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个名字 上
作者:本尊小学生      更新:2019-09-18 02:08      字数:5487

风渐息,月愈凄寒,云稠。大雪三日,暂息。

皇城内,盘桓百里的雕栏玉砌已积了一层厚实的白软,裸露着青砖的井字官道纵横交错,将万家宫室殿宇连接在一起。

子时将尽,欢腾雀跃的丝竹歌舞已悄然隐没,天子息,朝臣隐,面带倦容的华妆宫女们纷纷散去,留下一地的残羹冷炙由几个哑奴收拾。偌大的皇城里,猛然间只剩下了三三两两巡逻的禁军、成百上千在华灯中摇曳的烛火和几只在月亮上盘旋的寒鸦。

一切又回归死寂,皇城内恒古不变的死寂。在这被权力和欲望勾结的皇城里,永远蛰伏着这荒坟一样的寂静。这种寂静就如同弥漫于沼泽中的毒瘴,是根源,是不散的。纵使铁蹄与烽火能让其沸腾一时,激荡过后,罪恶与黑暗又会如潮水一般侵卷过来,迅速填补空白,然后万物再次归于这死寂。

此时,御膳房内却走出了一行红光满面的人,在清冷肃杀的夜色中显得十分突兀。不紧不慢的脚步在沙沙的雪毯上一点一点的回荡着。

“呵呵,皇上对四王爷当真偏爱的紧啊,八大样儿不说,快宵禁了还吩咐老奴到御厨那儿给餐盒里加只八宝鸭子。”

摇晃的灯笼将人前的一片雪映得橙红,也映出了这黑夜中一行雪客的身影。两个官奴提灯在前,为首的那人提着一只红木餐盒,体态臃肿,神色祥和,满是岁月的痕迹的脸上擦着白粉涂着胭脂,一双肥肥的肉掌却是十分油光水滑,看起来有些滑稽,但绝没有任何人胆敢对他心生蔑视。从他身边侍从对之毕恭毕敬的奴样儿便可猜之,这位正是当朝皇帝身边的红人王喜王公公。在公公身侧,有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淡漠的汉子,,从他紧抿的双唇和锐利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这是个冷酷而坚强的人。汉子身披玄色重甲,腰佩一柄四尺大刀,肩扛一只制作精巧的精钢劲弩,虎步一跨,发出一连串细碎轻巧的金铁声,呈现出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态。此人正是当朝皇城禁军大统领穆铁,武功高强,身经百战,一手虎虎生威的太行刀法更是让其享有大内第一高手的盛名。身后,十数名带刀侍卫和小太监不紧不慢地跟着。

说这话的,正是王喜王公公。

“长夜湿寒,到是有劳王公公了。”穆铁嘴角扯了扯,算是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是老奴麻烦穆统领一路护送了。再说了,咱家啊都是为皇上办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一提到皇上,王喜的眼中顿时流露出了光芒,对着北面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穆铁却好像没反应一样,只管低头走路。

二人不咸不淡的聊着,拐过大殿一角,身后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突然,从长廊的花丛里鬼魅般闪出一人来,王喜脸色一僵,却闻数声低喝,一个照面,十数位带刀侍卫已将其团团护住。穆铁却是神态自若,扭头看向苍穹之上冰盘一样的月亮。“宵禁已到,通行口令!”那人将身躯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孔。王喜定了定神,刚想出言询问,却闻穆铁用更加冰冷的语气回答道:

“寒鸦,回令。”

“月华。口令通过。”那人当即回道。言罢,立即单膝行礼道:“属下见过王公公、穆统领!”众人这才看清,来人身披铁甲长弓,佩刀上印的正是皇族禁军的标志。“退下吧。”穆铁沉声道。“是。”还未等王喜回过神来,这名暗哨就又像鬼魅一样,隐入一旁的黑暗中了。“穆统领,您这是?”王喜惊出一头冷汗,试探道。“暗哨,宵禁之后,认令不认人。”穆铁沉着的脸庞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精通世故的王喜立刻很见机的称赞道:“穆统领真是带兵有方啊!咱家的身家安危多亏了穆统领的保护才能苟活至今呀呵呵呵......”“王公公言重了。”穆铁抱拳,神色间却是毫不谦逊。

二人正世故间,忽见王喜停下脚步,扭头迟疑道:“话说......穆统领手下的哨岗可以随意......饮酒的吗?”穆铁神色一僵,循着王喜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的殿宇上,一位白衣少年正高高端坐在殿角之上,笑眯眯的望着他们!

