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经爱情事件
作者:《时尚芭莎》主编      更新:2019-10-11 10:08      字数:9466

文/唐浚

这是一起发生在都市里的爱情事件,由于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过于令人无法捉摸,也被后来知道的人称为“神经爱情事件”。爱情事件的主人公按常理来说基本为一男一女。这里也不例外。只是为了当事人考虑,把真名隐去了,而作为作者的我,也懒得给他们起新的名字,只是暂称“男人”和“女人”,或者“他”和“她”。真的到了不够用的时候再说。

话说男人是一家大公司的职员,在一家大型广告公司任企划(当然这也是假的,真实事件中的人的职业没有人会感兴趣,也缺乏说服性,看下去就会明白,在生活中越看似平淡无奇的人往往越会做出怪诞不可思议的事情),女人是在一次客户活动中与他相识的对方公司的公关经理。一如这个城市最为典型的职业。

问题是这两个人倾心相爱,几乎是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时就确信这个人是自己有史以来最爱的人,也将会是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中最爱的人,没有之一,没有任何人能超过。换句话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人的茫茫一生中,能遇到一个类似于“唯一”这样的人,是非常非常难能可贵的。有的人恍恍惚惚地过完一生,连是否真的算“爱上”过什么人都无法确定,一辈子遇到的最大限度的人只是限于“不讨厌”、“有好感”这样的程度,然后在这样的程度中选择一个相对靠谱的人结婚生子,过完一生。虽然从人生的安稳性这样的角度考虑也不失为好的一生,但爱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却是怎么也说不上来。“就是不讨厌!”对方会这样回答。

因为这确实不是一件能随随便便达到的事,它不仅和人的周遭境遇相关,也和人本身相关。有的人——应当说相当多的人——爱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相对来说,能挣到足够多的钱,过上好日子这些能够量化的东西才是更重要的。而剩下的一些人,便陷于爱上的人不爱自己,爱自己的人自己却怎么都没什么感觉的困境之中。这个世界上,只有极少数被上帝看中的人,才会在第一时间爱上一个人,同时也被对方爱上。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可贵的事情。更别说“唯一”了。

这两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无可匹敌的相配,都受过高等教育,有一份相对来说稳定的收入,品位不俗,周末爱看电影或者话剧,平时一个人闲着也能耐得住寂寞,啃得下一本厚书,或者对着盆栽说话。由于各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在遇上对方之前也各自有不少的情史,有伤人的,也有被伤的,总之,“情债累累,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对方”。两人都这么想,“这次怕是逃不过去了”。

对于各自在情感经历上都不乏经验值的两人来说,都同时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这不是一件随随便便可以对付的事情,对方不是一个随随便便遇上的人。“这辈子再也不会遇上像这样一个让自己动心的人了”这样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同时浮上两人的脑海。

忘了到底是谁先联系谁的,总之在连通了好几个通宵的电话后,两人都发自内心百分之一百地确认了这一点,“这会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没有之一”。但是这太可怕了。在接下来的某一天里,男人主动约了女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开诚布公地向她坦诚了一切感受和想法,“我对你一见钟情,几日来满脑子都是你,晚上夜不成寐,白天也没办法集中心思做任何事。这不是邀约,甚至不是表白,而是一件冷冷静静客观陈述的事实。”男人几乎不带任何感情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神说。“我也是。”女人叹气道。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人的意料,两人既没有像终于找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一样抱头痛哭,也没有因为对方说出了和自己同样的心情而感到感动。两人同时感到的是——一种悲哀。

如前所述,两个人在遇到对方之前都没闲着,各自都谈了七八九十次恋爱,对“红尘”这个东西有了模模糊糊但心中明晰的感觉。那种感觉只可意会,如果硬要言传,那就只能是:在爱情中,抹杀爱情的永远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两人的性格、习惯、习性乃至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一起碰撞后的结果。就像石柱上斑斓的绘画一样,被磕碰的石屑纷纷跌落后只剩下斑驳的伤痕。不是两个人互相不爱了,而是那些东西把“爱”凌迟而死。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问题是两个人才三十岁不到的年纪(男人的二十岁八,女人二十五岁),他们又发自内心地确认对方是今生百分之一百“对”的人,不要问为什么,就是对的感觉,就像考卷的读卡器读到标准答案时发出清晰的“滴”的一声一样。如果是这样的……一旦失败,往后的人生,将是无望的拖延和可有可无的玩笑。

