儿,也不知道这些事儿做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杨能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在被自己的鸡鸡驱动,鸡鸡不动声色地和自己脑海里某个部分狼狈为奸,干出让自己吃惊的事儿。杨能想起奶奶小时候带他去看自然博物馆,在一副恐龙骨架下面,听讲解员说,恐龙有两个脑袋,一个在头颅里,另一个在裆下两腿之间。那时候,杨能不理解,现在,杨能怀疑,人就是缩小版的恐龙,也有一个脑袋在裆下两腿之间,只是具体位置没有明确,和所有的经络一样。

十五天之后,杨能发给周小梧一个短信:“喜欢吗?杨能睡。”电话打过来,周小梧说:“如果准点,我晚上八点十分落北京,接我。”

周小梧坐在杨能怀里,杨能坐在酒店的沙发里,周小梧觉得杨能比世界上所有的沙发都舒服多了。杨能下面是沙发,沙发上面是周小梧,杨能觉得如果周小梧不是坐在他怀里而是坐在旁边的沙发里,他会舒服很多。

周小梧从杨能怀里跳出来:“我去冲个澡,一身飞机餐的味道,怕你不喜欢。”

杨能听着洗手间里水打在周小梧身体上的声音,想象水珠和浴液从周小梧的小腿上滑下来,在他鸡鸡硬起来之前,冲出酒店房间门,在酒店门口跳上一辆刚落客的计程车,关了手机,往远离酒店的夜里开去。

5

杨能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三周连续三次碰到兰雪,杨能觉得需要主动和兰雪认识一下了。

第一次见兰雪是在从北京飞香港的飞机上。杨能的习惯是从不托运行李,所以通常都争取早些上飞机,行李架有足够的空间放自己的拉杆箱。根据杨能的统计,他五次托运行李,三次丢,最惨的一次是去古巴度假,行李晚了三天才到,假期一共只有五天。

兰雪是最后一个上飞机的,带着一个很小很花的山羊皮kelly包,带着很浓很冲的茅台酒气。兰雪坐在紧靠杨能右手的位子,向服务员要了两个毯子,下半身盖一个,上半身盖一个,很快睡着了,嘴半张着,发出几乎察觉不到的鼾声。这是杨能在超过百万公里的飞行生涯中见过的唯一比自己入睡还快的人。

杨能上厕所的时候偶尔也翻翻顾盈的女性时尚杂志,好处是完全不用动脑子,不会诱发便秘。根据杨能对女性时尚杂志依稀的记忆,根据兰雪上下半身还露在外边的部分,杨能认定兰雪是在按照时尚杂志的指点在装备自己:墨镜、包包、鞋子、香水、配饰、珠宝,各种牌子,各种最近的款式。脸儿尖,鼻子挺,头发直、浓、黑,直浓黑地顺到肩胛骨下沿儿,在毯子里翻了几次身,还是一丝不乱。

杨能拿出手机,想趁着兰雪睡着,偷拍几张。手机刚刚打开,空姐过来,厉声呵止,“先生请完全关闭手机,包括飞行模式的手机,这是规定!”兰雪被吵醒,看了空姐一眼,看了杨能一眼,打开毯子,冲去洗手间。兰雪回来,杨能起身,让兰雪过去,自己索性去趟洗手间。洗手间里,有兰雪的香水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杨能闻了闻,又闻了闻,试图记住。

杨能隔了五天又一次见到兰雪,在某个写字楼里的体检中心,杨能排167号,兰雪排166号。兰雪也换了粉色的检查服,完全没化妆,肤色比检查服更粉红,还是没睡醒的样子,还是直浓黑顺的头发,中分之后,分两股,垂盖在胸前。

杨能被抽血的时候忽然变得异常脆弱,护士小姐厉声呵斥:“您不能再躲了,越躲越痛,多大了啊,扎针还躲?”杨能一咬牙、一闭眼,再睁开,黑红的血已经在针管里了。他觉得兰雪在看他,尽管他知道,这基本不可能。

每个人都自己拿着自己的检查单子,杨能偷看了看,看到兰雪的名字。

两周之后,杨能在mminus酒吧第三次遇见兰雪。兰雪在杨能隔壁桌,周围有很多人,他们的谈论涉及电影和电视剧拍摄,她不是谈话的中心,她已经醉了,像那天在飞机上一样,斜躺在沙发一角,但是每过十来分钟,她就挣扎着爬起来,挣扎着大笑,挣扎着和人碰杯,一饮而尽,然后再倒下。