“公公多虑了,我穆铁手下之兵并无此类人。”王喜闻言脸色变了,穆铁的脸色却放松了些,“待我前去瞧瞧!”“穆统领可得小心啊!”

穆铁大手一摆,冷喝道:“什么人在此撒野!”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像飞鸟一样腾空而去,穿越重重殿宇,直奔那皇城的最高之处。调息之间,子殿上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连忙借势腾起,飞掠上大殿一角的石兽。

再一晃,人已到了殿顶上。脚尖刚点地,手立刻按上了刀把儿,苍鹰般的目光紧盯着白衣少年,整个人如同一支绷紧的弓一样蓄势待发。

那白衣人却动也不动,只是笑眯眯地看着穆铁,左腕一翻,出来的却不是暗器,是一只装满地酒杯。

他是在这里饮酒赏月的?穆铁神色微微变了,他已看见那杯是皇上一个时辰前刚拿来赏赐太子的夜光杯。

仰脖,饮尽。少年嘴角流出一滴琼浆玉液,细嫩白皙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好一个风流倜傥美少年!

“可惜,这里不是你风流潇洒的地方!”穆铁冷冷道。

“为什么?”白衣少年看向他,精致华美的白袍微微鼓动——他是躺着说话的。“皇帝老儿能来,我就不能来?”

“皇上是真龙天子,你算是什么东西?”穆铁看着少年倦懒躺卧的身躯,空门四露。他有些不屑,只要他愿意,他有把握十招之内让这个轻狂少年的鲜血融化大殿的坚冰。

少年笑而不语,侧身添酒,手中提着的,是一只造型古朴典雅的酒缸,但闻一声流水,夜光杯中晶莹的酒液就又涨了上来,在月光下碧绿的汁液反射着奇妙的光泽。少年探头,用舌尖轻拭酒沫,神情中满是回味与悠闲。

但是穆铁却再也按耐不住了!他紧盯着那小缸酒——对,那酒缸——他怎会不认得那酒缸!

那岂不是适才宴席上贵妃娘娘拿来宴请百官的西域葡萄酒吗?又怎会在他手上?穆铁心中一寒,因为那缸酒的最后一杯正是由这个禁军大统领喝下的。

怪不得御史大人一直嘀咕着此贡酒怎与平常的桂花酿无二呢......

“无论你是谁,我都首先得承认,你很有本事。但是!”话锋一转,只问铿锵一声清鸣,穆铁腰间的巨刃已滑出刀鞘:“你来这里撒野,就是你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哦?怎说?”少年慵懒的声音传来。

“因为......死人是不会再犯错的了!”穆铁冷笑,丹田内真气已悄然运转到四肢百骸,如果说他现在是一张绷紧的弓,那么他的大刀,就是搭在劲弓上的利箭!四周的禁军和暗哨如船底的潮水一般悄然涌来,成百上千支劲弓利弩都将锋芒瞄准了那人。

但是白衣少年却好像没看到似的,他蓦然坐起,望向一旁的深宫,口中喃喃道:“唉......真慢啊,怎么还没来?”

还有同伙?穆铁忍不住问道:“你说谁?”少年轻笑:“天偷星啊。”“号称千手大盗的‘盗圣’天偷星?”穆铁心中震了震,若是那家伙也来捣乱,那可就麻烦了。要知道千手大盗天偷星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超级大盗,此人轻功奇佳,又善使各类迷药,成名数十年,愣是从未失手过一次。光凭他穆铁这千把人,倒是真难抓住他。

“我与那天偷星老头子赌赛,”白衣少年幽幽道,“我将皇后娘娘与太后老奶**上的草鸡钗对换下,他将皇帝和太子的虫子袍对换下,看谁先得手,输的人要将自己最得意的手法秘籍交出来......”“谁...赢了?”穆铁脸色有些难看了。白衣少年似笑非笑的看向他,道:“我已在这儿坐了半个时辰了,你说呢?”