两个人悲凉地看着对方,心中是一模一样的心境,这甚至用不着拿到桌面上来说,仅仅凭着表情就能知道他们的默契。一种同样的恐惧。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事后没有人知道那天下午他们在那个咖啡馆究竟坐了多久,彼此到底说了多少可以称为语言的东西,只知道最后——两人商讨到最后……出台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惊掉下巴,简直匪夷所思的对策。“既然……”“爱仅仅是一个开端,相处时的琐碎、碰撞、冲突、矛盾才是随后而来的大餐……”“那么……”“让我们彼此在一起前,先各自找一个和对方性格、脾性、口味、习惯最为相近的人交往一段吧。”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解决的难题,只有没有耐性的放弃。而绝大多数爱情最终的死去,不就是因为迎头撞上“那些东西”,经历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一通忙活后,最终气恼地抛下的吗?不玩儿了,永远最大。但问题是,这两人都不想不玩儿,都想玩儿,认真地玩儿一辈子。这就需要演习。有一个人必须作为演习的对象,被热身后丢弃。这项说荒唐也荒唐、说天才也足够天才到不可思议的决议,就在那个暴雨的下午被全票(一共才两票)通过了。两人在咖啡馆的窗边,喃喃自语般地,几乎将自己半生都倾倒出来般向对方诉说着自己的为人、性格、爱好、兴趣、星座、血型、最喜欢的明星、最讨厌的食物,具体到最喜欢的光照角度、袜子的叠法。两人甚至一边交换一边有一种“先见之明”的得意感。“看看看看,果然是很多很多不一样吧?”两个人笑着说。

“可以上床吗?”女人说到一半,突然问。男人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女人凝视着男人,随即不露声色地低下头浅浅笑了。谁都知道,“性”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环,不是吗?最后,两人在咖啡馆门前拥抱告别,感受对方的体温——很快,连体温都要寻个人替代起来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百年大计。”两人就是以这样的觉悟和抱负来“虚掷”掉说好最长三年的时光的。他们放开彼此,记住彼此最后告别时的脸。这就是后来被称为“神经爱情事件”的开端。

不管怎么样,事后知道这件事的人说起来,当然是评价纷纭的。“喜欢对方嘛,就是要在一起试试看的,怎么能找别人试呢,太荒唐了吧!”“真是天才啊!又恶毒又天才的主意啊!”“是啊,怎么都不想想试验品的感受。注定作为试验品出现的人,会有多难过啊!”“实在太自私了吧!”“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每个人一路走来,不都是在给别人当试验品吗?不是试验,就是被试验。因为谁也不知道,“结果”出现的那一刻,有份分享的人,会不会有自己。

无论如何,两人开始积极地寻找起来。男人最先开始,在四周认识的人里寻摸了一圈,当然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的——连匹配度到70%的都没有。不然自己早就有好感了吧,男人又是叹气又是微笑地想。刚开始还笑得出来,一个多月后还毫无结果,不禁有些气急起来,“要不去征婚网站上找好了……”“就把要求写得详细一点,袜子是喜欢折起来套成一个小包还是绞起来打个结?”“征婚网站有些太戏耍人了,人家毕竟是奔着结婚去的,那还是交友网站好了。”自我安慰地想完,男人在一家交友网站上注册了一个信息,把要求详详细细地写上。反正在那一大堆奇怪癖好的人中间,自己也不显得那么奇怪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三天后,男人收到一条通知,网上有人愿意见面。“虽然没有细到连叠袜子的方法都与您期望的一样,但大致还是符合的。”对方甚至还如此谦虚地表示。都到了这个份上,再不去已经不是不给别人面子的问题了,而是不给自己活路了。男人带着这样的心情去了一家理发店,打算好好整理一下仪容,开始自己的热身。

