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荣记得，曌和二年二月二十号的那一天，是苏馥曦身体突然恶化的开始。
那天，一醒过来的她先是咳嗽，然后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一抹抹鲜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一样。
兵荒马乱中，反而是苏涵卿和他最是无措，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苏馥曦，连都不敢动一下。
那时候，苏子荣就想，一个人怎么原来有这么多血的吗？原来他也是晕血的……
他不知道苏涵卿是怎么想的，但是看他发白的脸色，料想他应该与他也差不多。
后来，王子儒来了。那时候苏馥曦已经陷入了昏迷，他诊了脉，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那一个瞬间，苏子荣突然觉得大脑“嗡”的一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从那天开始，苏馥曦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时间久了，苏子荣就总会担心，会小声地叫她，直到她有了反应。
到了晚上，苏馥曦反而睡不着了，因为太疼了。
每晚，当苏子荣抱着苏馥曦蜷缩在他怀中颤抖的躯体时，他就想，要不就这样吧。就让她，别怎么痛苦了吧。
苏子荣看着妻子染血的嘴唇，脸上因疼痛冒出的青筋。好几次，他的手都已经放在了苏馥曦的命脉上。
只要愿意，他有很多方式，能够让她无知无觉地离开。
但是，最后苏子荣还是放弃了。
他不想睁开眼再也听不见苏馥曦的声音，哪怕苏馥曦说的是“小荣子，我疼”；他也不想再回首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那双让他心动的狡黠杏眼，哪怕那双眼睛时常闭着，睁着时也通常充斥着痛楚。
最后，苏子荣只能够紧紧地把苏馥曦抱在怀里，按住她忍不住想要掐自己的手，拍着她：“曦儿，疼的话就咬我吧。”
至少，还有疼是你留给我的，这样也说明了你还在我的身边。
就当是我自私吧，我想让你再陪一陪我……
然后，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二十五日。仿佛是上天开眼一般，终于停止了对苏馥曦长达三十二天的折磨，那一天早上，苏馥曦起的比苏子荣还早。
前天夜里，苏馥曦疼了半宿，苏子荣直到后半夜才睡去。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惊醒，习惯性地伸手一摸身边，却摸了空。
他瞬间坐了起来，声音都破了音：“曦儿！”
然后，他看见苏馥曦一边拎着穿了一半的衣服进来，一边无奈地说：“好久没有自己穿衣服了，这衣服大了很多，小荣子你帮帮我吧。”
苏子荣看着妻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之前生病的日子都是假的，而曦儿身子一直好好的。
直到，他看到了苏馥曦苍白消瘦的脸颊。
苏子荣的心瞬间凉了大半，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似乎是奇怪苏子荣怎么不说话，苏馥曦抬眼，眼中有些娇嗔：“你怎么不理我！”
苏子荣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我就是很高兴……我来帮你。”
很熟练的帮苏馥曦穿好了衣服之后，苏馥曦就把春回和夏暖两个人叫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一脸惊吓的样子：“帮我梳妆吧。”
春回和夏暖瞬间红了眼眶，垂头称是。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苏馥曦似乎很是高兴，她指挥着两个人：“我要用这个……对了，簪子就用苏子荣送我的梅花簪……”
“曦儿，难得你身子不错，我让人把东苏府的大家和王子儒叫过来，大家一起聚一聚吧。”苏子荣走出来，笑着说。
“好啊。”苏馥曦很是赞同，她透过镜子看着苏子荣，“小荣子，你昨夜没睡好。”
“是吗？”
“你眼睛红的。”苏馥曦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脸上笑的，眼中却似乎有一丝泪光闪过。
苏子荣闻言，但笑不语。
剩下一点儿的时候，苏馥曦突然说：“眉毛和胭脂先不上，小荣子你来帮我！”
苏子荣正在不远处，闻言走过来拿起石黛，弯下腰给她画眉。画完了之后，得了苏馥曦的夸奖。
“曦儿，今日用什么胭脂？”苏子荣很耐心地等苏馥曦选出心仪的。
苏馥曦纠结了很久，选了一个水红的。
最后，苏馥曦画完的妆，对着镜子笑了。她说：“许久没如此打扮了，可还好看？”
“好看。”
“当真？”
“当真。”
苏馥曦垂眼，开心地笑了。头上首饰叮当轻响，悦耳动听。
苏子荣也看着她，扬着嘴角笑着，眼中深沉幽邃。
然后，一群人跟越好了一样，齐刷刷地来到了藏梅居。苏馥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有些呆滞的脸色，开心地说：“能见到你们真好……我都好久没见你们了。”
