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月当空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049

看着倨枫回忆起往事有情绪却难以泄的模样,青玄的心底也一股酸酸涩涩的潮水在随之奔涌而出,噬咬着身体的每一个地方。虽然已经极力遗忘,可是,如此情境之下,他仍旧免不了会忆起当初四处流浪遭人凌虐的日子,尤其是男娼馆后院的暗室里那生不如死的三天。

是的,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师父当日曾经点化他,希望他偿赎磨砺,能够有所悟。而今,倨枫这些忿然的言语,相似的经历,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蓦然有了新的感触。

人性本就是如此,趋利避害不过本能罢了,苛责得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能感受到倨枫内心的委屈,青玄微微点头:“那时,是喻澜救了你吧?”虽然是在询问,可语气却是非常肯定的,此时此刻,也似乎只有提及倨枫最为在乎的那个人,才能让他从那痛苦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一如自己每一次看到师父,便就只会觉得之前所受的苦都是重重考验,如同凤凰的涅槃,唯有经历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才能浴火重生,羽化,乃至蜕变。

无意识地回转头看了正在闭目凝神打坐的千色一眼,青玄心中酸涩的潮水瞬间就平息了,余下的,全是他与师父朝夕相对的点点滴滴,平静而隽永。

果不其然,提到“喻澜”,倨枫那原本紧握到有些颤抖的手,慢慢地便就松开了。

是的,那时,若没有喻澜出手相助,他定然会被活活烧死。

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妖娆而慵懒的女子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看中的,是他精致俊逸的面容,如此美少年,就这么被烧死了,实在暴敛天物,不如便宜了她。怀着这样的心思,她一时兴起救了他,将他视作解闷的玩物之一,肆意玩弄于鼓掌之间,享受最完美的新鲜感。

而在他看来,喻澜虽是妖,可于他而言,却是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毕竟,在他濒临死地之时,没有神祗从天而降,有的只是她那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的面容。那时,在经历了人生最惨烈而绝望的变故之后,他无依无靠,便就认定她是自己生命中仅存的一旦光亮。以至于,他为了掬住这道不知几时会一闪而逝的光亮,竟然不惜放弃了一切尊严,心甘情愿地追随她到了妖界。

岂料,到了妖界他才后知后觉,她不仅是妖界帝君座下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堂堂公主,也是个惊世骇俗的风流胚子。她平素最喜面容绝美的少年郎,四处拈花惹草,招蜂引蝶,甚至还养着人数目众多的公子侍郎,莫说是节操,根本可以称作是毫无廉耻之心!这一切,对于自小就潜心修道素来单纯的他而言,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使得一直因修道而清心寡欲的他得以初尝何为“贪嗔痴恨恶欲”。

本以为她是他生命中仅存的光亮,可走近了才现,那不过是漫天流萤造就的假相,未曾天明,便就消逝了。然而,后悔已是太迟,作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得凡人,他对道术一窍不通,自然也没办法通过人界与妖界相连的通道,只能被迫留下。

然而,在她誊养的众多公子侍郎争先恐后地讨好她,取悦她时,只有他如同活死人一般,眼神冰冷,偶有言辞也是刻薄毒辣,明明心里满满的都是她,可却偏偏不屑一顾,视她为无物。

这样乏味且不听话的玩物,对于素来惫懒随性的喻澜来说,自然很快就腻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将他抛诸脑后,置之不理,毕竟,她的身边多的是绝美少年,他的容貌不算最拔尖的,性子也不够乖巧迎合,再加上又是个低贱的凡人,哪里有资格使得她驻足流连,爱不释手?

妖界乃是弱肉强食之所,妖帝的几个子女之中,喻澜无疑是最强也是最受宠的,甚至还是众望所归的妖帝继承人,这一点,自然是她素来目中无人的恃仗,只是,放眼整个妖界,她却也是最随心所欲不受约束的。

她的兄弟姐妹们虽表面对她毕恭毕敬笑脸相迎,丝毫不敢造次,可是,心底却是日夜不停地思索计划,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击败她,打压她。

毕竟,唯有击败了她,才能成为最强!

终于,她的随心所欲和放浪形骸惹怒了向来宠爱她的妖帝,为了挫她的锐气,予她韧性,使她最终可以具有可以成就大业的霸气,妖帝故意打伤了她,还将她独自贬谪到了妖界大荒之中,命她静思己过。

除了冷笑着旁观的兄弟姐妹,还有无数急着与她划清界限的狐朋狗友和公子侍郎,她仿似早已经看透了一切,显得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淡然一笑,便就拂袖上了路。到了大荒,她在无数异兽中看上了两条乌蛟,想要将其制服,可却因为有伤在身而反被乌蛟重伤,吃了大亏。