没想到,在理发店开玩笑般地对给自己剪发的女发型师说着自己待会儿要去做的事,自己列的奇怪的要求。漂亮的女发型师开始还笑吟吟地听着,慢慢地表情越来越震惊起来。“你……你想找的女孩子,和我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啊……”发型师不无困惑地看着他。男人调转脸怔怔地看着发型师,虽然作为发型师来说女性很少,但是确实面容姣美,手艺不差。而且,如果按她所说属实的话……对方正惊恐地看着自己。“那……”男人看着镜子,不禁微笑起来。

而女人在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是说找不到,而是压根儿没找。等到一个人回去待着,就开始觉得整件事情压根儿无从下手。“自己只不过是开玩笑提出的,没想到对方居然非常认真地回应下来。一来二去,这件事情居然从玩笑变成真的要做的事情了。”“我喜欢那个人,怎么可能找个人来替代呢,这怎么可能呢?”女人一边苦笑男人的愚蠢,一边在家里静静地等待男人打来电话承认自己的愚蠢,没想到等到的却是男人兴高采烈报喜讯的电话:“喂!我已经开始啦!”男人在那边不胜亢奋地说道,“追了整整一个月,累死啦,你这边怎么样?”女人呆呆地拿着电话,傻了。挂了电话,她终于明白,这件事情开始变成真的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成真的,所有的玩笑都会变真。只要有人当真。

女人在窗前坐了一夜,这件事到底要如何处置呢?对方已经不折不扣地开始了,而且从根本上说起来,对方是“因为想尽快地和我在一起”才和别人在一起的,而自己再这么呆坐下去,反而变成不努力不进取的那个人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可是女人还是想不通,男人怎么可以真的在“毫无感情”的基础下开展一段感情呢?或者说不叫感情,叫“试验”。可毕竟是要用心去投入的不是吗?在其中花费心思琢磨、研究、体会、感受。而身为男人,竟然可以……实在不可思议。

女人还是想不通,第二天一早买了一张去临近海岛的船票,想去那里散散心,顺便对着天空咒骂一下那个神经病。清晨,海面上漂浮着雾霭不清的迷雾。到了海岛上,女人一个人在海滩上信步乱走,心乱如麻。从在船上开始她就意识到有一个男人一直在留意她,到了海岛上,旅客都在嬉闹、散步,那个男人还是在不远的地方一边走一边偷偷留意着她。女人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或许是心中憋闷坏了,想找个人说话,就不禁转过头。“想聊天吗?”女人看着男人,苦笑。男人显然被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点点头。

两个人就在海滩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女人也不管男人是否同意,开始倒豆子般把心中的困惑、纳闷、不解一股脑儿地全部倾吐出来。怎样遇到一个一见钟情的人,两人怎样莫名其妙地约定了一个荒诞至极的约定,而自己现在竟然被困在漩涡中心,进退不得,不知道怎么办好。“我可以帮你啊。”听完后,男人说。女人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可以帮你啊。”男人笑着说,“不就是游戏嘛,说实话,我在船上看到你就很心动,但既然你这么说,我可以帮你做那个人。”“别开玩笑了。”女人笑起来,“你又不知道我想找个什么样的人。”“找不到那个人的。”男人说,“因为你压根儿不想找,现在我们能做的,或者说你能做的,就是把你……那个想要的男人是什么德性的,仔仔细细一点不漏地告诉我,我想……”男人侧头想,“既然大家都在演,我也可以演成那个人。”女人呆呆地看着他,都快不行了。“而且这样对谁也没有伤害,一旦日期一到,我会自动自觉地跑开,做回自己。而你把我这么利用一回以后,走的时候也不会有负罪感,因为我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而且还是自己主动提出的。”女人看着男人的脸,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不知道他有过什么经历。过去一片空白,将来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他就像海边上的灯塔,本身不构成旅程,只是为了旅程照明和指明方向用的。“真的可以吗?”女人问。男人看着她,点点头。女人也看着他,终于笑着点点头。与此同时,她心里也隐隐地感到,有一些东西,怕是无法按约定回去了。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为了履行约定,开始充分地展现她的性格,冲动、易怒、暴躁、挑剔,甚至可以说发挥得淋漓尽致。但与此同时,她发现男人非但没有按照她要求的性格来,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性格,什么事都无可无不可,笑笑了之。“这样不行啊!”女人叫,“你得跟我吵起来才是啊!”“好好。”男人说,然后似模似样地和女人吵了两句,两个人最后都绷不住笑起来。

