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上)
作者:入眼迷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19

大清早,便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各个院落间回荡,伴随着孩童们嘻笑的打闹声。这是祁风堡内的惯例,自年三十起直到大年初五,允许府内的下人们也放松了规矩,一起欢渡春节。大人们虽然领了恩典,但也不敢太乱了规矩,天真的小孩就管不了那么多,早就玩疯了。在堡内呼啸喊叫,各处乱窜着放炮。

我慢慢睁开眼,头一次觉得祁风堡原来也是很热闹的,到处充满了人声。即使一向不爱热闹的我,也因为这样的人声鼎沸而觉得有了些许暖意,似乎这个冬天不再那么寒冷。

我刚想拉令唤流光,流光就已经端着热水推门进来了。

看到我醒来,就笑着迎上来:“小姐,睡得可好?”

我慢慢坐起来伸个懒腰:“还行吧。要过年了,还是早点起来。”

流光抿着嘴儿笑:“是被那些顽童吵的吧,就知道小姐今天睡不沉,所以特地早早来了。赶得刚刚巧。”言下颇有自得之情。

我夸张地叹自息,伸手拍她:“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心思最灵巧了。”

说着主仆俩笑做一团。

空气中充满了硫磺的气息,让我想起了江南的年味。不论我身处何地,放的炮总是一样的,猛一愣神,甚至会觉得还在江南,有浓浓的年味。

“流光,你的家人呢?”

流光敛了笑。服侍我穿上精心挑选地新衣:“爹娘和哥嫂都住在祁风外城,不过堡内规定签了死约的奴仆一年只允许家人来探望一次。”

“怎么还有这种不通人情的规定?”我大表诧异。

流光黯然道:“堡里的老规矩了,凡有资格做主子的近身奴仆的,都是自小卖进府的,亲人要不就是不在了要不就是在很远地地方。这是为了奴仆们能一心一意为主子打算做事,心里不会惦着自己家里的私事。”

“那你地亲人不是就在城外吗?”这不是不合规矩吗?

“奴婢本来是没有资格做夫人的贴身丫鬟的,但夫人亲自指定了。大总管只好让我签了死约。”

流光扶我坐到梳妆台,开始熟练地为我按摩头部。最近我总是觉得头痛。流光知道了便每天都要给我按摩一会,减轻我的疼痛感。

我闭上眼,任她灵巧的手指在我头发中穿梭,发涨的脑袋似乎也觉得轻松许多。

流光的手突然僵了僵。

我奇怪地睁开眼,问她:“怎么了?”

她很不自然地掉开视线,接着又按摩起来,嘴里却道:“没什么。手抖了下。”

我哦了一声:“别担心我地头痛病,只是最近用脑多了,有点涨罢了,小问题。”

流光埋怨道:“夫人您就是想太多,身子本来就单薄,再这样下去可不好。”

我随口敷衍几句:“我会好好调养的,以后少想想就是啦。”

心里自然明白这辈子只怕每日每夜都要活在算计中。流光当然也明白我的话根本没有诚意,轻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流光,你想家吗?”我突然问道。

铜镜中,流光的手动得越来越慢,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谁会不想家呢?”

我凝视着镜中如花的容颜,在这本该是天底下所有的家庭人伦团圆的时候。她却不得不与亲人近在咫尺而远隔天涯,这原本飞扬青春的少女被思亲地情绪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

一个还没有学会如何掩藏自己的真实感觉的少女,天真得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写尽了喜怒哀乐,让人一眼就看穿到底。

我看着她灵巧的双手为我梳好美丽地堕马髻,伸手自妆台中取出一枝镶了一串南珠的钗子簪上,满意地对镜揽视。

“夫人,您真的好美!”流光呆呆凝视着我镜中的影子。

我“卟哧”一声笑出来:“还没发压岁包呢,怎么就着急着说吉祥话呢?”

