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事
作者:则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966

那是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的青年,祖上累积了一些薄产,他便就整日埋于书卷典籍里,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

某一日,他在后院书房夜读,却听见窗外有人在唤他,打开窗一看,竟然是一个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那女子自言是花园里的芍药花妖,因着前世承了青年的恩情,今生便来以身相许,以回报前世之恩。青年甚为惊诧,只道是怪力乱神荒诞不经,关了窗户,并未理会。

接连几日,那芍药花妖都在窗户外唤青年开窗,可青年俱是不理,芍药花妖无奈之下,

便就嘤嘤地一直哭泣。青年无奈,只得开窗问她为何苦苦纠缠,那芍药花妖便回答,若是报不了恩,还不了情,便无法成仙,只能一世为妖,受尽其他妖魔异族的欺凌。

青年觉得这芍药花妖直白得有些可爱,闲谈之下,竟现这芍药花妖琴棋书画样样不俗,心里倒也有了几分爱慕。过了些日子,两人情意渐浓,也就理所当然地**,悄悄成了好事。

原本,这你侬我侬的日子倒也过得舒心,可突然有一日,那芍药花妖却心事重重,背着青年偷偷抹眼泪。青年询问了许久,她才坦言,说自己天劫将至,若是过不了天劫,不仅成不了仙,还会被打回原形,还说如今已不在意能不能成仙了,若是能躲过天劫,定然要生生世世与他做夫妻云云。青年平日里看多了灵异神怪艳遇的话本子,自然信以为真,甚为感动,问她有什么办法可躲过那天劫,自己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芍药花妖细细地告诉了他该怎么做,还给了他一把锋利的弯刀。尔后,这青年便就按照芍药花妖的指示,在某月某日某时装作访道的信徒,去云中山清微观盗取神像下头的槿檀盒子。刚把那槿檀的盒子拿到手,他便见到一个红衣女子,便拔出弯刀,诱那女子杀他。

理所当然,偷盗清微观的镇妖法器,不是妖魔鬼怪又是什么?

那红衣女子没有多想,自是将他一击毙命,尔后查看时才现,他所使的弯刀虽是妖界之物,身上也沾染着强烈的妖气,可他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凡人。

青年的魂魄到了幽冥九重狱,不仅不肯入枉死城,还按着芍药花妖的示意吵闹不休,不肯依较。那时,白蔹刚刚继任幽冥阎君之职,知道是自己的小师妹闯了祸事,为了息事宁人,便就私下承诺送那青年去还阳,加倍补偿他寿命与福泽,只望他不要声张。谁知,那青年竟然当众严词拒绝,只是要他将那错手杀自己的仙人给交出来一命抵一命,否则便要闹上九重天去找三清四御评理。

彼时,太乙救苦天尊正好在九重狱中为亡魂度,得知了此事,便就大慈悲为他做主,带着他的魂魄去了九重天。

那错手杀他的红衣女子是南极长生大帝的爱徒,如今因着一时疏忽犯了杀戒,当然难逃惩处。而幽冥阎君白蔹私下里枉顾法令,妄图私下里息事护短,也自然遭了责罚。至于这个青年,他本以为做完了这些,便可借机要求补偿,让那芍药花妖逃过天劫,可谁知,就在他大闹九重狱之时,那芍药花妖却已是被南极长生大帝的徒所收,神魂俱灭!

可怜那青年,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无奈之下,他被送去投胎转世,这才得知自己与那芍药花妖有过夫妻之实,三魂七魄已是被那花妖身上的妖气噬咬得残缺不齐,生生世世都须得遭受不得善终之苦!

三生石上,他的轮回还在继续——

投胎之后,他世世为人,世世受尽欺凌,世世不得好死,连个全尸也得不到。然而,每一世,他都能在死前的最后那刹,瞥见那红衣女子熟悉的身影。

每一世,她都站在他那血肉模糊四分五裂的残尸旁,久久地无声叹气,尔后,她一一捡拾他的残尸碎骸,尽量拼凑,用手慢慢地抠挖泥土,将他的尸埋葬妥当,免受野兽飞禽的啄食与啃咬。

就这样,他轮回了十世,投生成了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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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做了一场梦,又仿佛这些都是实实在在曾经经历过的,青玄久久地站在三生石前,一动不动。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没有想到那为情痴迷,最终害人害己的青年竟然就是自己的前世,更不能相信的是,他与师父之间竟然有如此纠葛!

