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日暮何人落翠钿
作者:落梅如雪乱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188

“碧溪流云,去把店门关了,我们去吃晚饭啦,厨师手艺太好也不是好事啊,简直是要我胖呢!”

流云笑道:“小姐这身段,便是再胖几分也不打紧!”

我笑,还是算了。

此时社会的审美趣味,已由盛唐的雍容丰腴演变为秀润妩媚,美人、美器都以清丽雅致为佳,服装方面较之唐时的宽袍大袖渐渐展为窄细合体,披帛、裙带也向狭长展,总之珠圆玉润的美人已经ouT了,尤其我的口味早已被穿来前以窈窕为美的社会审美所毒害,所以我还是坚决要保持苗条身材的。

五代十国时期虽是战火纷飞的乱世(好在我所在的后周由于有了郭威和柴荣两代明君已经开始由乱入治了),但女性们追求美的热情却丝毫没有降低,就说女子化妆必备的“面靥”和“花钿”,初唐中唐时还只是用金箔翠羽剪成小圆片或花形贴在酒窝、额头处,到了晚唐五代,女性脸上贴的妆饰不仅数量越来越多,款式也越来越奇特,甚至一度流行花鸟的造型,“点绿斜蒿新叶嫩,添红石竹晚花鲜。鸳鸯比翼人初帖,蛱蝶重飞样未传”,这说的不是绘画作品,而是美人贴满了面靥花钿的脸呢!

不过我对这种贴一脸小花片的入时妆容实在是敬谢不敏,而且由于这东西是以呵胶粘贴,随着人的表情动作经常会有遗落,不仅暴露行踪且还资源浪费呢,何况脸上贴着东西,毕竟会有心理障碍,总觉得就算打个喷嚏都会象那天王棠那样红红绿绿金光闪闪掉一地……

起初碧溪流云每天早晨给我梳头时总是要撺掇我做这种入时妆饰。好在李白同学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名人名言,每当她们引诱我往脸上贴东西时足以令她们缄口结舌。时间久了她们也就不提了。

古时女子用于梳妆打扮的时间和高生活节奏的现代女性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全套地化妆过程包括:敷铅粉、抹胭脂、画黛眉、染额黄(或贴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涂唇脂。尤其是不事生产的中上层社会的仕女们,本来就没什么事做,通常地是做些针线女红打时间,若是看看书或是以琴棋书画自娱已是难得的高雅了,何况又是以色事君地封建男权社会。女性自然把大量的时间都谋杀在对镜贴花黄上。

我自己虽是不贴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但有时也不免会猜测遐想,一个真正的古代娴婉女子,当她安静地坐在闺房内镜台前,纤指拈起一片片金靥翠钿、蔷薇面花,呵化了蜜胶,小心翼翼把它们贴到已化了精致容妆的脸上,是怀着怎样地憧憬期待呢?那些看到她遗落笑靥的多愁善感的人们,又会生出何等的浮想呢?是的。他们一定是多愁善感的,所以才会有“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西子去时遗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这样细腻香艳的感怀怅惘吧。

几千年来,女子很悲哀的奉行的是“女为悦己者容”。后来升级为“女为己悦者容”。不过我认为最高境界还是“女为悦己容”,漂亮不是为了某个男人。而是为了取悦自己。

这是我认为地追求美的理想境界。

门口传来流云的笑声,估计又是在和碧溪调侃开玩笑呢。流云是家生女儿,她老爸是府里管家(就是曾遭小弥“毒手”治咳嗽地那位),从小生活环境稳定,和外面买来的丫头自是不同,性子格外活泼开朗些。

我正盘算着该在“坐看云起”加些秋季滋补贴膘地菜式,忽听流云一声惊叫,我赶紧向大门口看去,只见一条身影从将关未关地门缝里侧身溜进来,一边向流云揖着:“惊吓到流云姐,惭愧!惭愧!”

