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子良叔木的营帐布置，依旧是像方亦第一次见到的那样：满是对自身“好色无能”的充分展示体现，半点也不作掩饰。不过，方亦也算是在他麾下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已经习惯于此，并且不再怀疑这是否某种韬光养晦的伪装。
嗯，“好色无能”是符合良叔木身份权柄且有着克制底限的真实性情。虽然计较起来不太公平，但是以齐国四公子的地位来说，哪怕他每次都用强……也根本无伤大雅。
那边良叔木拉着余富又低声问询确认了几句，余富连连摆手、隐约的答话间都在表示并非什么严重冲突、不要小题大做。
反倒是良显明这边招呼着方亦指了位置坐下，非常贴心地问了“饭否”、“食忌”有关的几个问题，而后吩咐伺候的侍者上了些简单的酒水菜肴，便令他们退下了。
“好啦，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正好老七在这，他聪明得紧，可以帮忙处理妥当。当然啦，老七你记得注意下，富叔可不能吃亏。”良叔木身为主家，先开口表态道。
良显明也不客气，开怀笑着应承道：“哈哈哈，好说好说。”
可见这两兄弟的关系也甚是亲密，除了良叔木自身的特质缘故外，良显明的性情自然也颇为关键，他身上带着特殊的活力，兼具了商人的那种八面玲珑，尤为容易相处。
余富也已调整好了心态，行礼之后开口道：“此事说开也好，虽然确实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猜疑，但……我家公子的性情想必无需多言，便由我来做这恶人无妨。”
良叔木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富叔，我说过，你别老是为我费神鼓捣这……”
余富愧歉地伸手安抚了下，示意现在无谓说这些，良叔木也明白这事理，便自顾抱着手臂生闷气不再插嘴。
随后，余富继续道：“方猎头为解除猎氏的罪民身份，意图协力某位公子升山从而取得新王大赦的打算未曾隐瞒，我也佩服方猎头的胸怀志向……然而，我所不解的是，不久前方猎头已凭借救助大公子之事得到允诺支持，却为何还要与驰州容氏诸人过从甚密？”
“啊？你是说我与三方容烨、二房容禄兴的往来？”方亦挠头反问道。
他是没太弄懂这有什么不妥，怎么就会令良叔木为难了？和他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良叔木这个重要“当事人”。
不过，坐在一旁的良显明听到这里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方亦的目光也多了几分东西。方亦忍不住将【听雷】覆盖过去，感觉到了猜疑与提防的心声，大概带有“没想到你背地里是这样的人”一类的意思。
真特么的……冤屈的感觉倒是轻的，但是思考能力被降格到良叔木同一档次的感觉让方亦产生了掀桌的冲动。
余富揣摩了下方亦的反应，又带着试探说道：“容氏并不受我家公子掌控，暗中已与胡氏为首的众多世家大族联合……方猎头若愿投诚于大公子，我家公子早已说过会成人之美，可方猎头偏偏迟滞不去；而方猎头若不愿受大公子招揽，直接与众世家接洽也就罢了，却为何明面上拒绝各方拜访、划清界限，背地里又频频与容氏私相授受？如此行事，莫非是想左右逢源、待价而沽？又或是……要掩人耳目、暗施诡诈？”
方亦挑了挑眉，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有些懂了……哈，这么说，众世家联合后是挑中了咱这位四公子作为扶持人选？容禄兴那老狗，办事能力真是深藏不露啊……呵，所以富叔你警告我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做出‘明智’的选择？还是……”
方亦扫了良显明一眼，镇定笑道：“七公子是站在大公子那一边的吧？”
在他猜想中，此时七公子良显明的来访，是带着大公子的决心的。那位大公子毕竟是勇武果决类型的人，方亦的身份被误解为分量极重，若不能收为己用就会造成威胁……
他的言下之意是在问：自己还有没有选择权？是否要么确定投效、要么就三百刀斧手齐出剁成肉酱？
换句话说，四公子良叔木这边已经确定了偏向，是打算支持大公子良伯远，而非支持母族容氏。如果方亦不论为什么原因做错了选择，那也只能“为难”地下杀手了。
不过，等等……
去他大爷的，脑子多转几圈，就觉得这猜想问题很大、站不住脚啊……
首先是对大公子来说这行径仓促了点；其次方亦被误解的身份是伟光正的“神兽白泽”，好像没可能会被认为站在世家门阀那边；再者凭什么是余富来警告啊，警告了又有什么用啊？逼着方亦选择表态了也没有保障啊？难道还有什么手段能胁迫一头神兽？
