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谁家玉笛听落梅
作者:落梅如雪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070

他把我抱进屋,又闲话了会,便到了用晚饭的时候。过去一直病着,因而我都是在自己房里用餐,这回大好了他便叫我过去正房和他一同用,我想到了那边人多眼杂必是规矩多的,就摇头道:“我不喜欢和许多人一起吃饭。”

他笑,“哪有许多人,只有愚兄和妹妹两人啊。”

“诶?你的亲眷们呢?”难道除了仆从就他一个?

他声音低沉道:“先慈先严已于大前年相继辞世……”略顿,“只有个妹妹,向来住在洛阳外祖家,不甚常回来的。”

“嫂夫人们……”我装出很认真的表情。

他嗔道:“我几时娶过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咳……我在这边习惯了,不想换地方。”我低头曼声道。

“前些时日也罢了,妹妹病中的食物都是清淡的,如今不同,只怕浓脂腻香熏了妹妹的兰闺芝帐。”

我略一想,倒也有理,随即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雨似乎停了,我随他步上游廊,就见小澜果真捧了几样文房用具回来,我笑望向他,他面色如常,吩咐放了东西就过来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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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边的格局和我那边类似,只是换了全堂的红木家具,更见端庄。

他拉我在一张壶门托泥长方桌边坐了,就有丫鬟婆子安箸捧饭进羹。雕花金橘,香药木瓜,莲花鸭签,鲫鱼脍,生豆腐百宜羹,三鲜笋、鸡腊之类,卖相还不错,也不是太油腻重口,只是我一向吃的不多,每样浅尝辄止。正要感慨两人何必要吃这许多,浪费可耻且不环保,忽想到似乎大户人家吃不了的饭菜都是撤下去赏给有脸面的下人的,万恶的旧社会啊……

刚才在路上便想,古人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看他家丫鬟小厮的行事就知规矩不小,此餐定是乏味的紧了。没想到他虽是吃相颇为斯文——显见自小家里是有规矩的,却也并非噤若寒蝉,除了殷殷劝我多食,也偶有闲话食物的掌故趣闻。我知道后世的苏轼、袁枚、李渔不仅是文坛的泰斗,亦是饮食上的方家,意外他居然也懂美食之道,看他那一副出世的闲人样,谁知竟是个浊世的佳公子。

饭后,先呈上漱口的茶水,而后是喝的香茶,我实在忍不住,便道:“饭后饮茶是极不科学……嗯,那个,极不符合养生之道的,饭后喝水会冲淡胃液,不利消化,即便是汤也该饭前用,何况茶会使油脂凝结在大肠上……”一口气说完,也不知他能否听得明白。

他看我的眼神果然有些迷惑,略迟疑,还是微笑了道:“就依妹妹,以后饭前用汤,饭后不吃这茶了。”

我微笑着看他;“为保持苗条的身材,我们出去散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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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黄昏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湿湿地扑上行人面。他带我来到后园,被雨打过的各种花树俱有些娇肆的野态。虽不是百花竞放时节,但遥想春夏时分必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想着,不禁脱口吟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微笑看着我,“妹妹填的曲子词?”

“不是,是个……”后悔,怎么提到了明代的杂剧,“是个古时的故事,叫‘牡丹亭’,”看他面上的表情似颇感兴趣,我接着道:“讲的是有个闺中的小姐,遊后花园时因春感情,回房后做了一梦,梦到一位公子,呃……”我语滞,再次后悔。

“如何了?”他见我不讲,追问着。

“嗯……”我大窘,怎么说呢,“……楚王梦阳台(1)……”我垂了头,声音几不可闻。

半晌没有动静,偷眼看他,他正微红了脸,眼波湿漉漉地望着我,一阵晚风拂过,我的裙被吹得鼓起,象朵含羞半开的花,帛带飘飘的荡着,一下一下轻点着他的袍襟。

“有点凉了,我回去了。”我遮饰着往回走。

他跟在后面沉默着走了一会,忽开口道:“再后来呢?”

居然还问……

“后来这小姐就相思死了……”

“啊?”他惊诧,“怎这等结局!”

