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嫁衣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8029

当晚子时,青玄便就带着死皮赖脸硬要随行的凝朱,乘着赵晟准备的小船,去了宁安河上。

夜凉如水,深秋的月华被层层叠叠的云雾掩着,整个安宁河上一艘船也没有,水上笼着一层寒烟,如纱如烟般恬淡轻盈,带着点令人战栗的森冷。也不知从何处传来幽幽的调子,飘渺若无根的浮萍一般,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在空旷的河面留着极轻却也极悠远的尾音。

若是换作五年前,青玄或许会被这诡异的气氛给吓得手脚如同打摆子一般颤抖不停,汗毛直竖,草木皆兵,可现在,他冷静少语,握着乾坤剑面色如常,很是沉得住气。

跟在师父身边的这五年,他确是学了不少的本事,每当要出东极补充粮食之时,他也总会借着这些机会去收拾一些为患人间的藤精树怪妖魔厉鬼,一来可以长些见识,而来,也算是练练手。

说实话,他第一次独自除妖卫道时,面对的虽是一个道行不过三百年,刚刚能化为人形的灰狼精,可是仍旧挂了彩。那灰狼精知道自己生吃了不少活人,定是逃不过惩罚,便就特别凶恶勇悍,妄图做垂死挣扎。以他当时的修为来说,要应付起来的确有些难度的,可最终,凭着一股不怕死地凶悍劲,他到底是收服了那灰狼精。

如今想想,那时,他只不过是回忆起自己曾经躲在师父身后战战兢兢的窝囊相。

是的,他不可能永远躲在师父的身后,做一个被保护的孩子。总有一天,他要用自己的手保护师父,总有一天,他会豪气干云顶天立地地将师父护在身后,再不让她受任何委屈!

想起了师父,青玄微微闪了闪神,看了看一旁的凝朱,现这小花妖趴在船舷边上,不断左顾右盼的,东张西望,似乎很是兴奋,遑论眼神还是表情,都如同期待什么新把戏似的,巴不得下一瞬就蹦一只鬼出来。

她没见过鬼么,照照镜子不就得了?反正,妖魔鬼怪不都是一路的亲戚么,难不成,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修仙的了?

看着光景,那闹鬼的传闻多半是道听途说,信不得真了。青玄正打算唤那划船的艄公将船给掉个头,划回宁安王府去,突然见到河岸边的柳树下站了个人。

那是个女子,一身嫁衣喜服,手里拎着两串锡箔的元宝,傻傻地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水面,如同一座雕塑,可丝却随着夜风斜斜地飘飞,令人毛骨悚然!

那究竟是人还是鬼?

青玄心念一动,正打算探个究竟,不料,那女子却突然抬起头,望着他们所乘的那艘小船,如同受了什么惊吓,恐慌地瞪大眼睛,尖声乱叫,歇斯底里:“啊!有鬼!有鬼!”

大半夜的,她这么一尖叫,那效果实在是堪称震撼,反倒把青玄给叫懵了

凝朱兴奋地一跃而起,四处张望,急急地高声询问:“哪里有鬼?!鬼在哪里?!”

她这么一搅合,吓得那摇船的艄公也赶紧将船摇到了岸边,扔了船桨便跃上岸去。

“有鬼!”那女子抖抖索索,手指指着船尾处,咽了咽唾沫,声音颤抖着回答:“方才就在那里!”

青玄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船尾处亮着一盏灯,脉脉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别说是鬼,就连一个漩涡也没看见。“真的有鬼?”他一边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诡异的女子,总觉得她倒只有三分像人,却有七分像鬼,原本微皱的眉已是渐渐深蹙了起来,神情越凝重。沉吟了片刻,他将眉宇不动声色地舒展开,压低声追问道:“那鬼是什么模样?”

“一身红衣……披头散……没有脸……只露出半个身子……一直漂在你们的船后头……女鬼……”那女子微微瑟缩着,急急地蹲下身子去捡地上散乱的元宝蜡烛高香,似乎很是惊慌,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然后,一下子就不见了!”

难道,真的有鬼?青玄不禁狐疑,自认也算是碰见过不少的厉鬼,倘若这女子所言非虚,可方才他却为何一点的鬼怪气味也没有嗅到呢!?

凝朱眼尖地看出了青玄神色的狐疑,立刻从头到脚将那蹲着拾东西的女子打量了个遍。末了,她蹲下身去,和蔼客气地帮着捡拾那些散落的钱纸香烛,装作不经意地询问:“大半夜的,你怎么穿成这种模样,一个人孤身在此?”

那女子并不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好一会儿之后,她似是已经镇定了下来,从凝朱手里将钱纸香烛一把扯过去,似乎有些油盐不进,并不乐意凝朱好心帮忙。

“这不是素帛么?”这时,倒是那艄公认出了这个女子,言明了她的身份来历:“她是东城炒货店老板的女儿——对了,今日好像是她娘亲的忌日,她这副模样,想必是来河边为她娘亲烧点纸钱元宝之类的,拜祭一番。”

拜祭亡灵?

真的这么简单?!

