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喜剧之王
作者:明日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5256

“嘚嘚……我天生怕死,自幼小恙不断,别人忌医讳药,我却勤医频药,但一辈子所受到的死亡惊吓都没有这大半年里之多、一辈子所看到的死亡都没有眼面前之多……哥哥,我被你们网上来的那刻,生怕脑袋不保,就想你们一刀砍来,我拼死挨上一刀,再跳回江里,说不定尚可拣回条命……嘚嘚……”那“嘚嘚”可不是马蹄声,而是他的牙齿打战声,他一面躺在草丛中瑟瑟发抖,一面看着头顶上被江火映红的本应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片天,一面听着身侧不知是潮起还是潮落的江水声和哔剥的燃烧声,一面跟对两个并头躺着的同伴不停地讲话以抗寒,虽说在劫后余生的心境下他难得地讲了很多真心话,但仍含有不少水分,比如他挨上一刀不用“拼死”——有宝贝护身甲呢。

仨人幸运地落到了岸边的浅水里,否则落在岸上,轻则擦皮扭崴,重则内伤骨折。但这湿透的戎服就不知如何处理,陈矩身上的火石遗失了,晚春的下半夜凉气袭人,身上的湿衣贴得三个家伙直打哆嗦,只好先寻块凹地,脱了湿衣在矮树上晾着,只穿着中衣缩在草丛中以体温捂干。这真是天底下大滑稽之事,那厢江上烈焰冲天,热浪炽人,这厢仨人却鼻涕横流,冻得半死。

“哥哥我辛苦抓了俘虏,怎会轻易杀掉,怎的都要审上一审再发落……”既然被喊作哥哥,陈矩不客气地作了老大,说来也是,看三个人的面貌,其应该是最大。

“兄弟,你两个可是水里来、火里去了,哈哈。” 陈矩为自己用了形象的妙喻而得意洋洋,胖人还是有点好处的,至少御寒的能力强些,说话不打结,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然后又发出感慨,“要说怕死,谁不怕死?正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夕阳西下几时回’。”

“嘚嘚……看哥哥满腹文采,才高八斗,怎会屈身做个巡头儿?莫非有不得已之苦衷?”他时刻不忘刺探陈矩的隐私,这窥私癖,乃是后世人身上共有的“美德”,更有为了名利不惜将自己的隐私经历或生理过程出书让大众满足此癖之人——用私情写书者只对不起曾经的爱人,用身体写书者可是对不起父母祖宗了。

共过生死的交情终令陈矩露了口风,长叹一声:“实不相瞒,我乃庶出,上有一长兄,今58岁,长我32年,早中贡举,已有一番大作为,我却不愿受其荫庇,缘何世人只知陈门有兄不知有弟?便立下誓言,一朝不出人头地,一日不提过往,二位兄弟原谅则个。”

他屈指一算,才知这个哥哥喊得有点冤,原来陈矩还小他两岁,不过自己的面相与这时代人相比确实见小,想来是后世的生活质素远远高于古代得葆青春之故。但谁不喜欢自己显年轻些,况且自己的历史年龄小人家近千年,他也就甘心地自认少年,自此再不提自己年龄。

莫怪那个香港歌坛老天王年年号称自己都是二十五岁,也莫怪后世台湾那些老阿姨整天价将“咱们女生”挂在嘴边,而其时这样的年龄,子女都该三四个了,更有做了祖父祖母的。

不善言辞的艾里孙忍不住插话:“两位哥哥,小弟可不怕死,我大金萨满教曰:‘万物有灵,人兽鸟鱼、花木草石乃至风雨雷电都皆有魂魄,人死魂在,可入上界。’”

他从陈矩的眼神中看出了其是当时少见的无神论者,不知怎的,他有种陈矩的思想可以超越这时代的感觉,确实,每个时代总有一些这样的人,能超越当时的认知范围,真理确实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

陈矩的眼神中分明写着不知是对人还是对己的怜悯,这是无神论者的真实心态。掌握真知的人,其实比无知者更可怜,有宗教信仰的人们,反而是幸福的,因为无知者无畏,先知却令人痛苦,所谓“举世皆醉我独醒”,这种“醒”,是要付出“孤”与“痛”的代价。

后世的他每每站在故乡家中六楼的阳台上俯瞰着下面广场上的芸芸众生,总有一种不能融入其中的痛苦。到了特区后,时常坐在那家闻名珠澳的迪厅里,他一面欣赏着处处可见的澳门靓妹疯狂地摇头,一面带着酒意对特区的朋友讲:如果我不出来,就是老家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同龄人;而在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又在讲:不要以为我出来了就可以跟你们一样沉醉于灯红酒绿。他轻蔑地看着那些在弹簧舞池里蠕动的少男少女们,嘲讽地听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声里DJ在声嘶力竭地狂喊:一二三四五,拼命往里杵……一方面觉得自己成熟得可以做这些少男少女们的叔叔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青春活力远远胜过这些“飞”的一族、“飘”的一代:老子既抓到了青春的真谛,又还可以蹦出各种高难度的肢体语言,而你们呢,大多沉醉于虚拟的青春当中,连蹦的都要靠弹簧板,再发展下去,岂不是连床上的勾当都要借助外力了吗?可怜的一代,不知道什么是苦,哪晓得什么是甜。

经过这时代的一次次生死磨练之后,他逐渐地触摸到了那正在迷失的真知边缘——当人类开发出许多延伸自身能力的外在工具之后,便丧失了向内开发自身潜力的能力,并且逐渐退化,甚至连原先具有的能力都失去了;当人类每发明一样称之为“先进”的事物后,便在人体的进化上倒退一步,以至于曾经在华夏历史上大放异彩、挑战人体极限的国粹瑰宝、东方之魂——武术,沦为后世只能在舞台上表演的花拳秀腿,除了一个流星而过的李小龙。人体内有多少神秘的领域、蕴藏的潜力正在荒废、断以开发,只有他这个来自后世以倍数变化的大信息社会的人才可以感悟到,人脑皆有七窍,是否还有看不见的第八窍?

“艾里孙兄弟,你军淮南援兵就在岸上不远,何不抓了我俩去领功?”听到陈矩半真半假的话儿,他顿时吓了一跳,身为巡头的陈矩当非妄言惑听,不禁留意艾里孙的动静,同时心中一动:淮南援兵——难道是挞懒的部队。

“陈大哥此言差矣,按我女真族俗,活命之恩者如再生父母,明日哥哥救了小弟两回,此生小的便应做奴回报,决计不敢背叛于他?”艾里孙一脸受屈的反驳令他放宽了心,倒为自己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汗颜。

“不妥、不妥,明日今日于你有活命之恩,陈规明日于你有活命之恩,那你岂不要到处做奴才,有道是‘忠仆不侍二主’,你可不是个忠仆,哈哈……”不知是何居心的陈矩抓住语病,怪笑起来,把个忠厚拙言的艾里孙激得结巴起来,义愤填膺地反唇相讥:“我……我女真人只……只服好汉子,寻常人等……哼!”

“没大没小的小子,是说哥哥不是好汉子?再说一遍……” 陈矩被奚落得胖脸涨红,侧过肥嘟嘟的肚子,挨向艾里孙。

“且住、且住,大家都是兄弟,再不提甚么‘主仆’话儿……”他看这二人说着便要动起手来,忙出头打圆场。

当第一缕暖暖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的那一刻,他从未觉得自己像眼前一样需要照样升起的明天太阳,三个人站起齐声欢呼起来,便听得远处的岸堤上传来话音:“那边有人!”