之前苏馥曦一直昏迷，即使醒着也是神志不清。
众人先是一阵干笑，不知道说什么。还是苏涵卿转的快，当即笑着和苏馥曦聊起了天。
到了中午，桌上难得的摆了满满一桌的菜和糕点，都是苏馥曦喜欢吃的，还有很多之前苏子荣不让她吃的。
苏馥曦看的乍舌，但是到底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
吃完之后，苏馥曦看着院子，感叹：“花还没开啊。”
之前苏馥曦说让苏子荣将院子里种满鲜花，好赏花。苏子荣便移来了各种花朵，应有尽有，但是却只零星开了几个早的，大部分还都是花骨朵。
众人一阵沉默，倒是苏子荣笑着说：“郊区梅园种了些花，我们去看吧。”
苏馥曦答应了，众人笑着说“不打扰你们小两口”就走了。
苏子荣进里屋准备东西。苏馥曦则坐在桌前，倒了杯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药瓶，默默地抚摸着。
不一会儿，苏子荣就出来了。
苏馥曦不动声色地将药瓶收进了衣袖：“要走了？”
“嗯。”
苏馥曦看着他，张了张口，迟疑了一会儿，端起杯子：“喝口水吧。”
苏子荣垂眼看着苏馥曦手中的杯子，一时间沉默。屋中瞬间有些死寂。
然后，苏子荣有些僵硬的笑了笑，接过苏馥曦手中的杯子，一仰头喝酒一样地将它喝了……
那天，苏馥曦特地让苏子荣开慢了马车，掀开车帘慢慢走。她一边看着街景，一边笑着。
谁都没有提，关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仿佛，不提就不会发生一样。
一切看上去岁月安好，美妙的仿佛一场梦。让苏子荣念了整整后半辈子的，一场梦……
后来到了梅园，苏馥曦才发现，那群说走的人已经提前到了，几个人围着棋局喝茶，好不自在。
苏子荣也不在意，笑着拉着苏馥曦独自去了远处赏花。
话语声隔着树木传来，热闹且自在。
苏馥曦有些累了，躺在苏子荣的怀里，低声说：“今天真开心。”
“我也是。”
“只是可惜，没能看见院子里的花开。”
“以后还有机会。”
“还有你说的凤凰花，我也没看见！”苏馥曦不满地指控。
“他们也快回来了。”
“嗯，那就好。”
“……”
夕阳垂落，不知不觉一天就快要过去了。暖和的阳光照在两个人上，仿佛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衣裳。
但是，苏子荣却感觉到，苏馥曦身上越来越冷。
“苏子荣，我好开心。”
“我知道，你说过了。”
“我说的不是今天，是一直。遇到你很开心，被你喜欢很开心，嫁给你很开心，这些都很开心。”
苏子荣低笑一声：“多谢夫人夸奖。”
“还有、还有，喜欢上你，也很开心。”
苏子荣突然将脸颊埋入苏馥曦的发中，闷闷地说：“……是么，那真好。”
一瞬间，那刻意被忽略的悲伤破开牢笼，经过一天的酝酿，瞬间迷醉了人心。苏馥曦眨了眨眼睛，想哭，但是想了想，今天梳妆了，哭了就不好看了。
于是她扬了扬头，看着夕阳。
良久之后，她说：“小荣子，我有些累了。”
“……曦儿，我知道，你再陪我说一说话，好不好？”
“好。”
苏馥曦轻声答应，然后小声地开始说话，从他们四岁相遇一直说到如今。她似乎真的累了，说一句就要停下来，苏子荣也听得认真，时不时地也说上两句。
“没想到，我们都认识十四年了。”苏馥曦感慨。
“是啊，真快。”
“……小荣子，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表白时说的话吗？”
“记得。”他说：曦儿，我说我爱你啊。
“太没新意了！”苏馥曦很是不满。
“……”苏子荣显然也怎么觉得，于是没反驳。
“但是倒也是诚心。”苏馥曦又说，“那你想听，我的回答吗？”
“你说。”
“我也爱你，苏子荣。”
苏子荣笑了，垂眼看着苏馥曦，眼中温柔。
“不行了，我真的好累。”
“……再陪我说一说话吧，就一会儿。”
“好，说什么？”
“不知道。”
苏馥曦翻了一个白眼，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然后缓缓地闭起眼睛。
苏子荣低笑：“曦儿。”
“嗯？”
“曦儿。”
“嗯。”
“曦儿。”
“我在。”
苏子荣就这样，一声一声地唤着她，苏馥曦难得耐心地一个个回应着。苏子荣不知道叫了多少声，直到……
“曦儿。”
“……”
直到，怀中的人沉默，握着他的手缓缓松开。一个药瓶，自手中滑落……
苏子荣像是不相信一样，继续叫了几声，得不到人回答。他像往常哄着苏馥曦一样，轻柔地说道：“曦儿，别睡了，再陪一陪我，好不好？”
怀中人却不再回答。
苏子荣猛地抱紧那逐渐僵硬的身体，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却哭不出来。
林中人语声渐散，不知是谁打碎了一盏杯子。“哗啦”一声，惊醒了梦中人。
“曦儿！”
绝望的悲呼响起，空茫悲凉。
苏子荣抱着她坐在那里，仿佛看不见身后的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只是深深的看着苏馥曦，抚摸着她，一如往常。
他低声说：“曦儿，你要等我。”
最终，苏馥曦还是没有看见来自大域的凤凰花，那满院开满鲜花的愿望也再没办法实现。
曌和二年，若东苏府上河池里开了并蒂莲，注定是满园馨香无人赏，空留一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