青玄看了看那素帛一身的嫁衣喜服,心中狐疑更甚。众所周知,拜祭亡灵宜着缟素,可这女子一身的喜红,怎么看怎么别扭!

“要烧纸钱元宝拜祭,去哪里不行,为何偏要来这河边?”同青玄交换了一个眼神,凝朱揣度地转了转眼珠子,故意将声音微微扬高,肆无忌惮地开口:“这么大半夜的,她还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在这里晃荡,也不怕吓到人?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是鬼呢!”

仿佛是一下子被凝朱的言语给刺激到了,素帛站直了身子,近乎僵硬地直起腰板,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言辞平板,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娘十年前在这里投河自尽,至今也没找到尸。这一身嫁衣是她自己之前替我缝好的,我即便是喜欢大半夜地穿着来祭拜,敢问,又和诸位有什么关系么?!”

语毕,她往后退了几步,换了个位置蹲下,将那香烛点上,一个人焚烧着纸钱元宝,不再多说一个字。

凝朱扇了扇因燃烧而四处飘飞扑腾到衣衫上的纸钱灰烬,瘪了瘪嘴,看了青玄一眼。见青玄静静望着素帛,漆黑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一抹什么光亮,她便立刻凑过去,压低声音:“青玄师父,她说她见到有鬼跟在我们船后头,你信不信?”

嫁衣?

女鬼?

素帛?

拜祭?

这其中的巧合也未免太多了吧?

青玄盯着那素帛沉默了良久,眸光在夜色中越锐利,最终垂下眼,微微阖上,眼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在思索什么。“此事蹊跷甚多。”再睁开眼时,他这才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垂眸敛目,转身上了小船:“我们先回宁安王府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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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玄同凝朱回到了宁安王府,赵晟正坐立不安地在厅堂上走来走去。一见青玄回来了,立刻急急地迎上来,

“青玄兄,怎么样?”赵晟凝起眉,额头上呈现出一个浅浅的“川”字褶皱,言辞中带着急切:“那闹鬼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遑论真假,赵兄都不必太过忧心,师伯命我给赵兄送来的那半块玉玦,赵兄只需收好,那么,即便是真有什么妖魔鬼怪,也是近不了这王府的。”青玄不打算将方才的事告诉他,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兜着圈子:“如果赵兄还是不放心,那我就留在这里,直到你将新娘子平平安安娶进门,如何?”

“求之不得!”赵晟重重地点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可转过身去,在青玄和凝朱都看不到的角度里,他那闇沉的眼微瞇起,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是何种情绪,唇边那抹浅浅的慵懒在瞬间便勾勒成了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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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一切相安无事。

第二日一大早,青玄便独自到街上打听了一下,这才了解了一些相关情况。

据说,那闹鬼的传闻是早就有的,可最近这两年却不知为什么,折腾得十分厉害,再加上有几家人娶新娘时出了点意外,便就被民众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同那传闻生拉硬扯到了一块儿。不管怎么说,宁安城内的老百姓对此都是深信不疑的,但凡有娶亲的人家,本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心思,都会准备三牲蔬果元宝香烛去宁安河上祭祀水鬼。

而那东城卖炒货的素帛姑娘,则更是宁安城里的传奇人物。

据传,她八字甚硬,出生之时便就克死了自己的亲爹。后来,她娘带着她改嫁给了炒货店的鳏夫老板,有个算命的恰从炒货店门口经过,铁口断言,说她八岁会克死亲娘,十五岁会克死继父,若是嫁人,定会克夫克子,招惹官非,积业不保,家破人亡,十足十的一个天煞孤星!

这事当时倒也闹了一阵,众人纵使啧啧喟叹,可口传了几日便就罢休了,谁也没有太当真。可谁知,就在素帛八岁那年,她娘突然半夜里莫名其妙地投河自尽,她继父一时便着了慌,直骂她是个祸害,要将她送去尼姑庵,虽然后来被邻里街坊们给劝阻了,可素帛的日子便也开始难过了起来。到了她十五岁上头,她继父竟然也因雨天路滑而跌跤撞破了头而亡,众人便就更加将她看作是不折不扣的扫帚星了。

这扫帚星如今都快双十年华了,可也还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平日里又喜欢不声不响地闷着,见了谁都没个笑脸。再加上女子开店铺做生意,到底是抛头露面,并不光彩,而她还日日穿着一身缟素卖炒货,怎么看怎么让人不顺眼。要不是宁安王府的王妃很喜欢她店里的那些干货零嘴,每个月总要买去她大半的炒货,将她精湛的炒货手艺给传了出去,她只怕连糊口养活自己也不容易!

当然,除了八字硬,天煞孤星这些传言,坊间还有其他的谣言版本,比如——她是有阴阳眼的,能看得见鬼怪,所以经常一个人神神叨叨,自言自语,举止古怪等等等等!

总之一句话,这是个生人勿近的女子!

这么一说,青玄倒是对这个素帛更感兴趣了。

不知为什么,他初见这个女子,并不觉得她多么漂亮,可是,眉间的那抹冷傲,却是像极了师父!