是女真话!忽啦啦,一大群金兵迅速包围上来,他只来得及掩住最重要的部位遮羞——他是不穿内裤的,便听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明日大人,哇呀!真的是明日大人……”

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女真战士俱扑通、扑通地单膝跪倒,他看到了忽里赤、李巨等一干熟悉的面孔,亦是又惊又喜,全是自己的旧属,有如见到久违的亲人,他张着嘴搓着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老天爷真的很眷顾自己啊。

“小子原来是个金贼,老子跟你拼了!”蓦地身旁一声大喝,早有几个兵士上前将一身白花花肥肉的陈矩按倒。

混在已是由忽里赤统领的百人队里,三个待遇不同的兄弟秘密进了驻扎在长江西岸的淮南金营,以东西流向为主的长江在建康附近打了个转,变为南北流向,所以江北成了西岸。

他得到更大的惊喜,原来这一部金军的统帅竟是移刺古,早得了消息等在大帐里的移刺古已摒退左右,一见面便呱呱大嚷着将他抱了起来:“好小子,你还活着!”

“大哥,恭喜你升官发财。这是我新认的兄弟——你族人艾里孙,兀术将军的部下,来,见过移刺古大哥。” 他当胸给了老朋友一拳,又不忘介绍新朋友。

帐内只剩下五个人——他、移刺古、忽里赤、李巨和艾里孙。陈矩则被关在一个秘密所在,他知道这误会一时解释不清,只好先委屈胖哥了,不过已让忽里赤好酒好肉招待。

艾里孙意外地回到了金军,又确认哥哥所言不虚,再交了几个新兄弟,兴奋得满脸通红。李巨则不停地忙内忙外,准备酒席为二人压惊。

酒菜弄好,虽说大清早喝酒乃是少见,但丝毫不影响这几个好兄弟久别重逢的兴致,大家开怀畅饮,尽叙别情。

原来挞懒果没有食言,虽然并未攻克楚州,但移刺古仍以破城之功官升两级,授为猛安。这次受挞懒之命率本部人马接应江南战场的完颜兀术,已历时一月有余,但陆师不擅水战,只能沿岸追随,并无援兵之效,但以三千偏师深入义军四起的淮南区域逗留日久,危险亦日增,而军令却要移刺古不联络上兀术部不得回师。他估计又是秦桧执事的功劳,在心中大骂汉奸狗贼。

他略略提了一下自己离开挞懒大营后的经历,相比较兄弟们的升官晋爵来说,他干的那几件事却是干系甚大的机密,连身在兀术军中的艾里孙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来自义军、单挑主帅、救美盗宝的表面影象。当艾里孙谈起与他相交的经过,提及玉玺时,他直觉此事不宜宣扬,在案几下踢了艾里孙一脚暗示其叉开话题,艾里孙虽不明他心意,但哥哥有令,怎敢不听,到目前为止,丢失玉玺之事还是他们俩人之间的秘密。

听闻他在义军里呆过,移刺古等便不好再问,只聊他在韩军养马的趣事和火海逃生的经过,仅这已够他们惊叹了。

他难得地放开酒量,主动找各位兄弟干杯,几碗下来,已是浑身发热,驱了夜里的寒气。为了避免重爱轻友之嫌,他忍了好久才提起自己最关心的人——楚月郡主。

谁知这话题一提起,移刺古等三个人要么左右顾而言其他,要么只是劝酒不答,他连问了几次俱是如此,心中不祥的预感越积越甚,终于憋不住了,借着酒意一拍案几:“是兄弟就说实话!郡主到底怎么了?”

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用眼神推移刺古说话,坐在身边的移刺古未开口先叹口气,大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吞吞吐吐道:“兄弟,想开点……郡主已被大将军软禁……大将军将她许给了圣将军,定于年底完婚……”

晴天霹雳!难怪忽里赤等郡主营亲兵成了移刺古的部下,经过了火里、水里、夜里三种煎熬的他再也顶不住,眼前一黑,往后便倒……

“哥哥,过天长军了。”艾里孙的头探进了大篷车里,他病歪歪地合上兵书,放下羽笔,又一阵咳嗽,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忽里赤一直将老上司心爱的小铁箱带在身边,他留给后世的笔记藏在了夹层里,此刻物归原主,便补记了后来的遭遇。

陈矩早已被放走,放走之前他拖着病体见了其一面,想解释一下,但已不信他的陈矩说什么也听不进他的任一句话了。那日陈矩一路冷笑着离开,毫不领情道:“小子,你不杀我,定将后悔!”

退到建康的完颜兀术和移刺古军取得了联系,使其部得以回师。本欲把他送到一户可靠人家养病的移刺古经不住他苦苦哀求,答应了他的请求——带他北上回挞懒大营。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有一线机会,就是在完婚前带走楚月。

他尚未成型的伟大计划全被打乱,所有的心思只系在远方的心上人身上。见大英雄的打算只有推后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无所凭借的他知道此行将危险之极,送了自己小命事小,弄不好还将连累一干兄弟们,但为了那个让他知道什么是世间真爱的可人儿,他什么也顾不得了。

此刻他才真正知道可人儿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那是任何女子都比不上的,除了远在后世的妈妈,他想起了那道专为天底下男人而设的著名难题:爱人与妈妈同时落水,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个?他真的很感谢破解了这道难题的人——先救起妈妈,然后跳水与爱人共死。他不停地在心里说:楚月,我来了,等着我……

这大篷车是移刺古为他特制的,外面跟辎重车一般,里面却是宽敞,既可以养病,又防止走露风声,他吃喝拉撒全在车上,只有扮成辎重兵的艾里孙不时地向他通报行程。移刺古他们为了隐蔽起见,几乎不接近这夹于辎重队中的大车。

走了五、六天了,他明显地感觉行军的速度越来越慢,扎营的时间越来越长,夜晚的警戒也在增多,好几次他都听到了打斗声,一定有什么情况发生,他找艾里孙询问,其只支吾道:“好像是宋的义军骚扰,哥哥只管安心养病,自有人应付。”

终有一日,正在白日行军的部队忽然停了下来,顺风儿传来隐约的呼声:“交出明日贼子、交出明日……”

他打个激灵,还以为自己听岔了,竖耳细听,没错,那“明日”二字甚是清晰,不知多少人齐声喊出,出了什么状况,事临到自己头上了?行踪既已暴露,如何再避,他挥了几下胳膊,虽然仍觉虚弱,但较前好多了,早有军医暗地里看过他的病情,只说无大碍,但需要静养。

他突然出现在大篷车外,才发现这里是一片小平原地区,他所在的移刺古军停在一座低岗上,正在结成圆形的防御阵势,周围是漫地遍野的点点红巾——天,足有数万人!

怎么被义军包围了?他已知道这红巾乃是大宋民间抗金武装的常用标识。这一切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带着被蒙在鼓里的责怪迎着来自正前方的喊声走去,去寻移刺古,艾里孙怎么拦也拦不住,只好跟在后面。

周围风尘仆仆的兵士诧异地看着仿佛平空冒出的他,已有人认出他来,交头接耳道:“真的是明日哩……是明日大人……难怪这么多宋人天天来寻他……他怎会在这……”

他看到一路上的女真兵掩饰不住眼中崇敬的光芒,方晓得自己的影响力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听着他们的议论,他有些明白了,难怪夜里有打斗声,原来有人在搜寻自己,而自己在金营之事十分隐秘,那些人即便抓了个把金兵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谁会寻找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重要,难道是君不见七侠他们,不对,又怎会喊自己贼子,难道是献计老鹳河之事暴露了,也不可能啊,那金兀术总不会将那不光彩的败逃到处宣扬。到底是谁?谁会知道自己在移刺古军里,内奸不大可能,外人呢,除非是陈矩,但他一个宋军小头目哪有这么大的神通,调动如此之众的人马,再说也犯不着啊,抓个小金贼怎会如此兴师动众?