“没完呢,这小姐死后就葬在园里,宅子也改成了庵观,三年后这梦里的书生进京赶考寄宿在这里,发现了小姐的画像,开了棺,小姐还了魂,几经周折,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似舒了口气,含笑道:“如此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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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回房,嘱咐我久病初愈要多休息,似有些不舍但还是早早离开了。过去病着每日昏昏欲睡倒还不觉得如何,现在精神大好顿觉没有晚间娱乐的古代夜生活当真够乏味。拿了本书在灯下看,无奈烛火昏暗,看一会就觉眼睛生疼,明知时间还早,却也只得让小澜服侍着卸了簪环,躺在床上假寐。

百无聊赖,难以成眠。

又这样躺了许久,越发的烦闷,忽想起刚才在后花园见到背阴处一带玉簪花开的甚好,不如去偷两枝拿回来插瓶。想到此不由精神一振,终于有事做了呢。

穿了件略厚的夹襦,头发只拿条纱帛束了,蹑手蹑脚走出来,果然见小澜正在外间小塌上睡着,梦里尤不忘挂着微笑。我莞尔,轻巧地溜到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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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胧月正缀在天上,凉风习习,有些秋夜的清寒。我回忆着刚才的路径,这宅子大的烦人,七拐八绕,终于到得后园。

那些洁白无暇的玉簪正娉婷地立着,清雅柔媚,暗香盈袖,滴泫的雨珠,似娇泪涟涟。那些花,有些已微绽了花瓣,有些还正自含苞,我见那开了的,形似纯白的百合,未开的一个个犹如精巧的小纺锤,鼓鼓的胀了尖端。一时童心大起,蹲下身子,轻轻捏住一只花苞,把一面按的凹下去,吃吃轻笑,如此就象个白瓷小勺了。

正做着坏事,忽听得耳畔衣袂风响,一个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妹妹又跑出来调皮。”

我大惊回头,一个倾长的身影出现在背后,我抬头向上,李归鸿正似笑非笑的俯视着我。

“怎么不好好在房里睡觉?”他抱了臂,佯怒着问我。

“人家睡不着嘛~”我起身轻轻扯他的衣袖,“本想偷几枝花拿回去插,还没下手就被擒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容色微变,瞪我:“不许胡说!……我折给你。”说着俯下身,挑了几枝花头开得多的折了下来,凑成一束,递给我。

我轻轻把花抱在怀里,青绿修长的茎,一蔟蔟洁白的花悠悠吐着香,我贪婪的吸气,有些迷醉。

诶?这是……花香之余似还有别的……我把鼻子凑到他衣襟上嗅,今日除了他一贯的熏香怎么好似还有一缕别的味道……

“做什么……”他眼睛亮亮的,并没有躲。

“好象有什么味道……诶?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奇怪啊。

他轻笑,“妹妹这鼻子当真好使。”说着伸手揽了我的腰。

我只觉腰上一紧,腾云驾雾般飞起,待得立住了身子,定睛观瞧,脚下竟是一带飞檐!四下里的景物俱收眼底,轻雾薄云贴面而走,寒气夜风掠鬓而过,我一惊险失了重心,赶紧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亦箍紧我的腰。

他的呼吸就在头顶,贴得这样紧,他身上的温度脉脉袭来,他的心跳,和着我的,在寂静夜里震天般响。

定了定神,轻轻抽回手臂,不好意思看他,只低声赞道:“原来你还会轻功!好厉害!”

他似笑了下,抱我向旁移了几步,咦?这里居然铺了小毯。他拉我坐了,仔细把我的长发委在小毯上,不至沾上屋顶的灰尘,“我正在这赏月呢,就见有人跑出来扮那雅贼。”轻笑,语气里带着戏谑。

我向下一看,园里的景致清晰在目,刚才果然是被他偷看了去,心有不甘,目光一转,瞥见旁边一物……

“哈,你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喝酒啊!”我抓起身边的一只西域酒囊在他面前捉脏般晃晃,含笑睇他。

“被妹妹识破啦,”他接过,挑了一边嘴角,眼睛亮亮的,荡过一丝诱惑的笑意:“要不要试试?这是西域的葡萄酒。”

“才不要,想灌醉我啊?”调侃的语气。

他一笑,打开盖子仰头喝下,漂亮的下巴高高仰起,颈项抻出一条有力度的线。

此时的他,好象和平时不太一样,是由于微醺,还是因为在月下?