那时,唯有他留在了她的身边,只是依旧眼神冰冷,言辞刻薄,一切的表象只是为了掩藏那故作坚强的外表下澄澈而敏感的魂魄。明明近在咫尺,可是,他却无比害怕,只怕这同甘共苦是昙花一现,最终无力挽留一丝一毫。而且,她的言行举止仍旧轻佻慵懒,似乎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经常对他戏谑挑逗,看他怒气冲冲的模样。

直到有一次,她以激将法诓得他为她誓,愿生生世世追随,她才微微一笑,对他许下了他从未预料到的誓言。

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愕,他浑浑噩噩了许多日子,战战兢兢,只担心她是一时心血来潮,说过的话如同过眼云烟,全然做不得数。所以,当某一日,他小心翼翼地问起时,她却靠在他的怀中,轻轻慢慢只反问了一句话——

需要有多喜欢,才会愿意无怨无悔地追随一个放荡不羁的魂魄?

那一刻,他蓦然明白了一切,不再怀疑,也不再恐惧。

他对她的心意怎样,她,也亦然。

只是,人与妖毕竟殊途,当做玩物玩弄一番倒也无妨,可若是真心以对妄图长相厮守,那便无疑是痴人说梦。毕竟,她乃是不老不死的妖界公主,而他是个凡人,韶华弹指,他的一生于她,不过瞬息。因着置身妖界,他的躯体不堪重负,急衰老,不过数年,便就已是强弩之末。本不寄望她会有什么惊人之举,可是,她竟真的信守承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妖帝之位,宁肯被永生放逐,这数千年来一直带着他踏遍六界,不断寻找躯体以求寄居,延续着“生生世世一双人”的誓约。

见倨枫微微怔,脸色较之方才已经缓和得太多太多,青玄轻轻一声喟叹,仰起头见乌云早已散去,月色在水雾中舒展开,一泻千里的清辉洒满静谧的夜,冰盘映在宁安河静谧的迢迢流水中,淡淡的光辉如潮汐蔓延,无声无息地侵蚀,直至笼罩。

“我知道,在你眼中,早已没有所谓的道了。”青玄淡淡轻笑,承这倨枫之前的言语继续往下,笑声颇有云淡风清的意味,可言辞之下的分量却是有意无意地调侃:“你的眼中,只有喻澜。”

被看穿了心里的所思所想,还这么不着痕迹地调侃了一下,倨枫仿佛一株含羞草,受了外界的刺激,顿时不自在起来,期期艾艾,手足无措。“你不是也一样么?!”他有些懊恼地扭转头去看青玄,带着点懊恼,反诘道:“你的眼里也只有你师父!”

望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宁安河,青玄呵呵一笑,算是承认。“师父曾经告诉我,道可道,非恒道,道,因人而异。其实,究竟何谓道,谁又能说得清?我虽然修道,可我并不信道,我只是信我师父。”他再度开口,可相较于之前的调侃,这一次,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的后头似乎都暗含着可以无限延伸的空间,最终,说出了那一直深埋心底的话:“我师父,就是我的道。”

被这言语倏地一震,倨枫的思绪突然被被一抹一闪而逝的恍惚所惊扰,他低眉敛目,心中涌去无限感慨:“你师父定然不会让任何人动你一根汗毛的。”

再次望向千色,只见那一声绯红的衣裙在苍凉如水的月华之下,竟然也呈现出了柔润的感觉,青玄点点头,竟是没半分得意,只有着淡淡的酸涩,平淡地道了句:“那是自然。”

“所以,即便喻澜一时侥幸得了你的躯体让我还魂,我和她也不可能会有平静的生活。你的师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定然会因着你的缘故而永生永世追杀我俩。”带着点调侃地心态,明着里是类似玩笑话的猜测,可是说到最后,倨枫却只觉得越说越是苦涩。顿了好一会儿,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空荡荡的双手,尔后微微颤抖着紧握了拳头:“其实,比起永生永世不老不死的躯体,我更想要的是平静安稳的生活。”

青玄顿时哑口无言。

倨枫说得一点也不错,依照师父的性子,若是真的没能护住他,定会自责一生,自然也不会让喻澜和倨枫有安稳日子可过。

“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抬起头,倨枫的眼眸由之前的烁亮变得黯枯无泽,定定地看着青玄。

青玄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只是随口应道:“什么感觉?”

“喻澜是个很要强的女子,虽然随心所欲,却也惯于唯我独尊,每一次遇到什么危险,都是她站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倨枫看着青玄,唇边露出了苦笑:“你也一样吧?每一次,都是你师父护着你,就如同她羽翼之下的雏鸟,看着她为了你千辛万苦地经历风暴霜雪,可自己却完全帮不上忙……”是的,一直以来,他常常故意地闹别扭,吃醋,耍脾气,性子似乎更像个孩子,只是,六界苍茫,有谁明了他心中的苦楚?当年那个如水一般澄澈馥郁的少年,如今虽然不断地换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躯壳,可是,魂魄却如同历经风雨的石壁,千疮百孔,苔痕斑驳。那些躯体即便是年轻而俊美,充满着血性与朝气的甜香,可是,却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又怎能承载得住那颗数千载以来日渐苍老的心?