方亦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他刚刚颇为装逼地露出一副已经看破了然的模样，岂不是马上就要惨遭打脸了？
果不其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方亦提及，良显明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说来方猎头可能不信。其实本公子心之所系……乃是齐国百姓。若说有些许偏向，那也是向着众位手足。因而我所支持的，只是大哥的诚意，并不打算介入升山。”
这番话在【听雷】的辨识中，有多达八分的真挚，欠缺的两分也并非虚假冲突。不过方亦不在意这个，他略带惊喜地想着：这一下不疼。
那边余富接口解释道：“此事与七公子的来访无关……不过，方猎头也猜对了一半。众门阀确实有意将我家公子作为扶持对象，哼，可难说有几分真心。多半是因八公子意外脱离胡氏掌控，他们试图将我家公子推上风头浪尖，以便与大公子对立相争。而方猎头此前对大公子的救命之恩可能会被利用，比如索取不合情理的报偿，又或者编造大公子有恩不报、乃至恩将仇报的言论……”
方亦吸取教训，谨慎问道：“所以，富叔是担心我明面上拒绝各方的拜访、假意划清界限，到时候受世家联合暗中唆使对大公子发难，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四公子的手笔，令两位公子心生嫌隙？”
余富点头确认，又提到：“近来，方猎头先前那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戏言，又开始被有心人四处散布，在为我家公子造势……并且，此次挑明了是出自方猎头的评断，显是要将方猎头与我家公子绑在一起。而其余猎氏，兴许是不明状况……反倒在推波助澜。”
方亦苦笑一声：“加上我这些天又都闷头不出，只与容氏二房有过接触。富叔是认为我已与容氏暗中勾结，那些猎氏得了我的授意吧？”
至此，方亦才大致理清了这破事的缘由，但是与他真正心焦的事情相比，是显得如此不堪入目、令人厌烦。可就是这种狗屁倒灶的无聊事，在茫茫多的历史篇章中，将那些轻视它们的英雄人物拖下了吃人的泥塘。
余富见方亦说得坦然，显然是否认此事了，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如此轻易相信。
“恕我直言冒犯……方猎头自域外入关，得了容氏的知遇之恩，甚至不免会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中；如果说身不由己，也是可以理解的。若真是如此，只求方猎头看在我家公子一路不曾亏待的份上……”
“蚀客”和“神兽白泽（伪）”这2个身份都没有暴露的情况下，余富对方亦和容氏的关系生出这样的误解并不奇怪，怪不得他。虽说觉得烦躁不爽，可“看在我家公子一路不曾亏待的份上”说得十分在理，方亦自然不至于为此掀桌子。
那边良叔木敲着脑壳听了半天，似乎才刚刚理清这事。
只见他突兀拍桌开口道：“啊！也就是说眼下有一大堆人要合起来坑害本公子？然后姓方的你小子、呃，有吃里扒外的嫌疑？！来人啦，来——”
良显明笑着劝道：“四哥别急，先听听方猎头怎么解释。”
余富也轻咳一声道：“公子，可能只是我有所误会。方猎头未必会对公子不利。”
良叔木并不坚持主见，点头道：“哦，那好。姓方的你好好说话、解释清楚。要是你真是个负心、呃，是个恩将仇报的货色，那说明本公子瞎了眼！你让本公子‘眼瞎’，本公子也不会让你好过！”
没有搭理良叔木的蠢话，方亦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一样事物，示意余富接手查看。
“咦？这旌引……”眼尖的良显明瞥见方亦拿出的东西，失声惊疑道。
过来接取的余富见状，便向良叔木示意一眼，先将方亦给出的“旌引”递给了良显明查看，他转交之际也粗略翻看了下，心中同样讶异，不免回头多打量了方亦两眼。
良显明接过那块“旌引”，却是直接去到良叔木身边一起观看。
随后，良叔木挠头开了口：“这玩意有什么特别的？”
余富出声解释道：“这是齐国边军左都尉李元执李大人作保的‘旌引’，虽只是‘旌引’，但比起‘容氏’能给出的‘旌卷’，意义及效用都不可相提并论。有此物作证，方猎头自然不至于是接受容氏胁迫以换来入关机会……”
良显明亦点头补充道：“不仅仅是边军左都尉的份量……李元执大人历任三朝，曾官至大司马，以刚正不阿闻名。哦，他也是大哥最为敬仰的人之一。”