一袭柳黄色长衫,头上一顶帷帽遮了面目,虽是看不到脸,不过,在我认识的人里,无论男女,上街带帷帽地,只他一人……且不说他那独特的声线,只以我专业人士的眼光看身材也知是谁。

一笑,看他风摆杨柳地飘过来,这翩跹风姿,还真让人产生绝世美女的联想呢,不觉脱口道:“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说完大悔,怎么能用西厢的句子和他打趣,他若是知道出处我可要羞死了!虽说这时代《西厢记》还未出世,但元稹那厮的《莺莺传》(1)已经有了啊,但愿他是正经道学先生不看那种东西……

让到厅上落座,他摘了帷帽,一双妙目似嗔似怨,“烟烟,并非是张生那等始乱终弃之徒!”

我承认,我低估了杜……

咳一声,赶紧岔开话,“有日子没见了,今天怎么想起在这个时间出现啊?书童也不带一个。”眼见天就黑了,他居然敢一个人上街?也不怕被劫色?

不过……看他面露憔悴之色,桃花眼也没什么神采,虽说他从来不是丰神英毅的类型,但通常状态下也不至于“病西施”到这种程度吧,我不免疑惑起来,“难道你又病了?”

他闻言红了眼眶,哀怨道:“不曾病,只是……若不是画笺在家里抵挡着,我此刻还溜不出来呢!”

“诶?出什么事了?”

他蹙眉叹道:“皇上……皇上日前赏下两名姬人……”

哦!!荣哥这家伙,居然还真做了!

“自这二女到来,可怜舍下再无一日安宁!这两女仗着御赐的身份,平素好不张狂,全然不把那大虫放在眼里,白日里这三人谩骂撕打不休,夜间……夜间……竟想方设法往我屋里钻!!我纵使把门窗栓紧。仍是连个囫囵觉也睡不成!可叹我夜夜噩梦不断,梦魇里都是女鬼狰狞!!呜呜……”他低声呜咽着,以袖拭泪。

紧紧咬着牙……到底没忍住。我笑倒在桌上。

“烟烟!当你是好人才说与你听,再笑、再笑我回去了!”说着站起身。但并未迈步。

他涨红着脸,带了几分嗔恼,颊上泪痕未去,我简直要怀疑他是如何顽强成长的,这海棠带露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了就想欺负他啊。

我一边笑。一边扯住他的衣袖,歉然道:“不好意思哦,我也知道不该笑的,可实在忍不住……哈哈哈别生气,坐下说话。”

他横我一眼,毕竟还是坐下了。

“碧溪流云,你们先下去吧。”看她们那想笑又不敢笑地样子,简直是活受罪嘛。

屋里只剩了我们两人,杜拭泪道:“想我杜怎这般命苦!十年寒窗。一朝朱紫,虽是……”幽怨瞥我一眼,一叹。“但能时时见到烟烟也就是了,谁料想现如今竟落到这般田地!猛虎噬人于前。恶狼啖骨在后!萧萧易水。楚歌四合!今日便与烟烟永诀矣!”

我忍笑,“哪有这么严重!说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怎不是生离死别!家里本就有了一头大虫。这回竟又来了两只恶狼!怕是再过些日子,这把骨头都要被她们吃掉了!”

诶?什么意思?你是想用“吃干抹净”这个词吗?我上下打量他,我怎么没想到呢,他这样子,该不会是……那个什么……过度吧?

“你这是享了齐人之福啊,不对,齐人才一妻一妾,他不如你呢!有什么可抱怨地,这不是天下男人的理想么,莫非,你这就是传说中地得了便宜卖乖?”眄睨他。

他诧异道:“这怎是便宜!分明是万端的苦楚!”忽然顿住,妙目圆睁,“烟烟,你莫不是以为……”

尴尬,“咳,没什么,很正常……在这个时代很正常,你不用解释……”

他幽幽打断我,声音无比柔婉哀怨,听在我耳朵里却好似平地一声惊雷:“烟烟你不知我么,我痴活二十载,除你之外,又何曾动过旁的女子……”

真魂出窍!!目瞪口呆!!什么意思??难道你动过我?!!莫非……他他他和过去的水小姐……已经暗渡陈仓了??!!!

天哪

“你……”我紧紧握住圈椅的扶手,声音有些颤抖,“你地意思是……你、你当初,对我做过什么?”