“不是吉祥话,奴婢是真心这么觉得的。”流光急急分辩,“这世上没有夫人不知道的事。夫人永远不会害怕紧张。再难的事情到了夫人的手上也变得很容易解决……”

我苦笑,我怎么不会害怕。我只是不能把自己的害怕变成弱点让我的敌人利用,老天爷没有给我娇弱地机会。我其实有很多事情都解决了,无数次想过如果能有个人依靠该多好。可是这些,我不可能跟流光说。

我漾开一个淡淡地微笑,去取了一锭十两重的纹银递给流光:“这是我赏给你一家地,你回去一家团圆,好好吃顿年夜饭。”

流光吓一跳:“夫人,这不合规矩!”

我淡淡道:“规矩就是给人破坏的,我说的话就是规矩。大总管这我会吩咐下去。”

流光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夫人,您真是个大好人,流光一家人不知道该怎么谢谢您。”

我扶她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傻姑娘,别动不动就跪来跪去,只是一点小事而已。”亲自去取了一匹江南织锦,又选了几样点心,让流光带去给家人分享。

流光千恩万谢地去了。似乎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恩惠,欢喜无限。她真的是很容易满足,不过是给了她一点她原来就该有的权利,给了些连九牛一毛都称不上的小物件,她就好象得到了全天下似地快乐。为什么我就不能象她一样单纯地活着呢?

摇摇头抛弃这个傻念头。打我有意识起,我就没有单纯过,前辈子没有,这辈子没有,下辈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

桌上放着一张精致素雅的请帖,一手龙飞凤舞的大字表明这张帖子正是西门岑的亲笔手书。

“敬请贤伉俪比驾齐至!”我鼻中发出一连串冷哼,把帖子托在手上。鼓气一吹,帖子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几步开外的地上。

张之栋俯身拾起。随手打开看了看,又把帖子放在桌上:“小姐,您要和西门纳雪一起出席晚宴吗?”

我冷笑:“当然要,你没见人家请的可是我夫妻二人啊!”

伸手一指桌上的帖子:“之栋,你拿着它去找西门纳雪,让他酉时准时到我这儿报到。”

张之栋拿起帖子,犹豫下又问道:“小姐。你真地不见西门纳雪吗?”

自从我知道了西门纳雪的好事后,我再没见过西门纳雪一面,连西门笑也被拒之门外了。个中原因,西门笑清楚得很,西门纳雪和西门觞也不会不知道。是以西门纳雪任由着我任性,并不强求,但西门笑就可怜了,每天都要在我这儿吃一碗闭门羹。

我冷笑连连:“我见他做什么。他想见地可不是我。”

我承认,我不想见西门纳雪,不是我不能接受他的有悖于社会道德的情事,实在是他把我逼上了绝路,逼得我连退一步的可能都没有了。无数次的想过,真的有个万一。我便自我牺牲,委身于西门纳雪,用他来当我的挡箭牌。卧薪尝胆,徐图后计,总比一败涂地地好。

而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我这最后的一条退路竟是死路,自己原来一直是一只脚立在悬崖边上。一瞬间,我竟不知该如何对待西门纳雪这个人,不知该把他重新定位在什么位置。于是。避不见他就成了我目前不得已的选择。

想必我和西门纳雪有互动瞒不过西门岑。要不然也不会刻意下这种帖子来请我们维持至少是表面上的和谐了。

张之栋担忧地望着我,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他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叹了一声,转身而去。但我注意到,他眼角的尾纹近来益发深刻了,显得沧桑许多。

※※※

这是我第三次跨入啸天楼那空旷得无边无际的大厅。

第一次是我结婚,第二次是为了救西门笑,第三次则是来应景的。

因为今天是除旧布新地大日子,是应该是一家人聚在一起欢渡佳节的时光。虽然这一家人貌合神离,暗地里一个个张着血盆大口想要吞噬掉别人。但即便是这样,我们也要面带微笑,亲亲热热地招呼聊天,兄友弟恭,一个个亲密得比真正有血缘的兄弟还要亲上三分。