他想破了头也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看到了正指挥布防的移刺古。见他到来,知道瞒不住的移刺古跳下马迎上前,苦笑道:“兄弟,你可大大有名哩,一路上不知多少宋人指明要你,连夜里都不停歇,本不想惊动你养病,现在既然出来了,就告诉大哥,他们为什么找你?”

原来都是一头雾水,他气馁地坐在了一块大石上,还给移刺古一个苦笑:“我正想问你哩……”

虽说数量对比悬殊,但显然已见识过移刺古军战斗力的义军并未轻举妄动,只是围而不战,不时派人在阵前呐喊——只要明日贼子一人。

义军的敌对行为无形中帮了他和移刺古一个大忙,毕竟他曾是大金的叛逃者,在移刺古军中出现对其决非益事,而此刻却有了一个堂而皇之的藉口——明日一定做了大大不利于宋之事才引此干戈,何况他还有“不杀女真一人”的誓言,决不会出卖朋友的女真人当然不会交出他来。

已公开露面的他索性披挂上阵,跟移刺古一起指挥防御,毕竟眼前的麻烦全因他一个人而起,虽然他不知从何而起,想想月前还跟随义军袭击金军,现在却又帮着金军抵御义军,自己的角色转换之快已非“世事难料”四字可以形容。

两兄弟再次并肩作战,心态已不同以往,他只想少生杀戮,不战为上,而移刺古也没有强行突围之意,毕竟这三千人马占着地利防守有余,突围则显不足,且代价一定惨重。他看到了昔日只知冲锋陷阵的兄弟已隐隐有大将之风,暗暗为其高兴。

晚间便有不少夜行人前来探营,其中不乏武林高手,好在移刺古军早有准备,全军分成两班,一班睡觉时,总有一班警戒,对方讨不了好去,但兵员损耗在所难免。

老虎也需要打盹的空儿,看看到了被围的第五日,移刺古军上下皆现出疲态,而义军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看到不断有新的人马加入,并在白天开始了小规模的试探性进攻。

虽说移刺古军给养充足,这低岗上也有足够的天然水源,但箭矢却得不到补充,这是最令人担心之事,一旦箭矢耗尽,失去最大威胁的义军展开白刃战,低岗将指日可克。

军情正往最坏的方面转变,被围初期尚有突围的一线希望,眼下却是想都不敢想之事,变成孤师的移刺古军只有固守待援一条路了,然而派出的送信死士总是将人头留在了义军阵前的大旗下。

看来对方决非普通的义军那般简单,一定有精于猎人的江湖顶级杀手在内;而从旗帜和营列上看这些义军又非属于同一支部队,亦大违其各占山头、各自为战的一贯作风。而他们的聚集好像仅仅是一个理由:为了一个叫“明日”的无名小卒。

这些天他大多苦恼地站在低岗上的最高处,设想无数个理由来证明自己值得对方这样做,却又被自己无数次推翻,难道做一件事,真的不需要理由吗?当然需要!只是当事人自己不知道而已。

上天再次将他推向了女真人一方,他看着对方密布的营寨,苦苦思索着解围的良策,东面、西面义军的营寨间空挡足够大,一支轻骑兵应可以冲出去求援,但防守兵力已显不足的移刺古军一旦分兵,剩下的士兵等不及回援便将覆灭,女真人是不会舍弃自己的兄弟的,他说服不了移刺古这样做,该怎么办?即便是诸葛再世也无法全军而出。

真不知道对方还在等什么,若换了自己来指挥,只怕不用一时三刻便踏平这座低岗。想到此处,他翻然醒悟,难道真等着对方来踏平这里么?难道真的要移刺古全军因自己一人覆没于此么?

他立刻喊了一直紧随他的艾里孙过来,正视着这个认识还不满一月的小伙子:“兄弟,你不怕死,是不是?”

艾里孙没有一丝犹疑地迎住他的目光:“是!”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却怕死,但有些事确实需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你能跟我一起么?”

艾里孙目光坚毅地回道:“哥哥看得起我,尽管直说!”

“好兄弟!”他感动地抱住艾里孙,如此这般地耳语一通,最后叮嘱一句:“万不可让他们知道,只委屈你了。”

“我佩服哥哥!” 艾里孙掷下一句,便匆匆离去。

次日正午,艳阳当顶,移刺古正在大帐用膳的当儿,忽里赤面色惨白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将军,明日哥哥不见了,这是他留下的。”

移刺古抢过纸条,是明日的汉字笔迹,忙叫过一个文书翻译,那文书念到:“往西突围。”

忽然帐外响起了“咣——咣——”的锣声和一阵喧哗,移刺古与忽里赤忙跳将出去,便听见东面的守军在喊:“明日大人……”

在两方军队的无数双目光中,一人驾着八匹马拉的大篷车从低岗上疾驰而下,拖起一条滚尘长龙直冲向东面的义军营寨,车篷顶上立着一面雪白大旗,大旗上红笔写着两个一里开外都可看清的隶书笆斗大字——“明日”,一个灰袍少年夹着旗杆坐在篷顶上,敲一声手里的锣儿,吼一声:“老子就是明日!明日在此……”

“咣——咣——老子马踏连营来了!明日在此……”

大篷车像根大楔子插入东面的营寨,冲营而入。好长的大营,但见帐挨着帐、旗连着旗,延伸到看不到头的远处,炊烟袅袅无边,若非他在低岗上看到这方位有空挡儿,此刻早已失去了向前冲的信心。

有如一块石子落入静止的池塘湖面,一圈圈的涟漪以大篷车为中心扩散出去:呼吆声声,前后左右先跳出无数的义军步卒,看到仿佛后世刹不住的脱轨火车头一般冲来的大篷车,再纷纷逃也似地跳开躲避;号角连连,两侧快速倒退的营寨里接着奔出一拨拨的骑兵,大部分来自近处,显然远方的义军尚未反应过来。

八匹马的脚力确实非同小可,在艾里孙的驾驭下如星驰电掣一般,将先追出的骑兵抛下老远,新出现的骑兵又迭上来,一波一波地涌来,虽然越聚越多,踏得绿草皮上都黄尘滚滚,却尽在大篷车身后。篷顶上的他像一个后世的钢管秀女郎抱旗杆儿站起来,向追兵们骚首弄姿地敲锣狂喊,以便让他们看清自己的面目,心道:“你们口口声声找老子,总不会不认得老子吧?赶快追来,都来啊……”

他并不奢望自己能逃出这海啸山洪般的追逐,只希望义军遵守只要他一人的言信,离低岗越远越好。而且,既然对方这么紧张自己,大概不会发一通乱箭取了他小命,要捉活的才对,自己得好好进行这场老鼠戏猫的游戏。果然,虽已在迫近的追骑射程之内,对方却并不发箭攻击,有如吃了一粒定心丸,他的锣敲得愈发起劲。

低岗上的移刺古军上下看着大篷车在东面的义军营寨里拖尘远去,周围的营寨则旗帜攒动,兵嚷马嘶,像一大群发现蜜糖的蚂蚁,以大篷车的方向为中心,黑压压地集结过去,同时有断断续续的声浪传过来:“果是明日贼子……追啊……”

只见声浪过处,南、北、西各路义军纷纷拔营起寨,加入追逐的行列,不消半刻钟,方才围得铁桶似的义军阵地,只剩下一座座的空营和稀稀落落的滞后步卒,这一点不仅大出移刺古等意外,显然亦大出明日意外,已根本无须突围,因为围困自解,被这一情景惊得目瞪口呆的金兵们,望着明日消失的方向,兀自不敢相信。

身后的忽里赤忽然单膝向移刺古跪倒:“将军,小人有个请求……”

移刺古目光炯炯地看向东面,没有回头,竟似知道忽里赤要讲什么:“只管去做,我什么也不知道……记住,一定要救出他来!”

忽里赤露出感激的眼神,向移刺古行个大礼,便径直奔回,去集合自己的百人队。扫视着列队候令的部下们,忽里赤大声道:“你们都看到了,知道该做些什么吗?”

