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有幸
作者:羽悠悠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138

/名^书寻来寻去,小槐子挑中了不远处山脚下一处避风凹。顺手拿刀砍了几根树枝子,抖抖雪,牵马朝那里走。绕过一大块山石之后,他才发现这里早已藏了个逃兵。

“我过路。”小槐子先表明自己身份,又指指马背上驮着包裹,生怕对方听不懂。他意思是,你逃你,我走我,虽然咱们都带着刀,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合伙在这个相对安全又保暖地方藏一夜。

“嘿嘿,小兄弟,打算去哪儿贩货?”对方揣着手没挪地方,抬抬下巴示意小槐子也坐。“我算老买卖人喽,走过南,闯过北,大江口上凫过水。你要做点什么生意,说说,老哥给你把把行情。小兄弟头一回出关吧?这兵荒马乱,经验老到行商都赶在入冬以前囤好了货。”

原来是个服兵役胡商,中原话说得还挺地道。无商不奸呵,晓得一打仗就溜,不肯白白送死去。小槐子把树枝挡在外面,从地上掬起雪洒上,布置好掩护之后,才坐到他旁边,两个人紧挨着马匹一起御寒。

“老哥儿,您是做买卖好手,头一回上战场吧?这块好地方不遮住些,待会儿再过来突厥人,一逮一个准。”两个人听着山那边越来越嘈杂厮杀声,小声攀谈起来。

胡商比较健谈,从茶叶到香料,无所不通,靠着侃生意练出来嘴皮子,滔滔不绝地跟小槐子侃起明年该运些什么货才能赚钱。小槐子得知他是回纥人之后,拉着他打听天女消息。

“天女人好,尤其对我们好。先前光听别人说她好,我才被抓来充了一个月役,就心服口服了,那真是好。不光亲自下营照顾伤病,前阵子还带出一队医女,可敦和大将军抢着给发钱粮。其实那群小寡妇也算不上医女,但有人照顾着换药喂水,感觉就是比医官好。”

胡商啧啧几声,叹道:“小兄弟,实话跟你说,假如今天没逃成功,老哥也不怕挨几刀。被人抬回去往营里一躺,那待遇,有奶有肉有酒有点心有人伺候还能常常见着天女,值喽。”

“不打仗岂不是更好。万一你被突厥人砍死了,再好待遇也无法享受。”小槐子彻底放下心来:可敦和将军罩着,在军中还有了威望,石榴似乎过不错。

平安就好。等到了翰海,早早带她离开。

山那边动静越来越大了,小槐子一心等着他们赶紧打完,好继续赶路,就问胡商:“多少人阵势啊?怎么听上去如此激烈,打一整天还没分出胜负?”

“才刚开始打。星星峡这里零零碎碎地闹腾过几仗,今天晚上才动真格。要不然我还在营里烤肉吃呢,刚洒上孜然粉还没咬两口哩,战鼓咚咚响上了。”胡商拿胳膊肘碰了碰小槐子,挤挤眼睛对他低声说:“小兄弟,待会儿带你去发财。”

“发什么财?!逝者东西,拿了要遭天遣。”小槐子不屑一顾。所谓发财,就是有些人在清理战场时会将死者兜里钱财饰物都扒出来据为己有,丧尽天良才会去那么做。

胡商同样不屑一顾,摇头道:“做生意最讲究诚信二字,老哥这么实诚生意人怎会乱拿。小兄弟,不是你说那个发财。”

他朝着枣红马看了看,凑到小槐子耳边说:“咱们在这里躲着,等那边一打完,赶紧过去堵几匹乱马,牵回去供养给天女,她会赐福咱们。拿着天女赐福点心到城里卖掉,能赚很多贯。反正今年跟突厥干仗就为了抢马,咱不堵,别人也会套上牵走。”

说完,颇有得意之色,挺自豪地跟小槐子炫耀:“天女庇护着回纥,今年一定能大败突厥人。你们没这样福气,边儿上那几个州又被突厥掠了吧?”

“呵呵,我们大周懒得跟突厥计较,你看吐蕃,蹦跶了几天,照样被打回去当孙子。我只关心今晚能不能过星星峡,谁胜谁负都一样。”不能灭自家威风……

“回纥必胜。”胡商语气极其肯定。

“未必未必,打仗事,谁也说不准。”小槐子深有感慨。

“天女上阵,回纥必胜。”胡商一脸骄傲,笑嘻嘻对小槐子说:“你别睡着啊,等后半夜打完了,老哥带你去见证回纥人胜利。”

什么什么?天女上阵?她不要命了?!小槐子急忙又问胡商,这消息是真是假。

“老哥还骗你个毛小子玩儿?天女今天穿件雪一样白狐裘莅临星星峡,萨满披了张老虎皮和她站在一起,祭台就在战车上搭着,我冲出来时亲眼所见。”胡商信誓旦旦。

“喂,小兄弟,你要干嘛?别走啊,喂,你马和铺盖不要啦?”

小槐子狂奔向主战场。

战鼓喧天,两边人都杀红了眼睛。

山口之下,乌压压一片铁盔,刀光寒,月光寒,雪寒,风寒,唯有马鼻子里喷出白色雾气与触目鲜血热烈地合着战鼓,沸腾在一阵高过一阵冲杀声中。

小槐子谨慎沿着兵力相对薄弱空隙奔跑,尽力避开双方人马,一点一点朝回纥那方阵后移动。靠一个人力量在混战中杀出一条血路绝对是主动送命给阎王,他不求别,只想顺利滑过去,找到石榴,然后护着石榴撤。不管石榴是主动观战还是被迫上阵,都必须带她撤。

东躲西闪,避不过时,少不得挥刀拼杀几招。行到阵中部,小槐子觉得背上痛,扭头反手一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彩,摸到一手红颜色。司空见惯,痛就痛吧……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远处那个白色身影,是石榴么?