方亦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那位几乎已经掉出记忆的老人，居然还是只余威尤烈的猛虎，看来这“旌引”的效果会比自己预料的还要好。而且，加上这意外得到的情报，那说动大公子良伯远驰援边关，分摊妖魔潮压力的把握就更大了。
良显明看向方亦，目光灼灼道：“方猎头以此物为凭，证明立场足矣。但如今才拿出，应该还有其他意味吧？”
方亦收敛走丢的心神后，却是摇头答道：“七公子想多了，我与那位老大人不熟。只是想表明：我自域外入关，并不完全依托容氏，富叔所说的知遇之恩大概是有的，可我与容氏的关系并不算紧密、更无需受胁迫牵绊。所以，接下来我的表态，你们也可以不必担心会是虚与委蛇、欺骗耍诈。”
另外三人被这宣告吸引过注意力来，好奇于所谓的“表态”会是什么？
只听方亦道：“我已经做过考虑，只要大公子答应几个条件，就会全力协助他升山取得御座。稍后，我就会去拜访大公子商议此事。那天夜里的宴席结束后，我滞留场地中与大公子的交流还算愉快……此去若不出意外，我想大公子不会拒绝。”
旁边的良显明投过打量目光，略带了然地咀嚼道：“条件……”
方亦听他心声古怪，寻思你可别又误会乱想，正琢磨要不要现在就直接将借兵的打算和盘托出——
良叔木却是插嘴道：“哦——原来不是大哥不要你，而是你在考虑提什么待遇，这几天才没有出门呀；我还以为你是被大哥拒绝了，心里难过才躲着不见人呢……”
方亦嘴角抽了抽，心中不断提醒自己这位四公子肾亏体弱、随手一拳可能就死透了，才艰难忍下了过去打人的冲动。
余富咳嗽提醒解围道：“咳，公子喜欢说笑的毛病又犯了。这两天大公子频频派遣麾下属臣前来拜访方猎头，屡遭推辞回避仍不稍止；可见招揽之心甚为殷切……”
“哦，有吗？那好吧。既然这样，你赶紧去找大哥，把事情定下来吧，省得富叔……咳，省得本公子操心。”良叔木扇苍蝇一样对着方亦连连挥手道。
特么这嫌弃的口吻算怎么回事？
方亦深呼吸调节了下情绪：“也好，那我就先告辞……”
“方猎头且慢……”出声的是良显明。
良叔木拍了下额头：“哦，对了。老七的事还没说呢，你别忙着走。”
方亦回头看向这位七公子，脑中已经考虑好将请大公子出兵边关之事说清楚，反正到时候出兵的动静也掩藏不住，自己还有意打出“神兽白泽”的名号积势加码……而且，先探探良显明和余富这两人的口风也好，可以看看有没有希望将更多力量导向边关。
然而，【听雷】终究不同于读心能力，良显明接下来的言语倒是让方亦颇为意外。
只听他开口却不是询问，而是请求道：“拜访大哥的事，还请方猎头先缓一缓。我这番前来，是想让方猎头随我去琼珮宫见一个人……关于方猎头之后的打算，希望可以在见过此人后再做决定。”
“哦？见谁呀？”良叔木好奇插嘴，帮忙问道。
没等得到回答，良叔木自己又醒悟一般瞪大眼睛：“慢着，去琼珮宫？难不成……”
良显明点头表示确认道：“四哥应该猜得不错。不过，此去不便声张，所以还要和四哥商议一下，能否帮忙遮掩下方猎头的行踪去向……”
“这是六、六妹的意思？”良叔木探身又问。
“是我的意思……不过，我早先发了信笺，昨夜已收到脂画的回复，她表示赞同。”良显明答道，无需【听雷】的辅助，方亦也能察觉他念出六公子名字时的古怪，呃……
良叔木转头看了余富一眼，见没有投来劝阻的眼色，最终点了点头：“好吧，我让富叔帮忙处理，尽量让其他人以为姓方的这家伙一直都留在我这。”
良显明感谢拱手，又看向方亦道：“希望方猎头不要觉得唐突。此番会面绝对和方猎头你的切身利益相关，还请务必随我去一趟。”
哦？方亦眉毛习惯性地挑起，对这么自信的说法表示怀疑；而且他不愿节外生枝，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岔子，向大公子良伯远借兵一事受到拖延……
见他似乎有所犹豫，良显明凑近低声说了句：“方猎头，此次妖魔潮凶险，人命关天，不容耽搁啊。”
啪！——手中摩挲的酒杯被捏成了碎片，方亦震惊而兴奋地瞪大双眼。
行啊，够厉害的，居然能摸清到这种程度。不过，总算是来了！
背后会是哪一个阵营的蚀客？原来是潜伏在琼珮宫中，难怪至今没有遭遇。很合理的做法，王宫……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好。那我们即刻动身？”方亦按捺下激烈起伏的心绪，双眼明亮地问道。
良显明点了点头，又朝良叔木和余富二人拱手道：“那就拜托四哥和富叔了。我安排的人手在博州营帐中等候，请富叔设法掩护我们离开……”
良叔木挥手示意后，余富便出了营帐安排筹备。
等候过程中，方亦趁隙回顾了下良显明的有关讯息，对他所谓不参与升山的做法越想越觉得可疑，又开始结合各个蚀客阵营的风格不断猜想这种做法的深意——
但这后来发生的事情有力佐证了一个猜测：方亦成为蚀客时，觉醒的根性技能之所以会是【铁躯】，很大概率是为了保护他那频繁被抽打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