杨能的朋友很快散了,杨能让他们先走,自己再坐一会儿,喝完一整瓶kawasaki18年威士忌剩下一点点的根儿。“福根儿可不能浪费。”杨能对朋友们说。

兰雪的朋友们终于也散了,他们也都喝多了,两三个人试图叫醒兰雪,没成功,兰雪没抬脸,说,“我没事”,朋友们也就散了。兰雪开始一个人吐,白白黄黄地铺了半个茶几。杨能冲过去:“你不能再喝了。”

“我没事。我不要你管。”

“你怎么回住处?有没有人接你?”

“我有司机。”

“你司机电话?”

“他一定就在楼下了,你帮我下楼,他就会在门口。”

“好。你的电话号码?”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因为最近我们偶遇比较多?你个偷拍狂,你个怕扎针的小屁孩儿,哭一个给姐瞧瞧。”

“你记得?”

“你这么高高大大,我记得。”

“告诉我手机号。你平安回住处后,通个电话,我好放心。”

“好,看在你把我扛到楼下的情谊,我告诉你,我只说一遍,你能记住就记住,记不住就算了,我也在北京混那么久了,如果死,早就死了。号码是:18001360992。”

兰雪的司机打开后座门,杨能让兰雪的头先进去,然后屁股,然后漫长的腿。杨能扛兰雪的过程中,兰雪的头发一直时断时续地拍砸在杨能的胳膊上,沉重、尖锐、冰凉,似乎和护士抽血的针头进入胳膊的时候一样。

三十分钟后,杨能拨通记忆中的号码,响了四声,兰雪说:“你来我这儿吧。路上我一边吐一边做了个决定,今晚,谁先电我,就是谁最在乎我,我就问他愿意不愿意来我这里,看我醉酒的丑样子。刚决定,你的电话就进来了。”

鸡鸡戴着套子进入兰雪的一瞬间,杨能感到空无一物。杨能想起几年前的冬天在波士顿朋友家过新年,雪大如扇,他一个人推门出去,站在巨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巨大的院子外面是更加巨大的城镇,了无一物。

“兰雪,你醉了,我先回去,我们再联系。”杨能没摘套子就拎上裤子,没等兰雪发声,已经在房间里消失。

第二天上午,杨能去中国移动的营业厅注销了之前一直用的138开头的中国移动号码,正式启用联通的186号码。杨能发了上百个短信,告知亲朋和商业伙伴,名单里没有兰雪。

6

杨能推了晚饭后的第二场酒,回到酒店,换了跑步鞋,去健身房,阻力系数调到十五,恶狠狠地走了一个小时的椭圆机,全身都是汗,鸡鸡缩得很小,被汗水泡着。

“能不能天天用健身的方式耗尽能量,不再想泡姑娘?”杨能边走边想。“似乎不是一种能量,而且似乎健身越多,身体越强,心里越想泡姑娘。”杨能很快接着自己否定了自己。

回到房间,杨能脱光,去冲澡,鸡鸡沾了热水,一瞬间活了过来,迫击炮一样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然后就听见了巨大的敲门声。

杨能每年在酒店里睡的天数远远超过在家里,长期的酒店生活让他养成了一些很好的习惯,比如,反锁房门。杨能的一个女同事曾经被两个醉汉夜里两点闯入房间,几乎被****,之后监控录像显示这两个人是拿房卡开的门,这个女同事告酒店失职,酒店反咬说这个女同事自己把房卡给了那两个男人,有暗娼之嫌。如果反锁了房门,就可以避免发生这种事情。

敲门声越来越大。杨能披了浴袍,从门镜看门外,杨能看到了徐玛瑙,徐玛瑙的嘴形发出三个字:“快开门。”

杨能很快开了门。

杨能见到了更真切的徐玛瑙,更真切的漂亮。杨能知道自己不认识徐玛瑙,知道她一定不是来找他的,很可能是某个人招的职业妇女,而这个职业妇女记错房间号了。但是杨能还是开了门。徐玛瑙实在太漂亮了,从门镜里看了一眼,杨能察觉到自己的脸竟然红了。徐玛瑙进来后,杨能好好看了几眼,无懈可击,就是杨能心里的完美女人,杨能的脚趾头都红了。