“救明日大人!”这支自明日手里带出的百人队没有辜负忽里赤的期望,其眼中闪着泪光,再吼一声:“家中独子者站出来!”

看着李巨等八人步出了行列,忽里赤背起明日遗下的小铁箱,下达了最后命令:“其余人上马,随我救明日大人!”

身后的追兵锲而不舍,两侧的小平原上升起了无数条尘烟,往这里蔓延,显然正从近路包抄,一旦两头合拢,便是自己束手就擒之时……逃啊逃,他在慌不择路的大篷车上颠得晕头转向,嗓子已喊哑,只能敲锣给艾里孙打气,反正能拖一刻是一刻,吸引追兵当然是越多越好,总教移刺古军安全突围才是。

眼前的场面有点似曾相识,好像应了一句著名的古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情形,他心中一动,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却不暇思索,便听一声梆子响,从左侧的凹地冒出一骑义军,为首一人黑盔黑甲,一副黄面皮,一扇圈胡须,胯下黑马,身后黑色大旗上写个白色的“李”字,手中两柄大刀舞得如花一般,斜刺里冲来。

再听一声鼓响,又一骑义军从右侧小岗上借地势狂扑而下,领头的一名骑黄马披青铜甲大汉,面如红枣,头盔上一颗大红缨分外夺目,手中兵器却是根鱼叉,身后红色大旗上写个黄色的“张”字,后发先至。

这两支完成合围的生力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冲来,与大篷车形成一个瘪状等边三角,两个等边距越缩越短,即将把大篷车淹没。看来要动用秘密武器了!他心中哀叹,正欲动作。

谁知,情况突变:眼看“张”号义军即将超过自己,“李”号义军的头领忽然一挥刀,竟麾军向“张”号义军冲去,两军混战起来,顿时滞后,大篷车渐又远去,倒把篷顶上的他惊出一身冷汗,却也好笑:这不是典型的“宁我毋人”的小人心态么。

忽见一条黑影从混战中脱身而出,竟舍马不骑,以鬼魅般的速度追来,隐约见其一身灰绿短打扮,竟看不清其面孔,仿佛后世电影《木乃伊归来》中的那些幽灵鬼兵。

那鬼魅儿已愈发接近,轻功较三相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三相公的身法在寒风恶水中也令人赏心悦目,而这家伙的身法在晴空骄阳下只令他打心底直冒寒气,有一种看到生平最憎恶生物之感,难道这就是江湖上最见不得人的职业杀手?他本能地将手探在了怀里。

一道毫无人类感情的目光直射过来,一把漆黑短剑扬起,若非在太阳下,根本看不到这把剑。他打个寒噤,便看到鬼魅儿凌空跃起,直扑向自己,吓得想也不想,手赶忙一扬,一蓬红粉儿往后散去,他已先打个喷嚏。那鬼魅儿迎面见这东西,惟恐是什么毒物,身形一滞,竟生生地在空中停住,落下来,一口真气用老,再也追不上了。原来这是一包至辣的朝天椒粉,他跟移刺古军中的火头要的,此刻总算派上了用场。

他未及喘口气的功夫,一阵熟悉的马嘶声在侧面响起,他循声一看,一匹眼熟而亲切的白马狂奔而来,妈呀,是小飞!俺的娘,有故人来了。

马上的骑士果然是君不见君,其余六侠骑着各自特色的坐骑相继出现,他对这七个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前辈有种莫名的敬畏,尤其是貌美温柔的君不见凤,总让他想起后世疼爱他的一个表姐,然而与女真人交织莫辩的背景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惟有敲锣催艾里孙加速。

奈何八匹马已狂奔了一个多时辰,虽然是上等的骏马,却比不上小飞这类神驹,眼看君不见君越追越近,威严的声音在嘈乱的追兵中清晰传来:“明日,还不悬崖勒马,给我停下!”

听到君不见君一语双关之话,他转过头,不敢接触君不见君的目光,故意装作没听见,说到底,还是心虚,谁教他作了献计老鹳河的汉奸?心里话:悬崖勒马——回头向善?只怕老子回头便没了头哩。

他咬咬牙,一拉篷顶上的一根绳儿,大篷车后盖忽地打开,浓烟滚滚冒出,顿时将君不见七侠罩在其中,呛咳不止,落在后了。这就是他特地吩咐艾里孙装备的秘密武器,其实制作很简单:在车内的一个防火大罐里放入大量燃烟物,出发前点燃,再将车厢密封就成了。却没想到竟用在君不见七侠身上,实非情愿,他心下歉然:“得罪了,君先生;对不起,凤姐姐……”

在三面的追兵下,大篷车只有向前一条路,驶入一片河谷平原,前方已无烟尘,包抄的追兵不见了,他心中升起些许的希望来。不想平行的河面上忽冒出一条小舢板儿,一个大光头在阳光下锃锃闪亮,一高大僧人以一禅杖为桨,顺流而下,如飞般追来,声若洪钟地暴喝:“贼子休走,我和尚来也!”

声音是如此的耳熟,他脑筋飞转,省过来:不是那个诛食人宋兵、又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大和尚么。哇,自己真是撞到“头彩”了,见过的、没见过的高手一个个都来了,而法宝已用尽,若给大和尚这类绝顶高手靠近十步之内,就可以将他轻易擒住,一念至此,他如同老鼠见了恶猫,没命地敲起锣来,却听“咚咔”一声,锣竟被他敲破了,呜呼,不祥之兆啊。

好个艾里孙,此刻显出高超的驾技来,挥动长鞭,一连串的吆喝,大篷车突然来个九十度的大拐弯。没奈何扔了破锣的他不经意抬头一看,不由打心眼里笑起来,原来前面出现一片丘陵,将河流与平原的走向就此叉开,分道扬镳了。大和尚本领再大,总不成在如此远的距离徒步赶上来。

眼看那大和尚与自己越叉越远,出现在与自己平行的丘陵后面,忽然划舟拐个直角往岸上冲来,干嘛,陆地行舟?他才不相信,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和尚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那舢板儿如脱弦之箭,简直要离水而飞了,可想大和尚臂力端的惊人,近得岸边,大和尚突然将禅杖往下一撑,大喝一声“起”,禅杖竟大半没入河滩上,舢板儿借着惯性和撑力斜飞向上,越过丘陵,似变成了后世的冲浪板儿,嗖地破空射来,大和尚有如天神般地立在其上,他已看得呆了。

舢板儿飞势将尽之时,大和尚脚下一点,再纵身而起,已掠在了大篷车的上空,他不由魂飞魄散,等待命运的裁决。大和尚却并未落在篷顶,而是在旗杆头上一踏,再往前飞去,看不出其身形粗壮,这一飞煞是飘逸,掠至艾里孙头顶一个千斤坠落下,生生抢过其手中缰绳一勒,八马长嘶,前蹄高扬,尘埃落地,狂奔的大篷车终于停了下来。

一瞬间的惯性使然,被他紧抱的旗杆咔嚓断裂,他和着红字白旗向前翻落,犹不明白发生何事的艾里孙也从驾座跌下,两兄弟一起滚落在地。艾里孙方才明白是抢了他驾座的大和尚干的好事,弹身而起,拔出腰刀,扑向大和尚,同时喊了一声:“哥哥快逃!”