近了,更近了……战车之上一定是石榴。小槐子坚定地朝回纥方向白色目标移动。

“弩!”一排令旗齐刷刷挥下。

无数排浸了毒利镞随之齐刷刷飞出。

小槐子狼狈地伏在地上,爬到一具死马后面躲箭,心里默念着千万别被马蹄子踏过去。这些回纥人,不会打仗就别乱打啊!弓箭应该在一开始射向敌军,现在两边阵型都混到一处乱战了,箭没眼睛,不分敌我,伤敌五百同时也会自伤五百……

“强弩!”又一排令旗。受伤回纥兵潮水般后撤。

瞧,打伤自己人了吧?躲过这一轮乱箭,小槐子重新前进,他几乎能看清战车上那个人影了。今夜回纥多半会败,更需要救走石榴。

“撤!”回纥帅旗挥舞,鸣金收兵。

突厥人帅旗也在挥,听说回纥现在靠什么萨满和天女占卜打仗,可汗说没错,纯属胡来。打仗可不是跳大神,哈哈!他们迅速集结,重整阵型,意欲将对方一举歼灭。

小槐子位置不太好,快被正在集结突厥方队围住。他迅速摔倒一名负伤突厥兵,扣上他皮毛帽子,想趁乱冲过去。反正突厥会赢,装突厥保险。

“石榴——快撤——”看到回纥人都在跑,而远处战车仍屹立不动,小槐子边挥着刀往前冲,边着急地大喊。

“人回差不多了,放吧。”石榴瞭望片刻,吩咐他身边全副武装举着盾空奴去翻译。将军同样在手搭凉棚密切关注着战局:“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估计那边已经得手,放。”

“放滚石。”石榴将手笼进狐皮暖筒子里,居高临下俯瞰突厥人。

“碌!”传令官摇起旌旗,两边山上白衣白帽满身雪回纥兵挥刀砍断了革索。

厚雪掩着攻事再无遮拦,倾尽其数,礮石檑木翻着筋斗滚下来,铺天盖地,轰隆隆比夏日雷电还要震耳。

整个星星峡全都是回纥人囊中物。

小槐子那一声“石榴快撤——”还没落下尾音,便湮没在漫山回荡着滚石碌碌与惨叫之中。一大排檑木携着迸裂山石汹涌而至,他眼前一黑,没能喊出第二声石榴。

太好了,是滚石檑木。这下突厥要输,石榴安全了。小槐子倒地前如是想。

冷风呼呼长啸,刮走了血腥气,也刮走了鬼号狼哭,不多会儿,一切结束。

未中箭回纥兵们被派出去清理战场,该补刀补刀,该俘虏俘虏,该扒扒,该拖拖。而医女队伍则在阵后忙个不停,剜箭头,涂解药,为伤口止血,把重伤人员抬到车上送回营地去。探子们驱马分成两路,一路向都督报战果,另一路去探今夜真正主战场消息。

他们天女、萨满各自乘上辇,绕行于星星峡间,壮烈牺牲战士诵念经文。

姜槐被檑木和僵冷突厥人压着,双腿在檑木下汩汩冒血。他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痛与不痛,感觉不到自己是否还在呼吸,除了血在淌,人已麻木。常在沙场混,没人能平安。刀尖上欠过,终究要还,拿起弓箭刀枪那一天,便学会了无视死亡。然而就这样去了么,在离心上人只有半个星星峡远近地方……

想睁开眼睛再看看这个地方,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也好,不至于死不瞑目。小槐子意识越来越涣散,浑沌之中,隐隐约约听到有声音飘过来。

“……这里能长出鲜美石榴,怎么就种不活槐树呢。大空,按说槐树不用结果子,该比石榴好活才对呀!”

“主人,等雪融了,空奴再去找商人给您从中原移植槐树。”

“罢了,挪来白受黄沙烈日苦楚,最后还是会死掉。让它在长安好好地长着吧……大空,你知道么,大明宫里种满了槐树,可以遮风避雨纳凉。我很想念它。”

是石榴!小槐子用尽所有精神,撑起千斤重眼皮,血光模糊中,看到一团白色坐在辇上,越来越近。

毛茸茸雪狐裘,裹着无比熟悉身形。小槐子费力地张口,然而睁眼已经令他耗干气血,无论怎样强大意志都不能逆天呼喊出半个字了。嗯,狐裘,很好,冻不着……

“我很想念他。”石榴抬头望了望夜幕,月亮很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空奴举高火把引路,辇上新换大毛垫子边缘缀满了镂梵经羊脂玉白象。辇夫抬着石榴,渐渐走近,又渐渐走远。

四周再次沉寂下来,连玉象丁丁相撞细微回声也在小槐子耳朵里消失了。

石榴消失了。呼吸与心跳追随着她,消失了。

安静地阖上眼,一片黑暗。

三生有幸,临死之时,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三生有幸,听到最后一句话,是你说想念我……

愿我来世为胡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年年岁岁,于漠上守住番石榴,守住你,守到地老天荒。

愿你今生……愿你今生……忘了我……

<!--阅读面页章节尾部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