即便我不是古代女子那种贞洁观,但……总要给真心喜欢的人啊!!难道就这么……好吧,我知道是我的灵魂霸占了这个身子,所以我没权利对这个身体过去的主人说三道四,可是,可是……

对了!难怪那时水小姐因他失约就要自尽,定然是觉得自己被始乱终弃了啊!古代女子哪受得了这个,所以她才不想活了啊!

竟然是这样!

想不到他们居然……

看着那么道貌岸然的人……

他面上升起两团赤霞,秋波水粼粼的,只脉脉望着我,却不说话。

为什么不反驳我!难道真的被我不幸猜中?!我一急,只觉鼻子酸,眼眶已有些潮了。

他一惊,“烟烟莫哭,是我的不是,我……我……”

“你、你是不是和我……和我……”我又羞又气,那种话实在难以启齿。

他轻点头,红着脸柔声道:“当日你尚在澶州,我客居在你舅父大人家中,那一夜你我后园相约,正是更漏方深,蔽月轻云,森森凤尾,细细龙吟,一时把持不住,偷尝了樱桃颗……你虽已是太上忘情,于我却是刻骨铭心……”

“嗯??什么??偷尝樱桃颗??……只这个么?难道你没有……呃……进一步的举动?”羞红脸,小声问道。

他满脸通红,微愠道:“烟烟你只当是登徒浪子么!我自知此事极是越礼,已然于节有亏,又怎能再秽乱闺帷!”

我长吐口气。软倒在桌上,绷紧地神经骤然松下来,只觉有一滴冰凉无声地划过眼角。

吓死我了……

“烟烟?烟烟?”他走到我身边。轻轻扶住我的肩头,“烟烟你莫要自苦如此。千般不是全在身上!只要得你肯,我明日便……”

赶紧擦干眼泪,我站起身,截住他的话头,“我真要被你吓死了!走吧。陪我去吃晚饭。”

见他目露疑惑,我红了脸,先他一步走出去。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释然让他起了疑,我当然不是说亲亲无所谓,不过相比刚才我地“小人之心”,这足已让我如释重负。

是的,这次真地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他地君子之腹了……

不过对于他们这种受封建礼教荼毒长大的人士,恐怕这已经是极严重地越礼行为了吧。

“你刚才说什么只动过我一人,那王棠呢!你们还……”走在曲桥上。想着刚才平白就被他狠狠吓到,不觉就开始找茬寻他麻烦。

身后的他沉默着,半晌闷闷道:“成亲后我自是没动过她。但之前醉酒那次……我不记得了。”

回头看他,他目光茫然落在远处湖边岸上。带了些许清冷。

很好很鸵鸟!

只是。对于他来说,我何尝又不是如此呢……

天气日渐冷了。又到了贴秋膘的季节,适度摄入热量又成了值得关注的问题,尤其是当你有个手艺绝佳的厨子时。

前两天大厨做地一道蟹生遭到了我的盛赞,厨师大叔一高兴就讲了做法,先将生蟹剁碎,以麻油熬熟,待冷后,把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剁成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即可食用。辣椒是在明末传入我国的,但国人食用花椒却是有悠久的历史,花椒的辛麻,同样也很刺激味蕾,配了肥美的蟹肉,当真是“双螯玉肉嫩,块块红膏香”,谁说古人不懂吃?这古法“香辣蟹”就绝对是人间美味呢!

所以今天我让厨师把这道菜又做了一次。

我看着面前的蟹生、黄雀、玉蕊羹、糟茄、酿瓜、酥儿印、五香糕,微笑。

不愧是我的厨子,手段就是高明!我虽是刚受了惊吓,但毕竟属于“噩梦醒来是黎明”,很快就愉悦的沉湎于美味中了,而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秀眉微蹙,妙目含愁,明显食不知味我没给人布菜的习惯,只是虚让道:“多吃点啊,睡眠不足已经很影响美貌了,要是再吃的少怎么对得起迷恋你地那些姐姐妹妹嘛……你觉得这茄子味道如何?”