“大胆!”穆铁怒喝一声,整个人向少年暴射而去,胆字刚出,手中的大刀已劈到白衣少年胸前空门处!他明白,今日若不能让这厮人头落地,择日人头落地的就该是他皇城禁军大统领穆铁了!

“轰!”一声巨响,碎渣飞溅,穆铁就看见了自己这十拿九稳的一刀深深嵌入了大殿顶上厚厚的琉璃瓦中。而白衣少年已单手撑起身躯,几个翻身就闪到了一边。

“好快的身法!”穆铁暗叹一声,不敢怠慢,一招“横扫千军”就又斩了上去,那白衣少年不紧不慢,双掌以一式极快的手法“贯石式”狠狠砸下,正好砸上了穆铁的刀侧,灵巧的身子借势后翻,又躲了过去。要知道,穆铁所使的太行刀法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行动上抢先一步,章法上压制对面,若做不到快人一步,这太行大刀的威力也不能悉数使出了。所以穆铁没有打算给白衣少年任何喘息的机会,片刻间,又使了十七八招,无一不是生猛霸道的招式——那白衣少年也还了八九招,其拳脚身法看似毫无章法,却是虚中有时、实中有虚,如云中漫步、水中捞月一样,一拳一脚随着长袍生风呼呼作响,打的煞是好看。二人你来我往,百余招居然还没有分出胜负。穆铁脸色有些急躁,少年神色却依旧自若,仿佛和大内高手过招是家常便饭一样。

“看箭!”穆铁见久攻不下,不免心生烦躁,忽然,他刀势回收,整个人爆退数尺,身躯一弯,肩头寒光一闪,一只森冷的弩箭已流星般的射出,直奔少年面门。此弩由墨家后人进贡皇室所制,遍体精钢打制,百步之内,杀人无血,十步之内,杀人无形,而这数尺之间,更是令人防不胜防。只听一声闷哼,白衣少年已如断线风筝一样,落下殿去。四周禁军抓准机会,数百只冷箭骤然射出,不一会儿,少年身上就插满了箭矢,身躯沉闷的砸进长廊边的草丛里,震起一团雪雾。

“如何?”一旁的王喜被众人拥簇着,小心翼翼的凑上前去,十几只火把和银刀将草丛照得通亮:“他..他死了没有啊?”众人拨开乱草定睛一看,只见那华袍少年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扭成一团,正斜躺在草丛里,双目紧闭,看起来已经僵硬了。“公公莫慌,待在下前去探他鼻息。”一名胆大的侍卫自告奋勇上前查看。“去吧,可小心些,莫要再踩坏些花草了!”王喜忙道。“属下明白!”侍卫小心翼翼的挪过去,俯下身伸出手指探向少年鼻翼,就这样等待着,一个姿势保持了很久。“喂!你在干嘛?”半晌,却见那侍卫还是一动不动,王喜不禁有些恼怒,“你,上去看看!”“是!”另一名看起来更加灵巧的侍卫忙作揖,作罢,飞身上前,正伸手间,忽然也不动了。“怎么回事!”穆铁带着一帮禁军从殿上轻功落下,拨开众人大步上前查看,他伸手一推,却见那两个木桩似的侍卫一点反应也没有,纷纷倒下。“点穴?”穆铁大惊,正惊疑见,忽然觉得大腿一酸,紧接着,左右臂的大穴也被人锁住,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动弹不得了。只见地上的少年睁开双眼,对他邪邪一笑,牙关间咬着的正是他射出的那支弩箭!身形舒展,十几支箭矢纷纷落下——原来他那扭曲怪异的身姿,正是为了夹住那些箭矢的箭头!