师父呵师父,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呵——

这么想着,青玄的脚已是跨进了那家炒货店的门槛。

炒货店并不大,店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干货瓮子,看那上头的标签,有的是炒熟的,有的是生的,有杏仁腰果山核桃,花生瓜子板栗仁,琳琅满目,品种齐全。而店铺内侧则是架着一口大炒锅,里头盛着油乎乎的黑色砂子,那素帛正卷着袖子,不声不响地将各种香料撒进去,不断翻炒着,手脚麻利。

“老板,你这店里的炒货可真香呵。”青玄埋下头去,嗅了嗅那刚刚翻炒出来的葵瓜子,看上去颗颗饱满,粒粒香脆,的确很是诱人,虽然隔着一尺远,却也能感觉到那翻炒剩余的热力。

“葵瓜子,南瓜子,西瓜子,冬瓜子,松子,甜的咸的样样都有,公子要买哪一种?”素帛仍旧低垂着头,也不看青玄一眼,只是指着那刚炒出来的几个品种的瓜子,语气平板地介绍:“这是招牌口口脆,精选的三道眉葵瓜子,用甘草桂皮大茴香炮制蒸煮后爆炒的,口味独特香醇,令人回味无穷。这个叫做一品香,选的是上等的东北白瓜子,用香料熬煮的茶水浸泡,然后又用文火干炒,让那滋味入了瓜子壳内,入口甜而不腻,吃得再多也不会上火。还有这个,是有名的酱油西瓜子,加了茴香肉桂——”

听着她如同他念经一般滔滔不绝的介绍,青玄拈了一粒瓜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突然开口,将话题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你昨夜是真的看见了女鬼么?”

素帛一下便噤声了,不再故意装作不认识青玄,只是抬起头来,冷红魔的眼睛里透着点阴霾:“公子既是不信,便就当我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好了,又何必来问我?”顿了顿,她复又埋下头去,声音更冷了几分:“公子若是不买东西,就请离开吧,不要碍了我做生意。”

青玄微微一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紧锁住冷漠的素帛,灼灼的眼眸审视她脸上最细致的表情变化。

真像!

这个女子的冷漠与矜傲同师父真是太像了!

这么想着,他便更觉得对师父牵肠挂肚,简直要害相思病了!

“谁说我不买东西?”他粲然一笑,指着那大粒而饱满的“一品香”:“就这个吧,给我来两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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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色是一路跟着青玄到宁安城的,自然也知道他住在宁安王府之内,身边跟着个小花妖凝朱。

可是,宁安王府中却突然传出了消息,说那小王爷赵晟的客人害了急症,上吐下泻,水米不进,宁安王府请了不少良医去医治,一大碗一大碗地灌药也不见好转!

千色估摸着那害了急症的客人是青玄,顿时也急了。

青玄少时便身子不好,她自然是知道的,花了那么多的心思终于养成了如今这番模样,她自认也算是欣慰了。可如今,怎么就突然害了急症呢?

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食物?

抑或是身子不适应气候骤变?

又或者是初到宁安,水土不服?

有没有可能是这些日子露宿在外,凉了脏腑?

青玄从小跟着她,吃得都是些白年何乌,千年雪莲花之类的圣品,那些普通的医生开的药方子,又怎会有效呢?

一时情急之下,千色也顾不得要躲了,以隐身之术潜入了宁安王府,直奔青玄所居的寝房而去。

入了寝房,青玄果然躺在床榻上,背对着房门,睡得昏昏沉沉的,那本就削尖的下巴,如今看来似是又瘦了一圈,怎不让她心疼?

抓起他的手腕号了号脉,现他脉象并无什么不妥,千色寻思他许是最近急着赶路,太过劳累,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了一粒黑色的药丸。

这是她前往骊山求凝露神汤之时,顺手在骊山千尺断崖之上采下的冰茶子,虽不至于医治百病,但强身健体倒也是有效的。

将这冰茶子轻轻塞进青玄的唇中,她正欲伸手拂去他而建微微凌乱的丝,不料,原本昏睡的青玄却已是将那冰茶子咽了下去,尔后便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

下一瞬,她看到他睁开了眼,满眼笑意,被他含住的手指怎么也收不回来,那软软的舌尖徐徐地拂过指尖,带来令人心悸的酥痒与暧昧的溽热。,仿佛是一缕微风拂过她的心,瞬间便让她最近好不容易摆脱的魔障全都回了脑中。而就着这一刻,他的手已经缠了上来,紧紧揽住她的腰,不允她挣扎。

终于,他松开了她被含住的手指,薄唇似笑非笑,反问中带着一丝不满的嗔怪:“师父,你还想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青玄知道,如果靠着和妖魔鬼怪搏斗的时候刻意放水,不一定能把师父给引出来,可是如果他装病,师父不放心那些凡人医生不着边际的医治,定然会现身。其实,他也不算是装病,只不过,那个上吐下泻的不是他,而是凝朱……哦,悲催的凝朱,苦了你一个,幸福了青玄和师父两个,你也算是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