“不——”声带已失去功能,晓得大和尚厉害的他阻拦不及,万分情急之际,他的精神突然融入了二人的战团中间,慢镜头的情景再次出现,他看到大和尚一脚踢飞了艾里孙的腰刀,扬起了手,气流卷起,往艾里孙脑门印下,如何忍心看着艾里孙为自己而死,他沙哑的嗓子突然发出嘶吼:“不要——”

大约被他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哀叫所感动,大和尚的动作顿了一下,化掌为指,点倒了艾里孙,留其小命。他随即委顿在地,有如自己刚跟大和尚对了一阵,才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感应到跟自身无关的生死场面,好生奇怪,这种超越灵肉临界点的能力似乎正在进化,真是人类的本能么。

马蹄声如暴雨般而至,他不用回头,便知道大队追兵到了,索性闭上了双眼喘息,这一翻奔命可把他累坏了,耳听得周围“捉住了明日”的欢呼声不绝,心道:“给老子个理由先。”

却感觉身子一轻,他已在半空中。显然想不到他就是曾“毙命”于自己掌下的那个淫贼,大和尚第二次将他拎了起来,跳上大篷车顶,面向密麻麻围成一个大圈的各路义军、江湖豪杰道:“大伙儿看清楚,可是这小子?”

但见骑群黑压压地扩散出去,不下上万骑吧,数“张”、“李”二军人马最众。他眯着双眼,偷看每一方的神色,除了君不见七侠面不改色之外,其余各色人等都兴奋得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恨不得将他一口独吞下去,好像色鬼见到了裸女、酒鬼见到了老窖、赌鬼见到了天胡……但这些都不足以形容面前的这些人,他们却显然又忌惮大和尚,皆引而不发,这里分明成了一个火药桶,而他就是导火线。

他愈发头大,现在就是到了大西洋底也还不明白自己惹了什么大祸,总不会是后世的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一个武林地位至高无上的绝色美女看上了自己,发布江湖通缉令,以前所未有的赏金缉拿自己归洞房。

君不见君翻身下马,越众而出,向大和尚拱了了拱手:“想不到五台山真宝和尚竟未义死,大师在代州抗金壮举,我等敬仰不已。”

那被称作真宝的大和尚哈哈大笑:“阿弥陀佛,西天我佛尚不肯收留我和尚,留下这副皮囊在尘世中降魔伏妖。当日我突围而出,义死者乃我师弟真玉,君先生安好?哈,李成、张荣两个也来了,尔等不去杀鞑子,来这掺和甚么?”

刚刚鹬蚌相争、便宜了真宝这个渔夫的两个义军头领李成、张荣各自冷哼一声,倒也在马上行了礼,尊一声:“大师。”

又有不少人向真宝行礼,显见其江湖威望甚高,看情形,大和尚对君不见君还算客气,而君不见君亦是有资格发言之人。

君不见君接着道:“这小子与我七兄弟有活命之恩,请大师放下他,我有几句话要问。”

真宝通情达理地依言放下他,在旁监控,君不见君走到大篷车三丈开外停下,目光电射而上:“明日,你可是汉人?”

他像被审判的罪犯一样侧过脸:“然也!”

“你投靠了金人?”

“没有!”他答得理直气壮,心里回道:曾经而已,但老子早已反出大金。

“那你怎会在金营里出现?”

他一时语塞,这其中的瓜葛如何明言?下意识地为自己狡辩:“我乃被俘。”

“放屁,大放狗屁,小贼,可认识我?”从张荣身后的骑士中转出一人,看那胖胖的脸蛋,不是陈矩是谁,“在下亲眼目睹,这小贼是金狗的官儿。”

好个恩将仇报的死胖子,原来泄露自己行踪的是这家伙,罢罢,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索性胡搅蛮缠:“我不认识他!你们既不信我,缘何信他?”

陈矩被他的睁眼说白话气得口无遮拦起来:“咄!小贼怎会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屁股上有块桃花斑,可敢脱裤验证!”

满场顿时轰笑起来,靠前的君不见凤等几个女侠早已羞啐一口,将脸别过,生怕他脱裤给大伙儿瞧瞧。他有种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之感,心中早将陈矩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又很奇怪:这家伙怎知道自己的胎记的,是了,那日火海逃生后自己是露了一回屁股。

“脱裤!脱裤……”已有人在起哄,君不见君微皱眉头,显然不打算揪住他的桃花斑不放,向陈矩发问:“这位兄台又是何人,如何与明日相识?”

“在下陈矩,曾是韩世忠将军属下,我与明日贼子是如此如此……” 陈矩将他被韩军俘获的经过讲了一遍,细节详尽,已无人怀疑陈矩所言。立在篷顶上的他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被人当面戳穿谎言这还是头一遭。

真宝忽然插言道:“未知陈施主与那德安知府陈规大人有何关系?”

陈矩脸色微有些不自然,迟疑了一下终道:“正是家兄。”

在场众人俱露出怀疑神色,原来那德安知府陈规大人乃大大有名之人,尤以刚正律己著称,怎会放纵自己弟弟与草寇为伍,君不见君不由据此怀疑起眼前的陈矩来:“陈规大人哪个不晓,他以文官之职守德安数年,九攻九拓,应敌无穷,乃中原各城唯一未遭兵祸、匪祸者,大宋百姓莫不敬仰,为我朝文官建战功者第一人也!视匪如仇,其弟怎会……”

后方的张荣面上阴晴不定,不知是惊闻陈矩身世还是恼君不见君所言。

陈矩勃然变色:“我即是我,他即是他,我行事跟他有干系!”

真宝竟代陈矩答道:“我和尚与陈大人为抗金大业相识数年,遮莫算个知交,他确提过有个名‘矩’的幼弟,适才见陈施主模样,一如陈大人所述,故发此问。其实虽人各有志,只要大义归同,皆可流芳百世。”

真宝的出面作证,打消了众人的疑虑,张荣更为真宝这一番话似有所动,君不见君向陈矩施个礼:“陈兄,多有冒犯。”

陈矩拂袖不理,打马返回张荣军中。

“明日,还有何话讲?”君不见君转向他,见他哑口无言,露出失望的眼神,“莫怪你当日可以救下我等,我只问最后一句,望你诚实作答。”

全场突然安静下来,竟似都知道君不见君这最后一问才是最重要的,他甚感奇怪,已经证明了老子是汉奸了,还有什么好问的,莫不是这最后的问题就是在自己心头盘桓已久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那复出于世的传国玉玺和氏璧,可在你手上?”

他瞠然木立,有如在无穷的黑暗里跋涉已久突然见到了光明,他一时适应不过来,原来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如此简单,原来所有的一切都起源于它——“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原来他成了那条鹿了,确切地说,各路豪杰以为那条鹿在他身上。

自秦始皇传下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玺,千百年来一直是帝位的象征,那伴随它的神秘传说可以左右民心所向,在乱世的时势中可以造就一番英雄霸业,难怪这些人为之而疯狂了,原来个个都想当皇帝!哈,赵宋官家要头疼了!但他们怎么知道和氏璧的下落跟他有关系?

他的思路飞快地将各条线索联系起来:君不见七侠知道他落在兀术军中——三相公和公主知道了和氏璧的存在——然后派他去盗宝——兀术失宝——蒲卢浑等目击——陈矩网上了他……一切环节都扣上了,只要兀术失宝的事一传开,而且看来已经传开了,那他这个来自后世的小子——明日就是那盗宝的头号嫌犯!原来“匹夫何罪——怀璧其罪也”,他在心底既想大哭一场又想大笑一场:他们是为那已沉入江底的和氏璧而来的,他们就因为一块石头而破坏了他与心上人见面的计划……现在天底下只有他和艾里孙知道和氏璧在哪,确切地说,天底下只有他们俩不知道和氏璧在哪,而其余的人以为在他身上。

君不见君见他满脸古怪之色,不禁催问:“在你手上否?”

此刻的情景可以用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来形容,无数期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奇妙地听到了无数的心跳声,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的大脑从未像这刻高速运转过,因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中国的历史、至少这一段的历史就将改写;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道选择题,造化弄人,上天选择了他来答这道题,他应该选择“是”还是“否”;其实他也知道,此刻这里所有人心中的答案都是“是”,但这个“是”要经他的口说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犹如一壶水已被烧到了九十九度,没有他这最后一度就不能沸腾——他的回答,至关重要,因为他面对的绝不止这上万人,而是天下人!