既然躲不开,自然只有接住了!穆铁如遭雷击,真是狡猾啊!可惜他现在就像餐板上的鱼一样,除了吼两嗓子以外,也只能干着急了。

穆铁脸气得紫红,堂堂禁军大统领输给一个梁上飞贼?说出去真是贻笑大方!

少年却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笑眯眯的望向他,又翘首看向天上:“雪又开始下了么......我该走了,老头儿认输了。”穆铁勉强抬起僵硬的头部,只见雪花飞舞的夜空之上,一颗红色的焰火正袅袅升起。

少年身影一闪,就似要离去。

“拦住他!”穆铁大吼道。

百余名禁军将士齐刷刷抽出佩刀,将白衣少年的退路紧紧围住,少年动了,却没有要向外围逃跑的意思。他身形一转,如同一只鹰一样的快速穿过人群。王喜只觉得眼睛一花,就看见身前的两名卫士飞倒向两边,紧接着,一只滑如羊脂的玉手已钳住了他的脖子。“香的恶心......”少年皱了皱眉头,把头偏向一边,似乎对自己身上的桂花香味十分满意。“别...别动!”王喜整个人瘫软成一团,他惊慌的看向四周围上来的卫士们,嗓子尖得像只小母鸡:“都把刀放下!不想活命了是吗?啊?把刀放下!”“放下刀!”一旁的穆铁活动着还有些僵硬的身躯,沉声喝道。众禁军整齐的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刀却握得更紧。

“小子,你要明白,这里是皇家重地,不是你过家家的乡野村府!偷鸡,摸狗,也要看个地方!我劝你趁早束手就擒,免得到头来多受些活罪!”穆铁看了看紧扣在王喜脖子上的少年的手,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救命啊穆统领!救救咱家啊......”王喜老脸扭成皱巴巴的一团,配上因恐惧而愈发尖细的嗓音,看起来有些狰狞。

“知道你们为什么能看到我吗?”白衣少年忽然笑眯眯的说。“什么?”穆铁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们之所以能看到我,是因为,我饿了......”这句话,要分三次来说,前半句,少年的人还在王喜身后,到“是”的时候,他已经将手中的老太监推开纵身腾起,再到“饿”的时候,他已在一旁大殿高高的殿角上了,手里还托着一盘八宝鸭子。

“什么时候......”穆铁面如土色,看了看王喜手中紧闭的食盒。里面想必已经空了。

“穆统领的太行刀法刚猛有力,想必已有了六七成火候,只是穆统领所学偏向于马上纵横之术,在屋顶上对付在下这梁上君子,还是差了不少,若是再练个十年八年,或许就能赶上十年八年前的我的六七成了吧?哈哈哈......”白衣少年风华无限,爽朗的笑声随着飘飘长发,弥漫在皇城漆黑的夜空。

“可恶!放箭!”穆铁脸气得通红,怒骂道。伴随着一阵嗖嗖的破空声,成百上千支寒光闪闪的利箭破空而去,齐齐射向高处的少年。

少年大笑着,手托瓷盘如同神君下凡,挥舞间,带起一片残影。一阵叮叮当当声,近身的箭矢居然全都被其打落下来。有一支箭正好穿过了鸭子,少年嘻嘻一笑,掏出手帕,就着箭刃将最肥的一只鸭腿切下来裹好,随意一抛,那盘缺了腿的八宝鸭子不偏不倚的落下来掉到了食盒上,还骨碌碌打着转。

“鬼....鬼....你是鬼!”王喜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涂着胭脂的嘴唇都泛白了。

“哈,没错,我,就是‘鬼盗’!”白衣少年腾空翻起,一个闪身,人已掠出十丈开外。

“好快的身法,莫非是他的徒......”穆铁惊疑的看着越走越远的少年,双拳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却终究没有飞身上前。

“鬼手幽步罗刹命,欺天盗地萧不逸——”脚尖再已点地,白衣少年已化作一颗白色的流星,划破茫茫雪夜,掠向远方清亮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