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木簪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275

行歌不计流年,鄢山明月水中天,弹指一挥间,五年时光若水一般悄悄流逝。

树林间,新洗的铺笼罩背晾在竹竿上,迎着风猎猎地晃动,一旁的梧桐树上,那个胖嘟嘟的小男孩正盘腿而坐,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个地瓜。远远的,他明明看到有两个熟人来了,却是视而不见,只管大口大口地连皮一起啃着手里的地瓜。

空蓝与木斐这俩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好兄弟彼此对望一眼,看着这些晾着的被子毯子,知道定然又是青玄洗的,便不怀好意地笑着,慢慢踱了过去。

自从被千色一句“送客”撵走之后,他俩每一次上山,都不得不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总要观望好半日,生怕被千色抓个正着。

说来,全都是因为青玄那小子。

五年之前,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致,竟然心血来潮,也像模像样地学着酿起酒来。空蓝身为酒痴,自是极贪那杯中之物的,自然而然成了他酿酒技巧的评判。只不过,空蓝原本是打算诓着青玄,把地窖里的那些陈年女儿红喝完,便就怕怕屁股溜之大吉。可谁知,青玄这小子酿酒极有天赋,酿出的酒客不比九重天上的琼浆玉液差,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空蓝身上的馋虫常常被勾得心痒难耐,猫爪子一般挠人,真是不来也不成!

只不过,青玄那小子自从出了一趟东极,似乎已是越来越精明,越地不容易敷衍了。以往,只需马马虎虎教他个一招半式的皮毛,他也会傻呵呵地乐上半日,可是,如今的他不仅是道术方面得了千色的真传,就连性子也越地深沉起来,说话做事极会察言观色,舌头上简直能灿出盛放的花,三言两语地一灌**汤,不知不觉就骗得师伯师叔们将那看家本事倾囊相授。

“肉小子,你哥哥呢?”仰起头,空蓝朝着那大口啃地瓜的小男孩轻轻喊了一声,带着点戏谑的询问。嘿,瞧那傻小子,连啃个地瓜也像是吃什么山珍海味一般认真,再瞧瞧那满脸嘟起的肉,活脱脱就是青玄养的小猪崽!

肉肉垂下眼睑瞥了瞥空蓝,塞满地瓜的小嘴虽然还略有些口齿不清,可却还是能听见两个极其重要的字眼——

“……睡了……”

听到这个答案,空蓝愣了一下,有点不明就里地自言自语:“这么大白天的,怎么就睡了?”又看了看那些晾在树林里的被单之类的物什,他啧啧叹息。

青玄这小子,究竟是有洁癖还是怎么的,隔三岔五便就来一次大清洗,好像已经把拆洗被单当成一种乐趣了!难不成,他是洗完这些东西感到疲乏,所以就睡了?可是,照着这拆洗铺被的数量来看,只怕,这鄢山上所有能洗的,都被他洗了吧?那么,他还有何处可以睡呢?

哎,真是有什么样的性子乖僻的师父,就有什么样性格怪癖的徒儿!

“那你师父呢?”木斐抱着琴,仰起头继续询问着。虽然他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树上悉悉索索地掉下了些似乎是地瓜渣子的东西,却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挪开一点,保持着一惯的悠闲。

其实千色的确不曾收肉肉入门,只不过那傻小子见着青玄每每称千色为“师父”,也就顺理成章地跟着青玄唤上了口。此时此刻,那傻肉肉因为满嘴食物而导致的口齿不清,依旧是那极有重点的词语再一次脱口而出:“……睡了……”

“嗯?你师父也睡了?”木斐和空蓝像是逮到了什么把柄一般,鬼头鬼脑地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眸中现了点不怀好意的兴奋光芒:“莫不是——”

“肉小子,你哥哥和师父是一起睡的么?”笃信打铁要趁热的原则,空蓝知道肉肉是个痴儿,往往总是问什么答什么,不懂得掩饰,也不会撒谎,便就大着胆子一边猜测,一边求证。

谁知,肉肉瞥了他一眼,似乎对他的问题很有些不能理解。偏着头想了一会儿,他用衣袖横着抹了抹鼻涕,根本就不知道这两个披着家伙有意识的询问是何种诡谲的居心,只管心无城府地答道:“……哥哥和师父……一直都是一起睡的……”

“啊?!”

这下子,那两个披着师伯师叔皮的坏东西仿似实实在在抓到了什么把柄,脸上顿时笑得像即将绽出几朵花一般!

“肉小子,你说的这个一起,是什么一起?”空蓝有些不放心地继续追问着,似乎是恨不得再打听出一些什么关于“一起睡”的细节来。其实,他本想问,究竟是时间上的一起,还是空间上的一起?可是,知道肉肉不懂这些高深的东西,为了更加具体更加形象的,他索性就作势将两只手指并在一起,仿佛那就是两个依偎在一起**一刻的男女主角,还故意模仿似的出啾啾的声音,末了,还猥琐地笑笑:“肉小子,是不是这样?”