只不过,他对自己十世之前与那芍药花妖的悱恻缠绵一点感觉也没有,如同是在茶楼里听那些说书先生闲侃富家公子的艳遇,听完之后,便可抛诸脑后,一笑而过。

他不太明白的是,小师叔不是说,那折辱师父的人与他有点关系么,可他思前想后,完全想不明白其间的关系在哪里。

“看清了?”白蔹在一旁,瞅着他颇有些迷惘的模样,那双黑玉般的眼眸汹涌的明灭了一下,便转身背对着他,淡然的语气不像是询问,倒更像是笃定。“那收了芍药花妖的人,就是欺负你师父,害她成了六界笑柄的负心人!”

在白蔹颇有几分愤懑的解释之下,青玄终于知道了那隐于幕后的一切真相。

原来,一切都是一场阴谋布局,那芍药花妖所谓的以身相许报前恩之说,也不过纯属彻头彻尾的谎言!

那南极长生大帝的徒名唤风锦,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人。他素来自视甚高,本以为自己是神霄派掌教的不二人选,可却在无意中得知长生大帝有意将掌教之职授予他的小师妹千色。

几番斟酌之后,风锦依靠若即若离时而冷淡时而暧昧的态度,捕获了千色那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彼时,正逢太乙救苦天尊去九重狱度亡魂,无人看守云中山清微观里的镇妖法器,他便就自告奋勇前去。可是,临出之前,他又向千色诉苦,只说自己近日里心绪不宁,需入定一番,骗得千色主动替他去看守清微观的镇妖法器。

布好局之后,他串通了那芍药花妖,骗得那痴情的青年主动死在千色的戮仙剑下,以此陷害千色。尔后,见着事成,他便用法器收了芍药花妖,让其魂飞魄散,毁尸灭迹。

千色因着破了杀戒,自然失了做掌教的资格,风锦理所当然地成了掌教,如愿以偿。不得不说,这个局布得相当好,就连千色也没有怀疑过其间有诈,若非风锦做了掌教之后对千色越冷淡,千色不明就里,无意中入了他的梦,这才知道一切。

千色没有想到自己爱慕的人竟是如此模样,自己本没有打算要同他争做神霄派掌教,可他却是设计陷害,无所不用其极,自然神伤,整日没精打采的。白蔹再三问起缘由,千色才落寞地说出一切。白蔹是个火爆性子,怎么见自己喜欢的人遭受如此陷害,立刻便去找风锦对质。风锦自然是不肯承认的,白蔹不愿罢休,扬言要让南极长生大帝主持公道。

却不料,这事还没闹开,风锦就已经先制人。在神霄派的集会之上,他痛心疾地指责白蔹,说他因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爱慕自己,便就蓄意污蔑陷害,尔后,又冷漠地指责千色自作多情,得不到自己的心,便就挑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感情。

白蔹当时气极,本想狠狠教训风锦忘情负义,心如蛇蝎,却被千色死死拉住。她垂着头,一声不吭,看样子似乎已是心灰意冷,一个字也不想辩驳。于是,她的态度在无聊者眼中便成了默认,当事情逐渐传扬开去,千色也就成了六界的笑柄,成了众仙姬口中心机叵测的“毒妇”。

再之后,她独自下了昆仑山,到东极鄢山之上隐居避世。

听到这里,青玄更加赧然,他没有想到,自己十世之前自认痴情种子的举动,却是间接害得师父受人诟病,遭人笑话。只是,对于他这个遭人利用的笨蛋,看着他一世一世不得好死不是应该很解恨吗?

可师父为什么要以德报怨?

果然,琢磨师父的心思,可比琢磨小师叔的心思难多了!

又静默了一会儿,青玄才抬起头,问出口的竟然是一个白蔹不曾料想到的问题:“小师叔,你是故意要留我下来,背着师父告诉我这些的吧?”

白蔹的背影瞬间显得有些僵硬了。“没错!”他转过身瞪着青玄,紧绷着下颚,深幽黑眸很缓慢、很缓慢的眯起:“你身为千色的弟子,日后若是有机会遇到风锦,定要为你师父好好报仇!”

“小师叔不是也说吗,那风锦是个能人,我要同他较量,至少要等十万年。”青玄干笑两声,话虽然说得实际,可是,他心里却已经是打定了主意,日后有机会,他定要为师父报仇,从今开始,每日睡前诅咒那风锦一百遍呀一百遍!

“你以为,我真的指望你替你师父出气?”白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边走边说:“就凭你这小兔崽子,这么弱的身子骨,也不知还要修几千年才能上得了昆仑……”

青玄也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走了几步,他转回过头,再一次看了看那块三生石,却只听见三途河上那载鬼魂渡河的艄公,拉长了声音在唱着悠扬的小调——

“十世埋尸唉,成一夕姻缘,千年向善唉,破镜可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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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出了浑身解数,千色终于在子时之前将齐子洳的魂魄给带来了。那时,古蕙娘的魂魄已经被押到了地狱业火边,即将受焚烧之刑。

本以为会就此魂飞魄散,却没想到还能见到倾心相爱之人,古蕙娘与齐子洳自是双手相携,喜极而泣。

看着眼前这一双情侣,妙广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喟叹了一句:“若非他们因着世俗礼教的阻挠而私奔,又怎会遭遇如此横祸?”