女人开始陷入深深地怀疑中。如她所想,究竟是发自内心地爱一个人重要,还是和一个人和谐愉快地相处重要?哪一种更适合恋爱的本质?按理来说,爱一个人就是自己内心的事情,和对方怎么样关系也不大。但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苦苦追觅那个“咔嗒”一声,卡中自己心扉最深处的缝隙的那个人?所谓“爱”,又是为何而来?“我以前也不是这样。”男人抱歉似的苦笑解释,“我原来以为能胜任地很好,毕竟以前喜欢一个人也死去活来的,不拼个你死我活显不出本事来。后来经过的事情一多,明白失去一个人有多难过,慢慢地就没有脾气了,抱歉抱歉……”尽管如此,女人的疑惑还是没有打消,自己没有得到答案,而男人给出的,也不像是个答案,反而陷入更深的疑惑中去……他们相处的几个月里,一直没有发生过关系,最多也就是牵牵小手而已。终于有一天,女人带着一股仿佛要义无反顾地获得终极答案的决心,和男人做了爱。在对方进入自己的那一刻,女人望着天花板,涕泪肆流。

而在男人的那一边,也在丝毫没有懒惰地努力着,自从和发型师“女友”在一起后,他不知是喜是悲地发现,对方真的是一点都没撒谎地和她自己说的一模一样,暴躁、易怒,可爱的时候很可爱,而消极的时候简直像一条被雨淋了三个月的癞皮狗,暴怒的时候像一只兽类,说出的话句句像刀子一样,不见血不要钱似的。两人无数次地疯狂大吵,男人每每被气得摔门走人,每每到了外面,想起自己所为何来,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又回去好声好气地软语求和。“对不起,是我不好。”男人说,“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女人流着泪问。“我努力改,真的。”男人在心里说,我一开始就在努力。

男人心底不禁涌现出一种悲哀,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她感到悲哀,但不管怎么样——这简直是一定的——他们越来越好,越来越和谐起来,可不是吗?当一个人懂得让步妥协的时候,事物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而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天生混蛋的话,也应会在对方的忍让中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不妥与失当,从而进行调整和回报。人世间得以运转也往往因为是这样。女孩开始变得懂事、明理、大气起来。

“咦?我变得比以前好了呢?”女发型师一个人时不时会自言自语地微笑起来,“这一切是他带给我的。”可是……“你不会不高兴吧?”她又忍不住惴惴地问男人。“为什么要不高兴?”“因为我离你想找的女孩偏差越来越远了呀,你一开始想找的就像是按照我的模子刻出来的,但现在我居然变掉了。”“不会不会。”男人咧开嘴,高兴地笑起来,“不会不高兴,非常高兴的。”“你真是一个怪人。”女孩若有所思地想,随即脱口而出,“我们订婚吧?”“订婚?”男人下巴差点掉下来。“是呀,你看。”女孩说,“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只是听到你奇怪的标准,抱着试试看或者说玩玩的心情和你交往起来的。但没想到你竟然能这样包容我,而我也开始越来越爱你。甚至说,超过了以往所有我认为撕心裂肺的东西,可以说这才是我以前领悟不到的东西,我简直可以确定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男人。既然这样让我遇到,我还有什么好迟疑的呢?而且也是结婚的年龄。”“就……不能再慎重点吗?”男人傻傻地问。“当然。”女孩微微笑起来,“也要先见见家长才行……”“不知道她父母是不是和她父母也是一个德性的……”男人在大脑一片混乱中还有空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不能再进行下去了。”男人心急火燎地找到百分百的那位说,“都要结婚了。”“哦?看起来相处得不错嘛。”女人笑起来。“还不是为了……”“那也是付出心血的……”