那时刻,肉肉还没来得及回答,一旁倒是传出了另一个声音。

“你们究竟想要打听什么?”极慢极缓却也极冷厉的调子,言辞像是一个一个从唇缝中挤出的冰珠子,硬邦邦冷冰冰的,明明无形却仿佛能掷地有声,隐隐带着不悦。

“师妹?!”

空蓝和木斐被这声音给吓得打了个冷战,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正好见到双眼微眯的千色,从她那冷漠的神情上感受不到半分属于常人的情绪温度,一双冰寒的眼睛充满了凛冽,立刻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打算先抢占逃匿的有利位置!

其实,也并非他们俩学艺不精,时时需要忌讳千色。说到底,千色是长生大帝门下唯一的女徒,彼时刚入师门,长生大帝便头疼自己门下的众多男徒不易管教,便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惩罚的法子——

谁犯了错,就在大堂之上自己扒了裤子,让千色用藤条狠狠地打屁股!

当然,长生大帝的本意是激起这些顽劣徒儿的羞耻心,而千色也素来是听话的,用藤条抽起屁股来,从不手软。久而久之,学艺的年岁里,同辈的师兄师弟,几乎全都被千色手里的藤条抽过,无一例外。而玉虚宫里那些厚脸皮打不怕的家伙,做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时还没把这惩罚当成一回事,嘻嘻哈哈也就过去了,当他们渐渐长成了有点羞耻心自尊心的青涩少年,即便是认为挨打是家常便饭,可也不乐意再在姑娘家面前自己扒裤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便也就慢慢循规蹈矩起来,让长生大帝稍稍省了点心。

只不过,这后遗症便是,同辈的师兄师弟,除了少数几个,其他一见到千色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皮子绷紧了脸,总觉得千色手里似乎有一根无形的藤条,会随着她的言语无生无息地抽过来,打在屁股那篆刻着岁月旧伤患的地方,并不疼,却麻辣辣地臊人面皮!

空蓝和木斐,便就是其中两个心理阴影甚重的受害者,也难怪他们见了千色犹如老鼠见了猫!

眼见着他们俩已经有点即将瑟瑟抖的趋势了,千色眯起眼,深幽的黑眸紧紧瞅着他们,眼神凌厉得像是一把利刃,几乎将他们穿透。“自五年前伊始,青玄便一直都与我同住一间寝房,这下,你们满意了么?”她把话说得极慢极稳,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并没有刻意凝重,却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冷漠,仿佛一阵寒风从她言语之间扑面而至:“还想打听什么?”

“师妹,这是哪儿的话?”说来,还是空蓝的反应快些,立刻便堆起满脸的笑,缩着脖子带着点谄媚:“我们也是关心你和青玄来着。”

身为师弟,木斐乖乖噤声不语,把周旋的事让给空蓝这个老油条。说实话,他早已经被千色那女王的气场给压得连身形都缩了一大半了,哪里还敢有什么放肆之处?

“是么?”千色连正眼也不想看他们,眉梢矜傲十足地往上挑起,转身便下逐客令:“没事的话就快滚,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看见你们。”

对这俩阴魂不散地师兄师弟,她也并非多么不待见,不过是厌弃他们太过黏糊又时时惟恐天下不乱。

早料到千色会如此地不给面子,眼瞅着青玄这专管救驾的小祖宗不在,空蓝无计可施,只好故意把脸拉了下来,摆出了一副千年难见的师兄模样,把原本的嬉皮笑脸换成了极其严肃的神情:“师妹,你不想见我们倒是没什么关系,你躲着风锦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你是打算连带地也躲着师尊,一辈子不回玉虚宫去看他老人家么?”

这一次,他与木斐悄悄摸上鄢山来,本是属意让青玄帮着劝说劝说。如今,青玄这小子也不知去哪里找耍子去了,他也就只好自力更生了!千色脾气倔,性子傲,只能用激将法,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下猛药,知道千色最不喜欢听什么,他就偏拣什么说。

千色并不回应,他便自以为击中了她的弱处,立马滔滔不绝起来:“玉虚宫五百年一度的长生宴,你已经缺席数次了。今年五月初五乃是师尊出关之日,你若是再不出现,师尊定然会以为,你是真的记恨当日之事,连他也不愿见了,你想想,他老人家会多么伤心,你身为弟子,岂非不孝……”也不知是过分紧张还是怎么的,他也不敢歇气,一直这么絮絮叨叨,只差没声泪俱下了,说到最后,一口气没接上来,险些就窒息过去。

千色不置可否,只任由空蓝滔滔不绝,直到他近乎翻着白眼停下喘气,这才开口:“又是激将法。”她淡然地应了一声,其间多多少少带着点风凉的意味:“师兄,飞升成仙这么些年了,你难道就不能稍稍长进点么?”