鬼差们常说,生离死别时常得见,可是,却没想到,在这九重狱中,竟也能见到这么一番情景,怎能不令人扼腕?

听了妙广的喟叹,原本坐在桌案前一声不吭的白蔹突然就开了口,言辞甚为直接:“什么世俗礼教?通通都是狗屁!”

妙广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白蔹的霉头,本能地出声解释:“阎君,这是先生与学生,怎能——”

“那又如何,谁说先生与学生就不能结合?”白蔹扬起脸,瞥了他一样,故意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的千色,眸子里明显烧着熊熊火焰,散出灼热的光亮,在微微上挑的的眼里,散射出凌厉的寒意,像是暗含怒意:“说白了,人世间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身份辈分什么的,也不过是顶帽子罢了,人因着本性而结合,却为何因着戴了自以为了不得的帽子,就扭扭捏捏起来?甚是无趣!”

妙广听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可是,当他看到眼前的千色和青玄时,突然想起六界之中有关这师徒二人的传言,顿时意识到这个关于“师徒恋可不可行”的话题实在是有些不合宜。“呃,阎君——”他戳了戳白蔹,指了指青玄,使了个眼色。

白蔹这才现,青玄正直愣愣地看着千色。此时此刻,他也忆起了关于这对师徒的留言,顿时只觉自己方才的言语根本是在自扇耳光,顿时有火没处,指的冲着那哭哭啼啼的古蕙娘和齐子洳喝道:“你们到底哭够了没?!”

两人被他的呵斥给吓了一跳,满脸惊恐地转过身来看着白蔹,白蔹顿时有了点变态的满足感,觉得火气消了一些了。略略思索了一下,在两人惊惶无措的神色中,他恶意地笑着,伸手指着齐子洳:“这么缠绵,不如你代替她受业火焚烧之刑吧!”

齐子洳在随同千色来幽冥殿的途中,已经听说了关于地狱业火焚烧是怎样可怕的刑罚,如今听得阎君说出这样的言语,吓得手抖脚抖,满腹经纶一个字也说不出,膝盖一软,整个人差点颤颤巍巍的跪下去。

见到齐子洳这样的神态并着言行,白蔹甚为不满,拧着眉头看他:“怎么,你怕了?”

倒是一旁的古蕙娘有见识的多,立刻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着头哀求:“望阎君大人饶我们一命!”见古蕙娘跪下了,齐子洳这才也一并跪下,磕头的声音比古蕙娘更为响亮。

“饶命?哼!你们早已经死了,哪还有命?”对于古蕙娘的求饶,白蔹故意嗤笑一声,尔后,便就又板着脸看向齐子洳,语调里满是出乎意料的冰冷无情,带着极浓烈的告诫意味,连一丝人情味也不见:“你若是对这个女人真心真意,就代她受刑吧,否则,便就任她被烧至魂飞魄散,其余的废话,本阎君不想听!”

听到如此不耐地言语,古蕙娘与齐子洳不再磕头求饶,只是支起身子对望着彼此。半晌之后,齐子洳突然抓住古蕙娘的手,情真意切:“蕙娘,今生今世,我齐子洳必不会忘了你——”

可是,白蔹实在很有泼人冷水的潜质。

尚不待齐子洳将那情真意切的话说完,他便于唇角露出了一丝讥嘲味十足的笑:“无论是你,还是她,受了刑之后,另一个便会马上被送去喝孟婆汤投胎。”顿了顿,他带着点恶意挑拨的味道:“谁还能记得谁多久?”

“小师兄!”明知他将古蕙娘给投进地狱业火的可能性不大,可千色还是见不得他如此折腾这一对枉死的小情人,正要出声规劝,却是被他打断。

“千色,莫要又用那所谓的功德来劝我。”他他收敛起了所有有意或者无意的情绪,正色地扬起眉,瞥了一眼仍旧望着千色愣的青玄之后,终于露出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那为爱痴狂的傻子,我倒也算是见识过了,今日,我就要看看,这凡俗的男女之情,能经得起多少考验!”

语毕,他倏地站起身,盯着古蕙娘与齐子洳,凛冽的气势并着压迫感,使他显得比先前更加森冷可怕,闪著厉芒的黑眸里头,充斥炙人的气焰。

“说!你与她,到底是谁受刑!?”