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益如遭雷击，呼吸陡然一滞，消瘦的脸颊上僵硬的线条柔和下来，却没有表情。或者，他换上了他惯有的，引以为傲的保护色？没有表情就是最完美的表情，足以掩饰一切心绪。不由自主的，我敏感而脆弱的心仿若被人打开了一角缺口，就要淌出丝丝血来。眸光顿暗，我推开谦益，踏着锦缎绣花鞋走向窗口。

沁凉的夜风放肆的挑逗屋内的灯火。跳耀的火光拉长了我的身影，拉出细细瘦瘦的孤独一抹灰色，有如地狱迸裂的一道细缝，彷佛少了些什么，带点抽象性的冰凉，随雨蹁阡。

我嗤笑，“我竟还爱你！明明决定了不再爱的人，到头来却是我最爱的人。”我的脸倾斜几分，眄视谦益。他已命人撤下了几近冷却的一盆水。面向我，认真的看了一眼，旋即紧闭了双目，浓密的睫毛合掩着，形成眼窝下方一小片晦暗的阴影。

“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更不知我该怎么办？”笑，融化到嘴里，全是苦涩，连带声音也苦得粗嘎沙哑。

谦益猛得睁开眼，转眄流光，嘴角不自然的扯动，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敛藏着一种异样的情愫。他走向我，伸出手，轻轻地，一点点抚上我的面颊。从试探的触碰到摩挲，我能感到他手心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汗。

无声，死寂，持续了许久。死寂的氛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谦益温热的大手忽而拨弄我额前的碎发，留下几许沁入心肺的暖意，继而探入我的脑后，任凭乌黑的青丝轻轻地蜷住修长的手指。

“你做什……”我的话来不及说完，朱唇已被灼热的气息完全堵住。谦益的情感汹涌而来，气势磅礴，令我无力招架。我瞪大了眼，震慑当场，忘了呼吸，缺氧让我脑中有点儿昏沉，只能凭着直觉死守住最后的理智。

直到感觉到谦益唇瓣的轻微颤抖，我才用力推开了他，深深吐纳一次，消化谦益给我的强烈的情绪冲击。良久，我喘息道：“你在颤抖……”

“我害怕。”谦益脱口而出，声音是瘖哑的。

“你害怕？”我狐疑，“你也会害怕？可你怕什么？”

“我怕自己高兴得太早，我怕这是一个梦，一个轻轻碰触就会破碎的梦。”谦益忽然一笑，如释重负，“不是梦，不是。”似乎强烈的释然感让他全身的骨骼经络都松垮下来。他盯着我，晕开一种近乎虔诚的笑容，将我紧紧锁入怀中，不断收拢臂弯，恨不能将我揉进身体里，藏进任何人也找不到的地方。

“丫头，我的丫头……别恨自己……是我的错……”

谦益低沉磁性的嗓音如同魔咒，每一句“丫头”都深深刺进了我的骨血中，软了我的心，让我在不知不觉中抛开了所有的敏感，放弃了抗拒。

“你……说，爱我？”简单一句话，谦益竟似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来。

我有些茫然的仰首睇着他。他长叹一声，“丫头，我以为我早已无所畏惧，原来不是。原来将一个人刻在心里最深处，她的一言一行竟能令我感到害怕。”

害怕？因我而害怕？

原来，再强悍睿智的男人，也会因爱生畏。

这分明不是一句甜言蜜语，我却品出了甜味儿，可是甜味滴入心中，仍不能冲淡那份因压抑、憋闷而生的苦涩。谦益小心的搂着我，像是护着最珍视的宝贝，下颚抵着我的头，而后专注的瞅着我，傻傻的笑。我想，他如果能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不敢相信这个表情丰富的男人是竹谦益。

打破了一贯的冷静和海一样的深沉，他也可以是个鲜活可爱的男人。

只是我，却不是一个值得人爱的女人。我放纵自己依偎着谦益，绵软无力道：“我爱你，却不能爱你。我始终对不起潜光，也对不起你。”

“丫头……”

我伸手封住了谦益的唇，“我不是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我虽爱你，却也放不下潜光，我毕竟爱过他……”

“丫头，不说他，好不好？”谦益收起描摹我眉眼的大手，将我打横抱起，放置到床上，俯下身子捉住我一只手摸上他的胸口，“我这里，除了你，没有别的女人可以进入。如果你心里还有竹潜光，没关系，我同他争，我会将他从你心里赶出去。”谦益眄睨幽黑的雨夜，他依然是骨子里渗出骄傲的景王。