他的喻澜,喜欢的是那个年少俊逸的倨枫吧,所以,即便他已是如此苍老,可他却仍旧愿意扮演着她喜欢的模样,像个孩子一样,让她有高高在上的强者感觉。

倨枫的这一席话,无疑是极快极狠地戳中了青玄的死穴,使得他半晌也开不了口,既不能点头承认,也不能矢口否认,只能这么尴尬地沉默着。

那厢,倨枫还在继续说着,一字一字,如同细细的钢针扎入他身体最痛的地方,带着不期然的惊痛交加:“不知你是否有同感,被一个女子这样守护着,的确是一种难得的福气,可却也有着全然无法承受的重压。”

“……”

青玄仍旧只能沉默,算是一种默认。或许,说重压也不算太准确吧,若说事关一个男人的骄傲与尊严太过遥远,那么,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这至少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吧。他想要同她比肩而立,在危急的关头将她护在身后,而并不是躲在她的身后沉默地仰望着她的背影,无能为力。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不配青睐这个女人,更不配做一个男人!

如今,看着倨枫,何尝不是看着另一个自己?

面对深重的自卑感,没有办法遏止。

不同于青玄的沉默,眸光转动间,说着说着,倨枫不由便细微地颤动着,血脉中急奔流着酸楚的滋味。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抑制着不断抖颤的气息,压低了声音,终是将自己一直以来想说却无人倾听的言语说出了口:“就如同,我一直是喻澜的包袱,若没有我,她便不会招来那么多敌对,也不会被永生放逐,更或许,没有我,她能过得比现在好……”

他的话音还未落,青玄却突然起身背对着,斩钉截铁地不过三个字——

“你走吧!”

倨枫一时惊愕,不知青玄为什么会突然要放他走,愕然了好半天,才疑惑地询问:“为什么?”

“若是我无牵亦无挂,或许倒是可以用我的躯体成全你们。”背对着倨枫,青玄看着还在调息打坐的千色,语调不由自主地压低,满眼说不出的温柔,温柔似缎的浑厚嗓音沉沉地回应:“只可惜,我不是圣人,不会为了别人的幸福而舍生。你有舍不得离开需要生生世世陪伴的人,我也有。”

其实,他也明白倨枫故意失手被擒,为的是喻澜,不想让喻澜孤注一掷,最终无路可退。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九转真魂丹,也不知道师父如今又有什么打算,他只是不愿见到喻澜与倨枫在最后的关头分开——若倨枫的躯体真的已经到达了承受的极限。

倘若有一天,他必须要和师父分开,那么,他宁愿师父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也不愿意师父为了自己孤注一掷。

倨枫缓缓地站起来,看着青玄高大的背影,而医治调息打坐的千色竟然睁开眼,静静地望着自己,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那一瞬,他心底突然涌出了难以言喻的感激,竟是第一次像个腼腆的学子一般,咬牙冲着他们俩轻轻稽算作道谢,这才转身离去。

只是,他才走了不过十步,不知从何处凭空甩过来一条鞭子,卷住他的颈项!

如同是有一把烈火在狠狠烧灼,倨枫只觉得颈项上的皮肉火辣辣的疼痛,阻断了呼吸,便本能地伸手去抓那缠住颈项的鞭子。只是,还不等他的手指碰到鞭子,那鞭尾便倏然收紧,他全然没有防备,被那条鞭子卷着,不由自主,狠狠跌倒在地,全身骨头像是散了架,连动一动也无比困难!

“想走!?没那么容易!”

伴随着一声冷冷的低喝,缠住他颈项的鞭子像是有生命,“哧溜”一下离开他的颈项,火红的鞭尾被抖得“啪”的一声响,带着冷冷的威胁。

青玄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转过身错愕地看着在地上痛苦吟哦的倨枫,当见到倨枫颈项上那烧灼的痕迹,他顿时知道是谁出手伤人,立即便怒了!

大喝一声,飞也似地冲过来,他想要扶起倨枫,可是,那还未现身的人却是扬高了鞭尾,企图一鞭子狠狠抽在他的身上。而最终,那鞭尾没能如愿以偿,而是缠上了千色的手腕,被千色顺势一拉,终于揪出了躲在暗处的那个人。

正是紫苏。

望着一脸骄纵的紫苏,千色的眼眸微微眯了眯,极少见的怒气在其间翻涌,所有的淡漠都在其间化作了犀利,郁结为山雨欲来前的阴霾,像是两把锋利的匕,将紫苏给活活钉死在原地。

生平第一次,她有了赶尽杀绝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