正厅席开无数宴席,招待全堡留守的仆人一起吃年夜饭。酒席是流水席,所有的仆人轮流就宴。按身份的重要性,自动归类,秩序井然。

说真地,这是我嫁入祁风堡以来觉得整个城内最有人情味的时候了。

而我们这些做主子的高高坐在大厅的主位,可以在高台上俯视众生,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即使是在一场展示君民同乐的盛大庆典中,高贵的人还是没有疏忽地忘掉与底层的污泥们拉开不可逾越的距离。

西门岑发表了一篇新年贺词,条理清晰、气度森严,在他慈悲雍容的神情中,所有地人都情不自禁地涌起了感恩地心情。

西门纳雪这个名誉上的主子在这种仪式上一向是高坐在正中地主位,并不发表什么言论。他是神秘而寡言的,冷漠且无情,很少会在大庭广众中开口说话。祁风的人都以一种仰望的视角崇拜着这个迹近于巫的人。

我与他并肩坐在主位上,众人的视线聚焦在我们身上。我竭力配合我的地位摆出宽容慈和的神态来,更要不时地对西门纳雪作出温柔体贴状,心里却捺不住地抱怨这宴席怎么还不结束。虽然我是个很优秀的演员,可今天是年三十,再勤奋的演员也会想休息,让疲惫的身心能够有机会放松下来。

而我真的很累很累……

流水席与我们的主桌相距极远,中间空着的地方搭起了一个高高的台子。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个家族的重要聚会,一时间还搞不清楚这个台子有什么用。

酒菜早已上桌,第一批赴宴的仆人也已经就位,不过我们这边的主桌还没开始动筷,自然没人敢朝丰盛的酒菜多看一眼。

我奇怪地看看西门岑,他似乎还在等待什么人,我环视左右,该来的人都已经到了,难道还有哪位不速之客要来吗?

新任大总管西门磊匆匆赶来,他站在主桌所在高台的下首,向我们一拱手,弯腰禀报:“启禀各位主子,四爷说他身体不适,就不来赴宴了。他让小的代为预祝各位主子福寿绵康。”

我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到西门泠眼中难以掩饰的失落。

而西门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得到这种回复,很雍容地道:“既然四弟身体不佳,就不勉强了。总管一会把酒菜依样送一份去青松院。”

我心里冷笑,他明明知道西门苍是不可能来的,却还要特地来演这样一出戏,明明知道谁也不信他,却照样要演得精湛。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才是一个真正优秀的演员。

西门岑侧首对隔了两个位子的西门泠道:“吃完饭后,你去看看四弟,顺便也陪陪他。”

西门泠木然点头,刚刚眼中的失落早已消逝不见。

西门岑微笑对我道:“既如此,我们就开始用膳吧。丁丁,依规矩是要由你开席的。”

我嫣然伸出精心保养、白嫩如葱的小手,准备在柠檬水中净手。

“怎么不等我来?”懒洋洋的嗓音蓦得响起,语气中却满满的都是棱角分明的桀傲。

声音明明离得很远,听起来却清晰得就像在耳边回荡。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这是谁来了。

一身招牌式的黑衣,宽大的衣袖在洞开的厅门前飞扬招展,散开的乌黑长发在朔风中飞舞。他就这样傲然立在门口,并不见得多么英俊的容貌也在此时出色起来。他就宛如一道闪耀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出现,让人永远无法忽视他。

凌厉的视线在我们身上一个个移过,最后定格在我身上,一瞬间我竟觉得皮肤有些微微刺痛。

西门岑伸手优雅地指向某个空位淡淡道:“以为你不会来了。既然来了,那就快点过来坐下吧。”

西门觞长笑一声,笑声冰冷,仿佛有一条蛇在我皮肤上滑过。

从厅门口到我们的主桌,距离并不近,但以他的轻功,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他偏不,重重踏出足音,走得凝重无比,有一股夜雪的寒气扑面而来。

他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地逼近。我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