双唇似被缝住一般,他的目光在天、地、人三者之间游离,忽然想到了他尚未成型的伟大计划,其实他所谓的“伟大计划”不过就是想方设法见到大英雄,并取得大英雄的信任,然后在合适的时机泄露天机,让大英雄避过那“莫须有”的陷害。

此刻他却有了另一番想法,原先计划的成功与否其实全取决于大英雄一念之间,即便大英雄完全相信他的话,但以“精忠报国”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会不会违君抗死还另当别论,毕竟古代的忠臣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现在完全不同了,自己大可利用这已是“莫须有”的和氏璧建立一股宋金之外的中原势力,以外力来帮助大英雄,就由不得大英雄接不接受了——他心头狂颤,一片雪亮。

又一个令他万分激动的想法也伴随着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他或可以真的在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迎娶楚月了。当初这个誓言未尝不是少年突发的狂言,这般豪气冲天的誓言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血性少年曾在自己的爱人跟前发过,但往往被残酷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之后便烟消云散。他虽不至于此,但也时常为这个誓言的遥不可及而辗转难眠,他一次次为自己打气——“人若没有了梦想,那跟咸鱼有什么两样”,却只能在梦想与现实的迷茫荒野上踽踽独行,不知道咸鱼何时翻身,尤其在听到楚月被许给达凯的震耗之后,当真是心灰意冷,人生无趣,他确实抱着赴死的决心去挞懒大营的。

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就是,老子有了一个可以改变天下命运的筹码,当然也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强压住心头的兴奋,抽丝剥茧地清晰自己的思路:这跟自己掌握的那些可改写历史的后世知识大不同,那些知识在后世是实的,在当代却是虚的,自己稍想利用便瞻前顾后、怕狼怕虎的;而这个筹码则恰好相反,它已经是虚的——遗失在滔滔江水下长长河床里的某个角落,但当代的人却以为它是实的——在他手中,而且它本身就属于这个时代,自己无论怎么利用它都不算违背历史规律吧。

既然时势可以造英雄,那么英雄也可以造时势,路是人走出来的,历史何尝不是人写出来的,老子再不要受限于先入为主的后世历史观了,要跳出已知开创未知,因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将来的历史!

他向南方睥睨了一眼:赵构小儿,老子就利用这失落在自己手上的千古灵物来跟你耍一耍,这是一个著名的悲剧时代,但老子决不愿成为悲剧的一分子,老子要做一个悲剧时代的喜剧人物,做一个笑着的王者,老子要让有机会看到明日笔记的后世之人看得哈哈大笑,即便真的需要眼泪了,也是含着泪大笑。

“哈哈……”他真的大笑起来,倒把所有人吓了一跳,他决定回答了,若他知道这个回答将从此改变了这时代无数人的命运,甚至改变了大英雄的命运,他还会这样回答么?他强忍着向车下躺着的艾里孙递眼色的欲望——千万守住这个只有他俩知道的天大秘密,干咳一声,“不错,和氏璧在我手上。”

仿佛前面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铺垫和序幕,真正的大戏只等他这一句话开锣,正是“明日一笑惊天下”,便听得各种声音突起……

一切都是刹那间的事——

他仿佛引爆了一座人类的“火山”,爆发的情形却跟自然界恰恰相反:各路人马如倒溢的熔岩般一面沸腾、一面向大篷车这个“火山口”缓缓逼近。

远近男女老少的粗声软语和兵器声、马嘶声杂淆在一起,齐齐钻入他的耳中,他只辨出两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和氏璧”、“明日”,自己已跟那千古灵物等同起来,他突然一阵心虚,想到若是真相泄露的话,他不转眼变成漫天飞舞的碎片才怪。

真宝的连声威吼淹没在这片俗世洪流之中,一丝涟漪不起,在万物之灵的狂热漩涡中,个体再强大的自然力也显得渺小,惟有微妙难测的精神力才能力挽狂澜——但此刻此地,无人有资格担当具此精神力的领袖,或者因为,想当这个领袖的人太多了。

没有回头路的他竟有心情欣赏不远处悠闲飞过的几只粉蝶,蓦地,那几只粉蝶变得粉碎,他随之听到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异声。

异声乍起时,真宝的僧袍无风而动,身形瞬变数下,终躲不过这骤然而至的袭击,无奈跃离篷顶,丢他而去之际,堪堪一脚将他踢往车下的君不见君,大喝自上空传来:“君先生,与我和尚联手,万不可让玉玺落入怀有异图者手中。”

半空中的他视野一阔,不由呆了,原来异声来自由四面八方射来的暗器飞矢,他从未见过如此之众的飞器大观:各种飞刀、飞镖、铁丸、铜钱、铁圈、竹箭……如暴雨梨花般打来,准头奇佳,全往真宝身上招呼,竟无一打中近在咫尺的他。

难怪以真宝的绝顶武功也被逼得手忙脚乱,更要找人联手,这隐藏在千军万马中不计其数的“暗箭”教其如何防备。

“大师说的可是在下么?”枭笑声自侧传来,却是李成,握一长弓嗖嗖发出两箭,一箭射向真宝,一箭封住君不见君的去向,故意扬声出去,“相士陶子思早算我有‘割据之相’,看来和氏璧非我莫属!”

君不见君一声清啸回应了真宝,两个起纵,避开李成之箭,扑向直落下来的他。几乎同时,一条黑影自大篷车厢破顶而出,阴毒地直取真宝下盘,正是那鬼魅儿。

挥袖挡格暗器的真宝被攻个措手不及,眼看那黑影手中的黑色短剑就要刺入真宝下部,好个大和尚,粗壮的身子在空中一蜷,硬生生地缩了一圈,那黑影与黑剑险线掠过真宝的肚皮,呈一条直线冲天而起。

糟了,大和尚受伤了!往下跌的他瞥见一缕黑血渗透了真宝的僧袍,十分自然地偏向代表正义的真宝一边,担心其伤势来。

真宝一声狂斥:“鬼影好狗才,竟在兵器上喂毒!”

“大师快寻个静处逼毒吧。”名副其实的鬼影杀手桀桀阴笑,再向同伙发出尖啸:“车中无物,快捉明日。”

原来这鬼魅儿不知何时潜入了大篷车里搜寻和氏璧,翻个底朝天,当然一无所获,便偷袭夺宝的最大障碍——真宝,一击成功。

飞器雨转向了君不见君,无能为力的真宝喊一声“保重”,几个起落,夺下一匹马,疾驰而去。

压力全部转移过来,君不见君已无法接住他,只来得及一掌将他击向其余六侠,再一个后空翻,其原先所站那块地已插满了飞器,好险!

围成一圈的六侠齐刷刷舞出六朵大剑花,滴水不漏地将延伸过来的飞器格在剑阵之外,准备接他这个烫手山芋。

他的身子继续横飞,即将落入君不见七侠的掌握,他的心没由来地一宽。

咫尺生变,剑阵因核心人物——君不见君被鬼影缠住,威力大减,与鬼影呼应的李成抢过身侧旗头的大旗一摇,指挥其军直冲过来,以部下的血肉之躯破了剑阵,六侠被冲散,李成伸旗一兜,刚好接住了落下来的他,喝令部下簇拥在周围,作其挡箭牌。

黑旗卷裹在身上,他眼前一黑,视野受阻,再看不到周围的状况,正为自己的命运担心时,便听得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发号施令:“前军切入,中军、后军左右包抄!”