不知怎么,男人突然发现女人微笑起来的样子有种客气的淡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拉出来的疏远,男人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是啊……”男人在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本能中反击,“还是你也是那样……相处几个月就可以托付终身?”女人盯着男人看了半分钟,然后淡淡笑起来,“那就结呀!话说回来,所谓婚姻不也是长长人生中一个重要环节吗?很多婚前觉得天造地设一辈子都不会分开的情侣也是到了婚姻中才发现很多问题的,都是以前没遇到过的。”“所以这是二年级课程是吗?”男人看着女人,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好啊……”男人忍不住说。

回去的路上,女人感觉到一种锥心的疼痛,忍不住在出租车后座躬下身子。怎么就结婚了呢?当然自己所有说的还是假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的假话,心里当然在大呼:“为什么要结!怎么可能结!这样白痴的问题还要来问吗!”但不知怎么的,听到对方说人家提出结婚的时候,脑子里全部涌现出来的是他和她在一起甜蜜恩爱、耳鬓厮磨的画面。这样的画面让自己无法负荷,也是在这样的画面中她分不出真假来,为了捍卫自己的自尊才另外又扯出那一套鬼话来逞强而已,而男人再一次当真了。“你到底懂了些什么?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女人有种想哭都哭不出来的干涸感。“他……真的是不懂我……”女人只能如此这般地想。

回去的路上,男人感到空前的无力,有一种毕业了校长却对他说你刚通过了入学考试的被戏弄感。刚才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彼此认为一生确定的人吗?之前初见、之后通宵的电话和在那一次咖啡馆静坐的一个下午中的确定感变得摇晃起来。然而尽管如此,自己还是爱她,无论她现在已是什么心境——或者她现在的恋爱已经谈得顺风顺水——自己还是爱她,在刚才对方坐在自己面前,挂着淡漠疏远的笑容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丝一毫都没有减退地感觉到这一点。“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可以为她去死的。这个世界上,有的女人让你喜欢,有的让你疼爱地想摸她头发,有的让你想跟她做爱,有的让你想和她谈恋爱,在阳光明媚的下午散步。”“但面前的这个女人,是可以为她去死的。”男人确定地感觉到这一点:“这个世界上哪怕有再多人,这样的人充其量也只有一个,只可能有一个,再多一个都是不可能的。”诚然,如女人所说,婚姻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环,谁也不能保证婚姻等同于一生,所以本质上他们讨论的也并没有超出议题。但男人觉得无论怎么样也不能结这个婚,不可能结,不是自己豁不出去更疯狂一把,而是对自己的那一位实在太不公平了。“不公平也得有个限度嘛。”他自言自语地说。

问题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来结束这段关系呢,男人想了很多让对方感觉好受一点的借口,比如自己有一直隐瞒的遗传病,比如自己月圆之夜会变狼人(两年为一个周期),但不管什么样的借口都没有直接赤裸地坦白更能表达自己的愧疚与歉意。“嗯……那好吧。”完完全全出乎男人的意料,在他向女友坦白完一切后,对方只是情绪激动了一下下,大约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男人明显感觉到女人好几次有想暴起狂抽他的冲动,他都闭上眼准备承受了。然而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走吧。”对方淡淡地说。他惊愕极了。“你看,我真的变好了……”女人悲伤地微笑起来,“话说按照从前的我,不把你打残废才怪呢。可现在,我没有事,或者有事也只是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是喜欢你才和你在一起,说玩玩的也是想让自己显得酷一点,不然每天给那么多客人剪头发,哪有可能随随便便对一个人说:我就是你想找的人啊。”“可问题是,我以为我会杀了你,可我没有……因为话说回来……”“我本质上就是那样的人啊……”“那种变态的主意,换了我……也有可能想得出来啊……”女人睁开眼,有一滴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也笑了起来。“所以说,你以为你在努力的时候……”“我没有在努力吗?”“所以……”男人困惑地看着女人,“你虽然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可是心里并不是不在乎是吧?”“在乎得要命啊!”女人还是在笑。