语毕,她转身便走,拂袖而去,只留下空蓝和木斐站在原地,而那啃完了地瓜的肉肉像只机敏地猴子似的,从树上一跃而下,急急地跟上,犹如肉团子滚滚似地撵了过去。

肉肉低着头,正在回味方才那个地瓜甘甜的味道,却突然听得走在前头的师父了问。

“肉肉,哥哥为什么又洗被子?”

至于青玄为什么不在鄢山上以及现下去了哪里,千色并不好奇,这五年来,他也算是勤学刻苦,将她的本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从空蓝木斐那里学来的技艺,她早已是不担心他的安危了。而且,他如今深谙分寸,即便是外出,太阳下山之前也必然会赶回来,她也就不怎么管束他了。

只不过,她也同样纳闷,青玄最近似乎洗被子洗得很勤,甚至有时间隔还不到十天。就连她也有些怀疑,莫不是真的染上了洁癖?

“哥哥他……”肉肉傻呵呵地一笑,心无城府地答道:“他又尿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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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下山之前,青玄便回来了。

如今,他身量显得甚高,身形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单薄与稚气,一身灰衣显得甚为合身,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着爽朗清举,不过简单的言行举止,那轩昂之气便于他的举止投足间不经意地溢出来。那张精致的脸庞也染上了点点沉稳的成熟气息,便就更凸显得五官迷人而深邃,早已不是先前那个稚嫩少年了。

背着手走到千色寝房门口,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审视了一下自己衣着,拍了拍那搁在胸口的东西,确定外表上没什么破绽,这才推门而入。

“师父。”

他唤了一声,溜了一眼正在抄经的千色,立刻便不失时机地就捱了过去。

“回来了?”千色顿了顿抄经的举动,睨了他一眼,到底眼力甚好,从他掩饰得滴水不漏的外表中没有看出什么,却从他刻意严肃地眼神里窥出了些破绽,却也不见责怪,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又出东极去替人捉妖驱鬼了?”

“肉肉最近太能吃了。”青玄轻轻咳了一声,觉得拿肉肉做借口有些心虚,可是面皮上却是一阵沉着。的确,以往这鄢山之上的果品粮食倒也够他消耗,可是,自从肉肉来了以后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于是,他便就跟着师父有样学样,经常出东极去替人驱鬼捉妖,不取金银,只愿得些米粮。

只不过,最近他去的有些勤,也不是单纯为了米粮,而是有着别的目的。他心底牢牢记着空蓝对他所说的,若是师父肯带他去西昆仑参加长生宴,他便就能见到风锦。不管怎么说,他也不能输了气势,非得要给师父长长脸才成。

他麻着胆子凑上前去,从自己的衣襟里将那好好藏着的物品取出来,略略颤抖着簪到千色的鬓之间,将那旧簪子取了下来,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沉稳而镇定:“师父的簪子很有些年岁也,也有些旧了,青玄见这根梨木簪子挺不错,于是就——”说到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紧张:“这簪子,师父戴起来真好看!”

不得不说,这样的举动着实有些大胆逾距,于师徒也稍稍显得亲昵了些,千色略略愣了下,大约也猜到是什么东西。“你就为了这东西下山去?”她蹙了蹙眉,虽然觉得不合宜,却也没有过分地在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青玄一眼:“这鄢山上也没什么外人,新簪子也好,旧簪子也罢,又有谁会在意呢?”

青玄不说话,只是退后一步,将千色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到效果正如他想象的那般,也就满意地微微一笑。不再辩解什么,他只是慢悠悠地在一旁研着墨。当然,他没有打算告诉千色,这根簪子是他花了不少功夫亲手雕出来的,而且,他也知道,即便千色再怎么不喜欢,可只要是他亲手簪上去的,千色便就不会取下来。

她对他的态度,一直宽允得近乎纵容。

相处了这么多年,千色又怎么会不知道青玄心里的想法?只是,她选择熟视无睹,毕竟也有着自己的打算。而且,她如今心里有点乱,对于这亲昵举动背后的深意也没有过分在意,只是几近本能地继续埋头抄经,好半晌才开口,浮现难以明辨的情绪:“青玄,为师打算出一趟远门。”

青玄停下研墨的动作,立刻便就意识到了什么,垂下头假装不在意,可却问得甚为直接:“师父是要上昆仑山么?”

“嗯。”千色应了一声,提起的笔微微颤抖了一下,轻轻眨眨眼,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似经不住寒风一般地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顿了顿,她恢复了常色,可语调中仍旧带着一点暗哑:“青玄,你早前不是也想上昆仑么?”

到底是在千色身边呆了那么就,又怎会没有默契?青玄微微低抬起头,仍旧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可心里却似是掀起千层兴奋的巨浪,却还极力维持着表面如常的神色:“师父,你要带我去?”

千色久久不应声。

好半晌之后,她才抬起头来,将那狼毫搁在水盂上,轻轻扯动唇角,不由泛起一抹涩涩苦苦的笑。那一瞬,她神色平静,就连话也说得极其自然。

“你与为师一起去见见师尊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