他听出是陈矩的声音,想不到其得张荣信任至此,授以全军指挥权,他相信死胖子有这个能力,心想李成要倒霉了。果然,周围的李成军开始乱作一团,显然张荣军掩杀过来。一直按兵不动的张荣军倒是不动则已,一动万钧。

“鬼影兄,接着!”李成见势不妙地求援,他便感到自己又飞了起来,这家伙竟是连旗儿甩出,黑旗裹得他像根木桩似的,从头至脚。

有人接住了自己,他嗅到一股阴冷的气息,这就是鬼影?他头皮发麻,却闻陈矩的号令随之一变,杀声奔过来,便感觉自己又被扔在了空中,大舒一口气,可不想落在鬼魅儿的手上,过一下都不行。

只听陈矩的吆喝不绝,离他愈来愈近,显然张荣军占得了先机,忽听其发出一声惨呼,他的心不由紧缩一下,难道死胖子遭了暗算?所谓擒贼先擒王,陈矩虽不是王,却是张荣军的枢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何不成为众矢之的?

虽然是这家伙泄露了他的行踪,但他对其却恨不起来,毕竟陈矩所为换了任何一个爱国的宋人都会如此。远处传来李成的大声悬赏:“谁与我捉住明日,赏金万两!”

欢声雷动,杀声愈发惨烈,大麻袋般的他在人头上飞来滚去,再没有停下,真没想到,有志“逐鹿”的他先要尝尝被人当“鹿”逐的滋味。

形势已变得大乱,他只觉自己像汪洋中的一条小船一样,一个巨浪将他掀起来,又一个巨浪将他打翻,周围惨叫连连,不知多少人因他而丧命。即便以真宝、君不见君这般武功,在这汹涌险恶尤胜自然界百倍、千倍的狂潮中也无法把握住方向。真是江湖熙熙,天下攘攘,不为名来,便为利往。

局面愈发失控,他的腿上、屁股上已钉上了好几支暗器,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或是学艺不精的家伙所赐。身上也挨了几下,幸亏有护身甲,否则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不过他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在这仿佛永不停歇的翻滚推打中,他早已晕头转向、五脏翻腾,最难受的是呕出的酸物又糊在了脸上……简直是生不如死啊,他惟有拿出鸵鸟精神,头脚相接,缩成一团,以求将外界的伤害降到最低点,心里哀号:“妈妈救我……菩萨保佑……”

忽然人群大哗:“怎有这么多个?”“到底是哪个?”“管他娘的,抢一个再说!”……

他正有些奇怪,便觉压力顿减,一下子从浪尖上滑落,已被一人接住,杀声涌来,他心道:又是一个找死的家伙。谁知这个接住自己的家伙竟然没死,而且将他往下一送,到了另一人手上,那杀声竟然远去。

他大感惊异,谁这么大本事捉到自己?又感到庆幸,管他是谁呢,只要先摆脱了那动荡无着之苦就是好事,他已快支持不住了。可是,分明又听到别处仍然喧嚣依旧,难道不知道自己已被捉住了?

他复感到自己被绑在了一个软绵绵鼓鼓的东西下面,嗅到马臊味儿,他才明白这是在马肚子下面,心中不禁叫绝:“这捉了自己的人当真聪明,这下再无人发现我了……可是接住我时怎会无人发现?再有四周还在喊老子名字干嘛?”

他猜想自己一定碰到高手了,要是他能摆脱视线的隔碍就一定能知道对方用了什么高明手段,可是现在,他只有听天由命了,而且,还要配合好对方,因为他确信,如果再经历一次“逐鹿”的话,他必死无疑,

马蹄“得得”撂开,身子在移动,他开始猜测捉了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最希望是君不见七侠他们,念着故人之情,应不会太为难自己,他蒙混过关的机会很大;若是张荣那些草莽英雄,虽不免吃些苦头,倒可因势利导,保命应无问题,说不定还能相互利用一把;最不希望落在鬼影之流的手中,他想起这家伙就起鸡皮疙瘩,天知道其会用什么匪夷所思的歹毒手段拷问和氏璧下落,若一刀杀了他还好,最怕弄得他死不死、活不活的,只怕连小时偷看邻居女孩洗澡的勾当都会吐出来……

后世的他每每看到电影、电视上那些英雄在敌人的百般折磨、严刑拷打下宁死不屈、视死如归的情景,总是扪心自问,若自己在同样的境况下会怎么做?他知道自己决计没有那般伟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当然先得保住性命,吐露一些无关紧要的机密也无妨,但最终他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在反戈一击的,总之要挽回那造成的损失将功赎罪,不过前提么仍是“青山在”……

这般胡思乱想着,他感觉这几骑已离群远遁了,屁股上的伤分外疼痛起来,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一招‘偷天换日’,亏你们想出来,不枉我以前的栽培!”他神气活现地翘着屁股趴在一张羊皮上赞道。

这是一个昏暗的岩洞,周围站满了女真兵——忽里赤百人队,他转向身边躺着的艾里孙:“兄弟,穴道解了没有?”

“捉”到他的竟是他的旧部!原来忽里赤带出其队,蹑住大篷车的方向随义军之后而至,远远地发现他已被大和尚制住,包围在上万的义军骑兵中间,与部下一议,皆以为欲以这九十二骑之力冲入救人无异以卵击石,便没有盲动,而是挑了二十个最精干的手下潜行接近,伺机相救,其余兵士埋伏在远处接应。

在义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与君不见君的对答之时,忽里赤等乘机做掉了外围的一些义军骑兵,换上对方的服装,混入前列。

接着便看见各方动起手来,及至他被李成裹入黑旗抛出,像个大鞠球一样在人头上翻来滚去,忽里赤等也抢上去,甚至有两个女真兵已抓到了他,却转眼淹没在疯狂的人潮中。

忽里赤不禁束手无策,因为即便抢到了他,也无法逃过这成千上万人的挤追截杀,却不知哪个手下冒了一句:“可否掉包?”

深受老上司熏陶的忽里赤也学会了用脑作战,豁然开朗,计上心来,一个个附耳过去,传下命令,便分头行动,忽里赤带两个善骑的手下紧紧跟随滚动的他。

按照行动的步骤,女真兵两三个一组,专挑执黑旗的旗头下手,打晕后再将其裹起来,抛将出去。如此一来,人潮上方突然冒出了十几个同样的黑球,场面顿时大乱,本凝聚于一个方向的力量便分散开来。

早已瞄好的忽里赤等仨人迅速接近,抢先接住他,又立刻抛出一个准备好的黑球,转移注意力,再将他藏于马肚子下……如此巧打正着,终于从无数好汉的环伺中抢到了他,更将无人留意的艾里孙也救了出来,倒也算他俩福大造化大。

但救了两个人,也折了两个人,这样的代价到底值不值?

他们退回了低岗,那儿有围困期间偶然发现的一处隐秘暗洞,里面有泉水,刚好够这支离群的百人队藏身,移刺古军早已离去。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漫山遍野都是搜寻明日的义军队伍,这一着倒也合兵家之道——最容易想到的地方就是最容易忽略的地方,果然,几日里虽有几批搜寻者出现在低岗上,皆是走马观花,压根没发现有处暗洞。

他们足足藏了五日到粮草将尽时才敢派人出洞打探,探子带回了好消息:周围已无义军的踪迹。再熬了一夜,确定情况无误,他们终于破洞而出,重见天日,瘦了一圈的战马们贪婪地啃吃遍地的青草,战士们苍白的脸上被朝阳涂上了一抹红晕。

艾里孙跟在身后,他看着面前这些轻生重义的旧部,心想分别的时刻到了。他在洞中已将义军追逐他的原因讲了出来,出于多疑的本性,他没有吐露真相,直承玉玺在自己手中,藏在某个秘密所在,他已跟艾里孙对好了口径。

奇怪的是,这些北国的汉子并无特别的反应,或许马背上的民族只认拳头第一,不会想到一块石头会有这么大的魔力,虽然他们的上层如金兀术、哈迷蚩等能够理解和氏璧对汉人的意义。

他抱拳道:“多谢各位兄弟相救之恩,明日就此拜别。”

忽里赤目光炯炯地望着老上司:“哥哥,当日我们决定离军时,就已无法回头,只要哥哥不负郡主,我等愿终生追随。”

毫无思想准备的他吃惊地眯起双眼,迎着暖人的朝阳扫视着整齐站列的众兵士,其实他何尝未起过将这班旧部收为己所用的念头,却是一掠而过,诚然他正打算建立自己的势力,这一班旧部的加入正好成为创业的基石,然而有句老话说:“非我族类,其心……”,怎可共谋大事?