他点头,“极好,极好。”

“……这不是茄子,这是黄瓜……你到底有没在认真吃啊,这是对厨师的不尊重,也是对食物地不尊重哦!这么吃下去还会对肠胃不好呢!”

他尴尬一笑,夹了一块黄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唉,这位同学,你知道吗,这是人生常见地误区,只因你心里过分执著于过去或者未来,于是就无法专注于现在,于是就错过了现在还握在你手里的、你还可以控制地时光!”

他柔柔一笑,也不知听听懂没有,轻叹道:“若是能永远如此刻这般,此生心愿足矣!”他看着我,眼中慢慢凝起一层水雾。

我叹息,放下筷子,认真道:“你对我说实话,皇上赐的那两名美女如何?你有没有喜欢的?”

他皱眉,“自然没有!”

“当真?说真话!我只问这一次。”

他面上带了浅嗔薄怒,“烟烟你不信我么!我根本就未正眼看过那两人!!”

我笑,“如此说来是你没看清啊,你回去仔细看看,没准一见倾心呢!我估计皇上赏的应该错不了。”

“烟烟!你非要逼我说出口么!”

“嗯?”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道:“虽驽钝,却也略知元微之曾经沧海之意!”

我知他是指元稹那著名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只是以这种状态说出来……我讪笑,“你不要急嘛,我只不过是想给你个小建议,不过这建议略微有一点点不厚道,所以我先问清楚,以免误伤了你喜欢的人……”

他眼睛一亮,“烟烟有何妙计?快快讲来!”

我微笑,勾勾手指,“只是个小建议而已,附耳过来……”

今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寒风萧瑟,点水成冰,总觉得天气冷时人的心情就会比较沉郁,我简直要效仿古代女子幽怨地道一句“寂寞小帘风露冷,玉盆脂水已成冰”呢,眼见这一年就要过去了,人生还真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

这一日,荣哥来了就坐在一旁,看着我,沉默不语。

我捧着小手炉晃到他面前,“你怎么了?好象不太高兴?”

他不答,目光只是落在我的手炉上。

女生多半都是寒性的体质,尤其是偏瘦的mm,这水小姐的身体也不例外,好在我自从练了内功抗寒能力大增,再过冬天也不是那么难受了,不过毕竟还没修炼到数九寒冬穿单衫的境界,能穿不太臃肿的冬装而不觉得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至于象面前这家伙这样只穿件夹衫就出来晃,我是不敢做此想的,须知现在是农历十月啊,转换成阳历怎么也得是十一、十二月的样子吧,我已经手炉不离手了。一方面是为了取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是自春夏的团扇之后,身为闺秀淑女必备的应季道具呢!至于被底香球,就是那种无论在被子里怎么翻滚,香灰都不会侧溢的薰香取暖两用香球,自然也早备上了。

“怎么样,漂亮吧?这手炉是云飞渡为我特制的,最新的安全型到手炉上的锦套了吗?我专门作成了有领口衣襟的样子,象不象一件胖胖的衣服?这种手炉套我做了很多,作为冬季给客人的赠品,你看是不是很可爱啊?”捧到他眼前给他看。

他盯着手炉……和我捧着手炉的手,淡淡道:“你这些时日与云飞渡倒是颇为亲近嘛。”

我把手炉抱在怀里,看着他但笑不语。

他终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的样子,瞥我道:“怎么?怎这般笑?”

我挑眉奸笑,“大哥,你难道还没觉么?”

“甚么?”

“这小说走的不是男人都是情人、女人都是敌人的路子啊!”

他面无表情,垂目,喝茶。

得意,心中生出些许胜利的小快感。

安静了片刻,他放下瓷盏,抬眼冷然道:“是你给杜出的主意罢?”

注释:

(1)唐代传奇。元稹撰。原题《传奇》。《异闻集》载此篇还保存原题太平广记》收录时改作《莺莺传》沿用至今又因传中有赋《会真诗》的内容俗亦称《会真记》,写的是张生与崔莺莺恋爱后来又将她遣弃的故事。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和元代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都是在其基础上修改润色而成的。

青莲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