谦益自信而优雅的举止闯入我的双瞳，我握紧他的手，感受着温暖之外的男性力量。蓦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已挂至嘴边的话，统统吞咽了下去。

“我累了，谦益。”我轻喟着合上眼睑。

谦益坐在床沿，靠着床柱，暖声道：“那你好生休息。”

他欲起身，我没松手，仍拽着他，“能不能待我睡熟之后再离开？”

谦益柔笑颔首，“好。”

只一个字，却让我感到这是世上最可靠的承诺。

手心传来的温度让我冥思，究竟何时，不小心爱上了身边这个男人？初时，以为深爱，或许只是童话式的迷恋，远没有自己期望的那般爱得刻骨铭心，所以，受伤了，我可以潇洒转身。然，这次，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在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时候，在我对潜光还爱得不够深刻的时候，他已悄然而迅速的占据了我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他野蛮而霸道的抢走了我预留给潜光的位置。

一切的一切，是注定吗？注定我此生要与谦益纠缠不清，注定我要亏欠潜光一辈子的情债？如果有来世，我愿用一辈子偿还潜光，偿还那个我最不愿伤害却势必会将之伤得最深的男人。

我撑开眼睑，未预期的撞上了谦益饱含柔情的眸子。

我别开眼，怕自己溺死在那份浓得化不开的柔情里，“谦益，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伤害潜光。”

谦益神情微变，沉默良久后平静道：“丫头，这件事我答应不了，他与我已是势不两立。”

“谦益，我只是希望他能活着……”我乞求的望着他。

他缄默很久，终不忍拒绝我，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点头道：“丫头，你生来克我。”

我松了口气，“他……现下还好吗？”太久没有潜光的消息，我始终担心他的旧疾。

谦益揉开我纠结的眉，未及说话，面色陡变，猛然撩开帐幔，箭步跨出，随手一扫，竟将雕花红木桌上的青花瓷茶杯扫出了窗外。茶杯以极快的速度没入一片湿漉漉的漆黑中，没有发出瓷器破碎的声响。甚至，除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敲打屋顶地面的声音，我没听到任何不寻常的响动。

谦益一身冷肃，傲然而立，淡漠而冷静，道：“朋友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

“嗖”的一声，谦益打出的那只茶杯，完好的飞了进来。谦益侧身微让一步，稳稳接住，瞥了眼茶杯，凝视窗外，呢喃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词。

“外面有人？”我支起身子追问。

谦益回到我身边道：“已经走了。”

“是谁？”我思绪飞转，想起这些时日帝都发生的事，又问，“是空空公子派来的人么？”

谦益眸中深邃，面上却是平静无波道：“这等身手，是空空公子本人。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恢复了功力。”

“本人？他来作何？”冲我而来，还是冲着谦益而来？

谦益直言不讳，“丫头，他是来看你的。”

“看我？”我惊诧，身子禁不住一抖，“他看我作何？”

谦益盯着我的眼，意味不明的叹息，一字字说道：“丫头，空空公子就是竹潜光！”

“潜光？！”我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一个劲儿摆头，“不可能，不可能是潜光。我见过……嗯，我听过空空公子的声音，绝不是潜光。”

“丫头。”谦益安静的解释道：“竹潜光是货真价实的空空公子，但空空公子未必都是竹潜光。”

我抿着嘴唇，锁住眉头，“什么意思？你让我听糊涂了，谦益。”

“其实很简单，丫头。最初的空空公子只有一个，那就是竹潜光。只是不知何时又多出了几个。这便是空空公子时正时邪、时善时恶的根源。而你以为的那个‘空空公子’，是冷脸老九。”

“越王？竟是越王！”我吃惊不小。

霍然记起一段对话：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别人以为我是空空公子，那我便是空空公子。”

“难道，你本不是空空公子？”

“不是，也是。”

当时，空空公子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原来，他真的只是一个冒牌货。

难怪，在竹苑雅舍之时，潜光能一下子招来那么多武林高手充当保镖。难怪，白湛莹要潜光替她对付空空公子时，潜光与谦益会有那样惊讶、奇怪的表情。而我，始终没有将潜光与空空公子那等神秘的传奇人物划上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