现在他看到这一双双单纯而坚定的眼睛,不禁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惭愧万分——你已经不是他们的百人长了,他们仍如此对你,真真完全出自内心,人家为了你可以去族别国,你还计较什么民族?你的心才“可诛”!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追随的对象,至少,在撞到和氏璧之前没有,但他知道眼前决不是和氏璧的功劳,他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这帮肝胆相照的兄弟们。

“我明日何德何能,值得你们如此做?”他默念着,复想道:从自己到这时代后就跟女真人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莫不是这起家的班底也离不开女真人,难道真是天意? 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在前头才好。

他扬起眉头,第一次露出严肃的神态,缓缓用女真话道:“多谢大伙对明日之心,然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明日是有举大事之心,更不会置郡主于不顾!但是……我曾发誓不杀女真一人,但亦不会就可杀宋人、夏人……我亦不知将来会不会破誓,受那万箭穿心之苦、天打雷劈之报,但若你们真要跟我一起,就要牢记两个字——不杀!”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自古军人的功能便是个“杀”字,他竟提出“不杀”的观念,如何教这些以征战为天职的兵士接受,他看着满脸惊讶的众兵士,可以猜到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索性代他们说出心底的疑问:“你们一定要问:举大事怎可不杀人?其实我也回答不出,但却想反一问:举大事为何要杀人?”

众兵士闻言皆笑将起来,将他脸上好不容易堆出的严肃吹得一干二净,他才发觉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严肃的人,而且这个问题也是好笑:哪朝哪代,成大事者不是杀人无数,枯骨无涯,人类的历史,不就是一部杀人的历史吗?这个问题好比是后世的“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那般简单而深奥,连来自21世纪的他都搞不清,何况这些成日刀头舔血的北族汉子,他忙换了一个浅显的问法:“你们为什么要杀人?”

气氛轻松多了,这个问题也简单多了,众兵士七嘴八舌抢答:“升官”、“得财”“娶媳妇”“买牛羊”……

他皱起了眉头,想起了他们现在的身份是入侵者,忙引导到根本上:“你们当初为什么杀辽人?”

女真兵皆沉默了,想起了从前被辽人欺压的日子,想起了在那些反辽战争中死去的亲人,忽里赤咬着嘴唇道:“为了不被杀!”

“好小子,说到点子上了。”他心中赞道,开始了循循善导:“对,杀人的根本是不被杀,以杀止杀诚然不错,以不杀止杀也未见不可。或许大伙儿想,若有人来杀我,我还可以不杀他么?没错,打得过,我就俘虏他,打不过,我就逃,反正是可以‘不杀’的!还有何问?”

不少兵士开始点头称是,斜刺里有人冒出一句:“真正打斗起来,只有‘杀’与‘被杀’,非你死,就我亡,又如何做到‘不杀’?”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想起战场上真正搏杀起来,面对一心致你于死地的敌人,根本无法手软,又如何“不杀”,皆瞪大眼睛疑问地看向他,这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理论上的“不杀”如何变成实践中的“不杀”,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避过这问题的,却终于面对了。

他提出“不杀”的全新观念如何在实践中操作可行?这是他心头苦思已久的一道难题:亲历过多少次冷血搏杀的他当然知道,在动辄生死的冷酷沙场上,仁慈的对面就是残忍,除了武林高手能做到随心制敌,普通一兵的“不杀”就意味着“被杀”,他如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他将根本无法领导眼前乃至以后的明日军队。

他长吸了一口气,望向遥不可及的空处,似乎想穿透时空,回到他来自的二十一世纪寻求答案,其实这个答案在他无数次矛盾斗争后已想到了,但他却不能对这些兄弟们讲出来,甚至不能对这世上的任何人讲出来。

他真的不想面对这个问题,却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他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为自己寻找另外一个答案。

他沉吟良久,终于露出微笑:“当日随我‘尿破烟熏’一战的举手。”

众兵士茫然不解这跟那个问题有何关联,倒有一半人举起手来,原来他以该役荣升百人长,幸存的八十七人全数编入他的百人队,一直未变,再由步兵队升骑兵队,后归忽里赤领导,转战至今,当日的老兵仍余近五十人,如此高的生存率在金营里实属罕见,也是这支百人队凝聚力大、战斗力强的主要原因,更潜移默化地教导了部下们生存的意义。

他欣慰地点点头:“那一战你们原以为能得生吗?”

众皆摇头,确实,当时都以为必死无疑。他用散发着夺人光芒的目光一一碰撞着这些旧部的视线,以无比自信的声音道:“既然当日我能从必死之地带你们得生,那我保证日后必能以‘不杀’止你们‘被杀’!你们若是信我,我们就一起,否则,我明日还是一个人罢。”

众兵士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既感觉他说得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似信非信之间,却尽被这一番不无震撼与诱惑的空前伟论唬住了,是啊,除了变态亡命之徒,谁喜欢“杀人”!

“我跟随大人!”忽里赤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好在军人还有个天职便是“服从”,何况当初他们决定去军时已有为这个浑身散发着奇异魅力的家伙不惜一切之心,此刻见百人长已然表态,众兵士便一齐单膝跪下:“惟大人之令是从!”

他看到他们明明似懂非懂,却尽应承下来,一时大为感动,行了一个标准的女真礼,左脚稍退半步,跪左膝,蹲右膝,拱手摇肘,连着用袖自肩拂膝,最后用双手按右膝:“各位兄弟,我明日……”

他的声音有些发哽,为了他们的选择,也为自己的选择,因为他再次体会到了孤注一掷的感觉,命运的安排将他推向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他的人生轨迹注定在这里再次转折。

后世的他从毕业后再到那个令他人生陡变的夜晚总共不到三个月,就成为同届同学中第一个下海吃螃蟹的人。那一天,眼见被那段感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而无比心痛的母亲,悲怆却无能为力,只有义无返顾地站在了家族中曾人人寄以厚望的他这个长子长孙一边,支持了他这个在当时是反叛骇俗的决定——辞去公职。无论事后的发展证明了当初这个决定是多么的英明与先瞻,他也无论如何忘不了从母亲颤巍巍的手中接过那厚重的三万元钱作为原始资本的一幕,这可是拿死工资的父母毕生的积蓄!那一刻,他在内心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接受家人的帮助,他再不能让额满皱纹鬓生白发的父母为自己操心了,从此以后,他将独自承担将要面对的各种风雨!

现在,有了这帮兄弟自愿跟他共同承担这悲壮时代的腥风血雨,他只想到了一句老话:“自今日起,我与大家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是晨,旭日高升,九十二匹战马一起嘶鸣,九十二个骑士同吼一声“不杀”,便踏上了一段未知于历史的的真正征途。

这迅速消失在淮南大地上的微不足道的一声,注定要掀起一场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惊天动地的风暴。

历史,不知道是否记住了这一声,但这座历尽了沧海桑田的低岗却记住了,在人类短暂的里程中,一个叫明日的小子喊出了开天辟地的第一声“不杀”!

古往今来,以“不杀”为建军宗旨者,他确乃第一人也!他仿佛看到:

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不杀……化做冥冥时空中的一道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