徐玛瑙进屋之后径直坐到沙发上,开始打电话:“赵哥,太过分了,我真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他是佛祖我也不干了,我知道,我没资格挑,但是,我不干了,我以后什么也不干了,我有手有脚,之前也还有些积蓄,我,不,干,了。他长得太难看了,太丑了,我的确是陪人睡的,但是睡我的起码也得是个人啊!他再重要,再有权,再有钱,我也受不了了,他在我下面吃我的时候,真的,我真吐在他秃头上了,早饭都吐出来了,然后这个变态,理都没理,就插我,插了三下就射了,我一直在吐,都没停。我,不,干,了。赵哥,以后你别打我电话了。我会换号码。我会嘴严。你也别动邪念头,我设定了邮箱自动发送,我每周往后手工调一次,将发送日期延长到下一周,如果我出了人身意外,五十个人会接到我的邮件,里面有非常详细的附件。别怪我,这是我的自我保护。你对我很好,你给我的钱越来越多,你让我接的人越来越老、越来越有钱,但是也越来越不像人了。还有,刚才有人跟着我,我说不好是他自己的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你安排把过去三十分钟的酒店监控录像删了吧。赵哥,不要再打我手机了,我挂了电话之后就把这个手机扔了,你就当我死了,再去找下一个徐玛瑙代替我这个徐玛瑙吧。我,不,干,了。”

挂了电话,徐玛瑙取出sim卡,用抽屉里的剪刀剪了,扔进垃圾筒,手机扔进手包里,看着白色浴袍里红色的木木的杨能,点了一颗烟,一口一口抽完,捻灭烟头,对杨能说:“让我肏肏你。”

杨能继续木着,徐玛瑙推倒杨能,撩开他的白色浴袍,露出杨能软软的红色鸡鸡,徐玛瑙俯下身子,用嘴叼了,几下舔硬了,一屁股坐了上去。

杨能脑子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射的,怎么射的。在徐玛瑙离开很久之后,杨能还是动也不能动,仿佛一个燥热的下午被梦魇压住身体。杨能看了看左肩上的守宫砂,没有丝毫改变,暗红,发亮。杨能看了看躺倒在阴毛丛中的鸡鸡,****上有极小一片韭菜,隐隐闻到徐玛瑙的呕吐味道。杨能想,早上或者中午,徐玛瑙主食吃的不是煎韭菜饺子就是煎韭菜包子。

7

杨能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顾盈不见了,床上没有,卧房没有,楼上楼下都没有,杨共和杨青两个小孩儿也不见了。

餐桌上顾盈留了杨能平常吃的早饭和一张条子:“杨能,守宫砂没了,你不要找我和孩子了,我带他们走了。律师会找你的。真可惜,你爷爷和我爷爷都不在了,否则他们会一枪崩了你。”

8

杨能和徐玛瑙做了三次,做到天微微亮,一床都是汗水,两个肉体死鱼一样漂浮在汗水的湖面上。

杨能在睡死去之前,对徐玛瑙说:“一把钥匙一把锁,我曾经深深厌恶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热爱妇女,为什么会如此兽性,我也曾经为自己开脱,就像一个偷窃癖,我也是一种癖,恋女癖,也是一种病,和癌症病人一样,不应该被唾弃,而是应该被同情。你让我知道,我错了,我很正常,我只是没有遇对人。婚姻是每天不得不肏那一个妇女,爱情是每天都想去肏那一个妇女。我又相信爱情了,我爱你,我想天天肏你,直到鸡鸡腐朽之时。”

9

杨能被太阳照醒,徐玛瑙不见了,床上没有,卧房没有,楼上楼下都没有。杨能冲到书房,中药柜子的抽屉都被打开了,写着“川断、巴吉、东查、穿心莲”的抽屉,里面有周小梧的几张照片、送花的发票,写着“芦根、冰片、沉香、牛大力”的抽屉,里面有兰雪的几张照片、一个头发皮筋儿、一个打开了的避孕套,最底下一层最靠右边写了“香附、紫苏”的抽屉,徐玛瑙留了两个纸条。

一个纸条写着:“杨能,能啊,挺能睡啊,四十几个啊,一个姑娘一个抽屉,行啊你。我要的是唯一,我害怕,你给不了我要的。”

另一个纸条是首短诗:

“世间每种草木都美

人不是

中药很苦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