“你夜里常在这偷……赏月?”我忍笑,一直以为他斯文儒雅,原来夜里还会上房喝酒。

“恩,我从小就喜欢上房爬树,有时夏夜就睡在这儿,先父也禁我不住,那时是‘爬’上来,直到遇到我师傅。”他目光飘向远方,继续道:“说来惭愧,我小时淘气的紧,看到书本就头疼,多少先生不是被我打跑就是被我气走,每日里只在园子里玩耍厮混。”

诶?看不出他小时是这样啊。

“在我七岁那年,有个夏夜正躺在此处乘凉,忽看到有条黑影从那边掠过,我开始以为是只大鸟,后来才看出是个身法矫健的异人,她只一跃就从一个屋顶飞到了很远的另一个,就如展翅的大鹏,我激动得跳起来看她,心里充满敬慕。她似乎也看到了我,竟然到了我跟前,上下打量我,问我为何在房上,我激动着说不出话,良久,拜身于地请她教我功夫,她笑说遇到就是缘分,何况见我根骨奇佳,正是学武的奇才,便收了我。”

我支了下巴,睁大眼睛听他讲,竟有这样的奇遇!

“于是她约我每晚去河边僻静处习武,先是修习运气吐纳的内功心法,而后是传授拳脚兵刃的招式套路,并给了我一本心法秘籍,我一看就楞了,全是不认识的字,无奈,只好又去求父亲延师教我读书认字。”

“有一日我来在河边,发现师傅已经到了,正在悠悠的吹一只萧,我听得呆住,从不知竹子能发出如此好听的声音,便求她教我,她掏了本诗集掷给我,说道哪天全背熟了才肯教。我那次才知道原来我竟是聪明的,因为第二日我便一字不错的全背下了,如此我便学得了吹萧。后来慢慢发现,我师傅真是位高人,除了武艺高强,诸般杂学竟也是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拜她为师端的受益非浅。只是师傅对自己的来历却三缄其口,只肯告诉我她姓聂。”

“大约过了十年,有天我一如既往去河边,却见师傅坐在柳树下,慈爱的望着我说有两件事要告与我知晓,第一件,她已无可教的功夫了,今日便是分手之期;第二件,她与我父有旧,是我父亲专请她来教我的。”

“啊?!”竟是这样!

他苦笑着继续道:“我过去只道父亲待我严苛,似并不甚喜欢我,直到那时才觉悟父亲为我竟用了如此苦心!我下了决心要好生孝顺父母,承欢膝下,不想……”他语声凝咽,目视远方,良久无言。

我记起他说过父母俱已亡故了,想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而他父亲能想出这种方法,比之那些一味只知高压施教的父母高明了岂止百倍呢,如此行事,当真是令人神往。心里一叹,望着他柔声道:“那你师傅呢,后来还见到过吗?”

他摇头,“没有,师傅这样的世外高人,居然为我羁绊了十年,教养我成*人,许是见我学成又四方游历去了,而这份恩情我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报答……”他轻轻叹息,声音渐低了下去。

我抱了膝,脸枕在臂上,静静看着他,月辉如纱,柔柔覆在我们身上。四目相对,脉脉无语。

似有笛萧之音,融在清风里,若有若无地飘来,他侧耳辨了,轻声道:“是〈梅花落〉(1)。”

决定了,就这样!我抬起脸,勾了嘴角,向他眨眨眼睛,“我刚刚做了一个英明的决定~”

他一笑:“又有什么古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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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阳台‘的典故,出自战国楚宋玉《高唐赋》序:楚王游高唐,梦巫山神女荐枕,神女化云化雨於阳台。后人以高唐、**、巫山、阳台、楚台表示OOXX。

(2)〈梅花落〉:古曲,唐时流行。 小说-555原创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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