男人同时懂了两件事情:第一,刚才在咖啡馆,女人对他说的是假话。第二,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无法离开了。不是不想,是无法离开了。好像被某种怪异的咒语定住了一样。无法离开了。

从咖啡馆回到家,女人一直在掩饰心痛,在海滩上认识的“男友”当然看出来了,就问为什么,女人没有说,反而主动索要了起来。在床上需索无度地和男友天翻地覆地做着,好像要借着另外一个人的力量驱赶掉什么一样,但是越驱赶,“那样东西”就越是顶到嗓子眼,让她无力喘息,甚至感到窒息。她感到一种剧烈的哮喘,那是小时候的病——啊,忘了告诉他——发作了。女人被送到医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了,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男朋友”在边上安静地看着她。“他要结婚了。”她说。“你也可以结。”男人说,“当然,我不是说你可以报复性地结,或者说和我结,我的意思是,谁都可以结婚,结婚是天赋人权。而且谁都知道,结婚和爱不爱没关系,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女人点点头。“结婚和爱没有半点关系,甚至可以说,婚姻是脱离于人生心情外的一种存在。某种程度上像一个项目一样,项目进展得好,可以一直进展下去,进展得不好,就中途叫停。这种话,由我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来说最有资格不过了。所以也不用太在意。”“真的不用在意吗?”“不用在意。”男人摇摇头,“你需要在意的是,从一开始你们的出发点,可以说聪明得不得了,也可以说愚蠢得不得了。因为你们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投机取巧的。你们在意的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并且从中感到失去这个人的恐惧,但从头到尾,你们从未拥有过对方。爱啊,所谓看到一个人的确定感,并不是爱啊,或者说,你们所真正恐惧想要去逃避开的东西,才是爱本身啊……”“如果一份感情,没有确确实实地在对方身上感受过撕裂、心痛、甜蜜和不舍,没有发自内心地想要掐死对方,然后继而还是想将他融入自己的生命,没有经过时间这样的油锅里滚过几次,是不配说爱的啊……”“你们所逃避的,正是你们需要经受的啊……不然才是没有质感的东西……”“可是真的很害怕。”“如果没有战胜害怕的东西,是没有资格拥有什么的。”“所以说,你从头到尾都没有真的爱过我是吗?”事到如今,女人在意的还是这样的东西。“还没有明白啊,好笨。”男人笑起来,“爱上一个人、被一个人爱上和相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事啊。我可以说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你也可以说对我有同样的感觉,但从头到尾,我们从来没相爱过啊。”“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无所谓,反正你马上就醒了……”“醒了?”

醒了……赶到咖啡馆,女人定定地看着男人的脸,好像几辈子都没有见到过似的,同样,她也能感到对方贪婪的目光和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想说什么?”女人看着对方,才刚挂了电话没多少小时,忍不住真切地笑起来。“没事。”男人也怪异地笑起来,“说起来也奇怪,昨天晚上梦到自己在海滩上遇到了你。”“海滩上?”男人点点头,“可那并不是我,又是我,你明白吗?”“完全明白。”女人点点头,“说起来,我也在梦里变成了一个会剪头发的人,拿着帅气的剪刀。”

两个人同时深切地望着对方,同时感到时间在以扭曲的速度,说不上前进还是后退地变化着形状。唯有此刻才是真实的吧,唯有此刻。他们深切地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什么都用不着再说,她是他今生确定的人,他也同样是。“那走吧!”女人站起身,微笑道。男人点点头,和女人并肩往外走去,两人富有默契地牵起手。男人脑子里突然有一句话想说,但哽在喉咙,咽了下去,终于没有说。“在梦里,我是个离过婚的男人呢……”但那又怎么样呢?男人想了想,摇摇头,笑起来。唯有此刻是真实的……唯有此刻。

门外,是前所未有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